女童的目光透过一层层的木板，屋楼，直接望向更远的远方，除了第一间的大宅，此后所去往的每一座屋子，留下来的都只有尸体……这场清算活动已经开始，他们想要实行任何的营救都无意义，在天都城内触发战斗显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p>
李白鲸的眼神里有些惋惜。</p>
他的本意是，在这个没人能够想到他们会来的节骨眼上，以“琉璃盏”之力，能够带走一些余力，便是一些余力……但是那位兄长显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果断。</p>
“我们赶过去，或许能救一些人。”女童说出“救”这个词的时候，蹙起眉头，明显觉得不习惯，于是更换了用词，道：“大概能带走三十个，挑选真正核心的心腹即可，有东门的‘于潜虎’内应，问题不大。”</p>
“带不走了。”</p>
李白鲸摇了摇头，“我的那位哥哥，比我想的要清楚。他是故意等到今天动手的。”</p>
女童蹙起眉头。</p>
“他知道的，一切都知道的。”</p>
李白鲸笑了笑，神情变得坦然了许多，道：“毕竟三人中……唯一接触过铁律的，就只有他。我们对于‘铁律’所有的猜测，揣摩，怀疑，都建立在了错误的认知上……铁律比你想象的更强大。”</p>
蝎子辫女童沉默了，她的确感觉到了一股被人直接注视到内脏的感觉，仿佛被光明直射，无所遁形，即便是律纸收敛……那股锐利感仍然不曾消灭。</p>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p>
“先生。”李白鲸轻轻一只手搭在韩约肩头，道：“陪我走一走吧，我要去宫里一趟。”</p>
女童吓了一跳，讶然看着二皇子。</p>
这具躯壳内似乎藏着两个灵魂，时而天真，时而阴沉……有时候像是一个背负无数人命的大魔头，有时候又天真的像是一个幼稚的婴童，而此刻被李白鲸轻轻拍了一下，她便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p>
两个人远离长街，来到宫殿，宫门为他们而开，长伺的侍者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见，只是遵守着太子提前布置好的安排，一左一右拎着长灯，裹挟着女童和二殿下的雾气就这么缓缓入了皇宫。</p>
一切还是之前的模样。</p>
没有什么改变。</p>
李白鲸并没有闲逛，也没有去往太子所在的方向，他走向了“东宫”，走向了自己母亲齐虞所在的偏殿……这一路走得很顺，今夜宫内似乎没有什么侍卫，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他让路。</p>
似乎根本没有小心翼翼的必要。</p>
铁律早就看到了他。</p>
而太子也早就做好了部署……宫里的其他位置或许藏着埋伏，但通往自己母亲的方位真的很是太平。</p>
李白鲸来到了东宫，殿门虽开，但寝宫死寂，纱帘紧拂。</p>
一根门锁在内被人锁住。</p>
只不过女童两根手指划过，隔着一扇门，将门锁直接斩断，伴随着推门动作轻柔落地，被女童一只脚钩住，未发出丝毫声响。</p>
李白鲸站在门外。</p>
他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狭的缝，却没有入内。</p>
他就这么安静站着，如一根木桩，伸出的那只手缓缓抽离，悬停在木门之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开了门。</p>
短暂恢复了“懵懂”的女童，双手捧着生锈铁锁，惘然看着这一幕。</p>
里面徐徐溢散出一股她天性喜欢的味道。</p>
李白鲸望向她，柔声问道：“如果待会打起来，先生的神魂需要多久才能苏醒？”</p>
女童眨了眨眼，抱着铁锁，缓缓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瞳的间距逐渐变大，眼神也变得涣散开来。</p>
李白鲸没有得到回答。</p>
他似乎在思考，在衡量……里面就是自己的母亲，这一趟来天都，一是想带回当年的旧部，二是想入宫带走自己的母亲，来之前他本以为，后者会更难一些。</p>
