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房府后院相继亮起灯烛。 房俊从卧榻上爬起,在侍女服侍下洗漱沐浴之后更换了朝服,简单的吃了几口早膳,便出门上朝。 此时天尚未亮,阴暗的夜色笼罩着长安城,淅淅沥沥的小雨居然依旧未停,雨势虽然不大,但是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湿寒侵体,隐隐间已经有了几分秋日沁凉。 数十名亲兵部曲早已整装待发,房俊自己撑着一把雨伞走出院子,登上马车。亲兵部曲纷纷翻身上马,十余盏马灯在雨幕之中晃晃悠悠,马蹄声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走出府门。 房俊撩起车帘向着赵国公府那边望了望,漆黑的夜幕之中赵国公府灯火辉煌…… 出了坊门,便径自向北一拐,过了永兴坊再折而向西,行过里许远近的长街,入了延喜门,再顺着天街一路前行到承天门前,等候入宫上朝。 承天门高大巍峨的门口矗立在夜色雨幕之中,仿若一只洪荒巨兽一般令人倍感压抑,城楼上灯火明亮,将下方临近宫门的地方反而营造出一片暗影,此刻早已有几位上朝的大臣候在此处,马车上的马灯发出幽幽的淡橘色光芒,映照着沥沥细雨。 等房俊到了宫门前,选了一处地方停下,那些早到的大臣们纷纷撩开车帘向这边观望,别人前来上朝仅只是一辆马车,至多三两亲随,而房俊这边亲兵部曲簇拥,顶盔掼甲严阵以待,看上去杀气腾腾,想不吸引人都不行…… 陆陆续续又有马车前来,停驻在宫门前的暗影里。 等到卯时降至,城门楼上的灯笼忽然尽皆点燃,将宫门前的广场照得明亮起来。随即宫门打开,先有一队禁军自门内快步跑出,分列宫门左右,顶盔掼甲手摁横刀凝神伫立,再有内侍撑着雨伞鱼贯而出,分别来到一辆辆马车前,躬身将雨伞撑起放在车门前。 大臣们自车上走下,由内侍撑着伞遮挡雨水,向着宫门行去。 房俊也下了车,在一名内侍撑起的雨伞下快步走向宫门,大家在此短暂停留,列好队伍,就待一起入宫上朝。 彼此之间有相熟的,此刻亦会寒暄几句,甚至彼此打趣开开玩笑,气氛倒也轻松。 马周从后边走过来,站到房俊身边,瞅了他一眼之后低声道:“今日要当心了。” 房俊自然之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轻声道:“兄长无需担忧,小弟求仁得仁、以死明志,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 不仅是马周,周围临近的大臣听闻这句话,忍不住纷纷翻起白眼。 还能再无耻一些么?就算明摆着今日你即将遭受弹劾,乃是替陛下出头受了委屈,可是何至于便“以死明志”了? 内侍总管王德站在宫门前,见到大臣们都已经下车汇聚于此,便恭声道:“咱们这就入宫上朝吧。” 言罢,转身向宫门内行去。 众位大臣正欲跟上,身后忽然一阵马蹄疾响,惹得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一队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这快速赶来。 到了近前,大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队骑士没有穿蓑衣戴斗笠,披麻戴孝冒雨前行,雨幕之中各个神情肃穆,虽然并未佩戴兵刃,却尽皆杀气腾腾! 等到了宫门前马车停下,车帘撩开,有内侍小跑着上去撑起雨伞,一身麻衣的长孙无忌从车上下来,环视一周,沉默不语的站在入宫队伍的最后,一声不吭,周身似乎都凝聚着一股凛冽杀气。 众位大臣不禁面面相觑。 这两日京中发生的事情,大家自然尽皆听闻,也各自有渠道了解了内情,知晓了详细的来龙去脉,其中大部分人甚至早已接到了各自所属阵营的通知,知道今日朝会之上房俊即将遭受弹劾,大家或是附和或是反对或是中立,都已经有所准备。 