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坐得端正，拱手而礼，愿闻其详。</p>

愿闻其详这四个字，孙权也不止一次的对着周瑜，或是其他人这么说过，但是之前孙权说的时候，往往都有一些掉以轻心，亦或是敷衍了事之态，但是现在……</p>

孙权的态度非常好，但是周瑜却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仰起头，目光略有些游离，不知道是在望着天空，亦或是在想着一些什么，过了片刻之后，周瑜又轻咳了两声，才说道，主公……可知何为天命？</p>

天命？孙权一愣。</p>

或许周瑜也在心中感慨着天命的问题，或许是什么其他的想法，反正当下这两个字一出，孙权也不由得沉吟起来。</p>

周瑜缓缓的点了点头，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又引起了一阵咳嗽。</p>

孙权上前，一边帮周瑜顺气，一边叫人送些水进来。</p>

一时间有些慌乱，所幸片刻之后，周瑜的咳嗽渐渐停息，然后饮了一些汤药，略有些疲倦的半躺着。</p>

仆从退下。</p>

孙权看着周瑜，有些无奈，又有些悲伤。</p>

有时候，天命这两个字，就像是沉甸甸的石头一样，压在心间。</p>

众所周知，在华夏古代传统政治中，天命是一个政权最为重要的立国之本。</p>

孙权作为江东统治阶级顶层人物，虽然在智慧上不是顶层的，但是毕竟屁股决定脑袋，在权术上也逼迫着他要成为顶尖的人物，而且历史上他也确实如此，一辈子都在和江东的士族子弟做政治上的斗争。</p>

周瑜的话，就像是一把尖刀，一下子破开了许多迷雾，使得江东的情形一下子明晰了不少。</p>

没错，江东的问题，其实就是这两个字，天命。</p>

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以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为基础的天命之说，就成为了大汉三四百年间最为正统的执政理论。这种理论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统治标准，更是划分了统治阶级，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p>

当下汉代的天子，谁都清楚已经不太像是一个天子了，那么这个天命是否就代表着开始转移了？</p>

反正老天爷是不会变的，既然天地不变，也就只能是顺应天命的人要变了。</p>

这个问题或许在早几年的时候，没有人敢说，但是现在三足鼎立的情况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p>

天命之所易，不外其二……周瑜缓缓的说道，一则为虞夏，一则为汤武……主公，你可曾想好了？</p>

虞夏……汤武……孙权喃喃重复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有些快了起来，似乎冬冬有声，就像是千百年战场上的战鼓，在他心头敲响。</p>

对于大汉，或者对于江东的很多人来说，虞夏之兴和汤武之王是所谓天命正统的这个观念之中最为重要的两条路线。</p>

不仅仅是对于汉代，几乎后续所有的封建王朝的改朝换代，不外乎就是遵循尧、舜、禹三代和平禅让的虞夏之兴的模式，亦或是遵循商汤、周武王暴力推翻上一代的汤武之王模式来进行的，在封建王朝的帝业传承的合法性上面，这两条道路都是所谓的正途。</p>

因此，所谓的王朝的天命，其实就是围绕虞夏之兴和汤武之王两种政权建立模式，而形成的一整套用以说明新的朝代是其德同天，乃能称帝的政治正确性，以及相关的舆论运作体系，对新王朝合法性进行论述、争取广大臣民对新朝的政治上的认同。</p>

江东的问题就在这里。</p>

因为江东，既没有虞夏之兴，也没有汤武之王……</p>

江东当下，就是这么可怜巴巴的。</p>

天意从来高难问。</p>

上天的意志，凡人如何知晓？</p>

这就需要另外的一个模式，亦或是一个系统来解释。</p>

东汉光武建立的解释系统，就是谶纬。谶纬和神异，其实就是假设一些先贤能够预测天意，故而将其以谶语的方式记录下来，以便后人掌握、运用。在光武之后，谶纬极度盛行，并被纳入天命的舆论运作体系中，成为东汉对朝代正统性论述的重要依据，也一直是在山东经学体系之中盛行。</p>

代汉者，当涂高也？孙权吐出了一句话。</p>

周瑜闭着眼，缓缓的点了点头。</p>

历史上的三国之中，这句话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导火索，点爆了不只一个大雷。</p>

不过，这也正好体现出了江东先天的不足。</p>

周瑜虽在病中，依旧忧虑江东，而江东的问题，其他的问题暂且可以不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名不正言不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