但没有想到，入天都的计划被太子识破，今夜旧部尽遭血洗。</p>
而入宫……却是无比轻松。</p>
接下来带走齐虞，会遭遇到多少阻力？甘露先生修行遇到了一些问题，如今能够以一缕神魂附在女童身上，陪自己入天都，便已是殊为不易，若是在关键时刻不能显圣……麻烦就大了。</p>
这些思量，在李白鲸脑海里纠缠。</p>
二皇子做出了选择。</p>
他收回那只手，快步踏入殿中，然后脚步顿住。</p>
之前脑海里构思的计划在这里中止——</p>
月光无法穿过竹窗黄纸，只能投出朦胧模糊的影子，一个悬在屋梁上的瘦削影子，摇摇晃晃，仅仅剩下脖颈与棉帛角力，已没了气息……太久未曾进食的原因，齐虞瘦的像是一根竹竿，披着宽大的宫袍，看起来像是一只自由的鸟雀——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还能把自己挣扎着吊上屋梁。</p>
地上躺着一个被踢翻的木凳。</p>
这一幕安静的画面，却如一枚炮弹。</p>
重重击打在李白鲸的心脏部位。</p>
早已见惯了生死的年轻男人，鼻尖酸涩，感受到了切骨的悲伤，他默默来到母亲身下，把凳子扶正，把那具尸身扶着搂下。</p>
那个原本还惘然的女童，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李白鲸身旁。</p>
韩约那一缕神魂幽幽开口，问道：“太子做的？”</p>
李白鲸摇了摇头。</p>
“不是他。”</p>
母亲死前，还给自己精心画了妆容，嘴唇还含了胭脂，现场很干净，没有争斗的痕迹，屋外门锁都生锈了，这是母亲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准备的死亡。</p>
李白鲸看着那张煞白的没有血色的面孔，抚摸着泛着浅淡余温的面颊。</p>
他来晚了一些。</p>
“带她走么？”韩约不含感情地问，“远行至此，我神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如果太子发动武力……红拂河老家伙不出手，我们可以带一些人走。”</p>
“不带了。”</p>
李白鲸摇了摇头。</p>
他放下了母亲的尸体，轻声道：“什么也不带了，这些都留在天都吧。”</p>
“先生。天快亮了。”</p>
他来到东宫殿外，看着这片本属于自己的皇宫，语气里带着一些轻松，最深层却藏着失去一切的悲伤。</p>
李白鲸笑道：“我想起父皇曾经对我说的话。”</p>
“什么话？”</p>
韩约蹙起眉头，来到他身旁，一只手扶住额头，神情变得模糊而又凌厉，似乎在两种极端的状态下切转，时而恍惚，时而清醒……随着自己修行境界的拔高，琉璃盏内能够符合条件的身躯越来越少，有些直接在烈日之下灼烧炸裂，有些则是被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流压为齑粉，这具“稚童”是比“书生”更加精粹的容器，只不过美中不足，是精神力的转移还有缺陷，不能在琉璃山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p>
二皇子看着远远天边，逐渐上升的一缕光芒，劲风伴随着曙光吹拂而过。</p>
韩约皱起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眉心，稚童的眉心燃起一股虚无火焰，犹如青灯古盏，稳定的洞破空间——</p>
两人的四方，燃起一扇星火门户。</p>
“若一无所有，又何惧一死？”</p>
二殿下感受着天都穿街而来的狂风，一道又一道的黑衣，长袍，弩箭，在宫殿屋檐上空升起，长夜的尽头，这些箭镞对准了他。</p>
而宫内极高的那一处古塔，一个腰挎油纸伞的黑袍男人，单手扶着宫殿钟塔塔尖，站在光明与大日之下，黑衫沐浴黎光，面无表情与一男一女对视。</p>
“我已是一无所有之人了。”</p>
李白鲸望着远方钟塔上站立的宁奕，轻声道：“回去之后，就开战吧。”</p>
……</p>
……</p>
葛清被执法司的持令使者带走。</p>
屋阁外的长街迎来光明，葛清从未觉得有哪一夜，比今夜还要漫长难熬，也从未觉得有那一日，比今日的黎明还要灿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