却万万没想到经历丧子之痛的长孙无忌不在府中主持丧事,反而亲自上朝…… 很显然,长孙无忌这是要一举将房俊参倒,出一口心中恶气啊! 大家见到了长孙无忌,继而自然是纷纷看向前头站着的房俊,却见到这位始作俑者非但面无异色,反而脸上含笑微微颔首,道了一句:“赵国公历经丧子之痛,怕是心火郁结痛不欲生,今日又是淫雨霏霏秋凉侵体,您这副身子骨早已年老体衰,又何必赶着前来上朝呢?万一湿寒侵体,那可是大大不妙。听下官一句劝,还是回府上好好将养,将贵府二郎的丧事办得体面一些,入土为安才好。” 此言一出,大臣们纷纷无语。 这张嘴也太损了吧?人家顶风冒雨的脸自己儿子的丧事都不管了,就等着上朝,你难道不知人家就是为了要参你一本? 再者说了,无论如何人家的儿子都是因你而死,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太缺德了……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整件事背后内幕重重,牵涉重大,绝非可以用简单的道德伦理去衡量,很显然这两位针锋相对毫不退让,颇有“你死我亡”的架势,等闲决不可牵扯进去。 自然也有关陇出身的官员替长孙无忌张目,纷纷出言喝叱。 “放肆!赵国公乃是朝廷功勋,一心为国兢兢业业,是入朝议事亦或是在家守丧,又岂是你这等后生晚辈可以置喙?” “汝心狠手辣、罔顾国法,胆敢驱使手下兵卒残害良善子弟,不知敬畏不遵法度,还敢在此叫嚣骄纵,简直无法无天!” “苍天有眼,日月可鉴,今日定然要让你这个奸佞之辈丢官罢爵、充军流放!” …… 喝骂声此起彼伏,宫门前一片喧嚣。 房俊含笑不语,懒得回嘴,任凭那些关陇出身的官员跳着脚喝骂,自己就只是淡笑着看着长孙无忌,一脸高深莫测,“小爷依然看透真相”的神情。 这些人嘴上骂得狠,心里却早已经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如今只不过是因为长孙无忌“献祭”了自己的儿子之后,这些人不得不依旧保持同气连枝的姿态而已。 长孙无忌为何不顾身份、放着丧事不管亦要亲自上朝? 就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些明面上依旧簇拥他为领袖的关陇贵族们早已没有了以往的亲密无间,所以不得不亲自上朝弹劾房俊。 他害怕若是自己不在,这些人闹闹哄哄的搞一阵,怕是就要虎头蛇尾就此作罢…… 长孙无忌两眼布满血丝,形容憔悴,恶狠狠的瞪着房俊,目中凶光恨不得将房俊杀死,却沉默着一言未发。 内侍总管王德满头大汗,见到关陇贵族们依旧疾言厉色纷纷喝骂,唯恐房俊“棒槌”脾气发作,就在这宫门前大打出手教大家做人,到时候就没法收场了,赶紧大声道:“宫门之前,禁止喧哗!时辰已到,还请诸位大臣速速入宫上朝,莫要误了时辰!” 关陇贵族们这才纷纷住口,宫门前重新归于安静。 也都只是在长孙无忌面前表态而已,实际上他们心里与王德有着一样的担忧,谁不知这房二就是个棒槌?万一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他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儿的哪个是他的对手? 若是就在这宫门前挨了打,那可当真是颜面扫地、沦为一世笑柄…… 房俊面色从容,收回目光,转身站定,再不理会。 身旁的内侍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将手里的雨伞往前送了送,将满天雨丝遮住,浑然不顾自己的半边身子早已经被雨水湿透。 这位房少保当真了得,一人面对关陇贵族们的讨伐却面不改色,俨然中流砥柱巍然不动,若是换了旁人在关陇贵族们气势汹汹的喝叱之下,怕不是就得两腿酸软骇然欲绝…… 宫门打开,一盏盏灯笼在宫内亮起,一直向前延伸开去,照亮了通往太极宫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