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长孙无忌问起阴弘智,身边的关陇子弟尽皆懵然,这位居然将主意打到齐王身上? 不过转念一想,李二陛下的三位嫡子当中,李承乾身为太子,乃是此次“兵谏”之目标,关陇门阀急欲除之而后快,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则宁死不肯坐上储君之位。若想达成兵谏之目的,并且理所应当的废黜东宫,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尽皆死死压制甚至驱除朝堂,那就只能在李二陛下庶子之中择选一人,承继大位。 虽然三位嫡子尚在却扶立一个庶子上位,实乃名不正、言不顺,可眼下哪里还能顾忌那些? 总要将此番兵谏之缘由坐实才行,否则关陇门阀将尽皆成为叛逆…… 至于太子、魏王、晋王尚在,齐王是否能够坐稳大位,那只能以后再说,即便那三位或是染病或是谋逆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大抵是与关陇门阀无关的…… …… “回赵国公,阴弘智乃是齐王府长史,平素都在齐王府内。” 长孙无忌颔首,道:“派人前行一步,让阴弘智在齐王府门外等着,老夫先与他说几句话,而后与其一同觐见齐王。” “喏!” 当即有人骑上快马,先行一步前往齐王府,长孙无忌则坐上马车跟随在后。 马车在街巷之上穿行,天下大雪纷纷,街上行人慌乱,不少里坊燃起大火,叛军于坊内掳掠奸淫,百姓仓惶逃窜,不少人被迫逃到街上,却又遭遇一队队叛军入城前往皇城,或是被驱散或是遭杀戮,整个人喊马嘶,血流成河。 长孙无忌坐在马车之内,蹙眉看着这一幕幕惨状,有心制止兵卒的放纵,但想了想,却也只得作罢。 这些“义军”皆是关陇各家的奴仆、家兵,只有少数正规军,这些家奴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府兵宿卫京师、卫戍边疆,更不懂什么军规军纪,之所以敢冲入长安围攻皇城,不过是家主之令而已。 在家奴眼中,唯有家主,并无皇帝。 什么国法军纪在他们眼中形同虚设,唯有这般放纵恣意,才能激起心中的凶狠之性,保持旺盛的士气。若是以军规军纪予以约束,反而束手束脚不知所措,必然士气低迷。 与皇城内的东宫六率作战,没有高昂的士气怎么能行? 且让这些人放纵一回,待到大局抵定之后,再抓一批今夜残杀百姓、恣意掳掠者,推到城门之外枭首示众,给城中百姓商贾一个交待。 百姓就是这样,无论遭受了怎样的残暴、屈辱,只需事后给一个交待予以安抚,大抵便会心满意足,且对朝廷歌功颂德,浑然不知其实在统治者的眼中,他们只是为了帝国创造财赋、征收兵源的数字而已…… ***** 皇城,激战正酣。 无可计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汇聚而来,聚齐于皇城之外,奋不顾身的叫嚣着发动攻击。有兵卒推来高高的楼车,兵卒攀登其上,引弓搭箭,与城头的守军对射。甚至有撞车数量,由兵卒推动,冒着城头的箭矢弹丸,不断的冲撞含光、朱雀、安义、顺义等各处城门,甚至有一部叛军试图搭设云梯攻上安福门,意欲攻陷此门之后沿着天街直抵承天门。 只不过叛军虽众,但到底非是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军队,彼此缺乏配合,且兵员良莠不齐,有人奋勇争先悍不畏死,亦有人浑水摸鱼不肯出力,看似进宫轰轰烈烈,实则对于城上的东宫六率并未造成实质的威胁,皇城依旧固若金汤。 大雪之中,太极殿巍峨矗立,恍若神祗一般俯视着阖城战火,却巍然不动,冷然漠视。 殿内所有灯烛皆以燃起,文官武将出出进进,令之所出、信息汇聚,皆在这中枢之内。 李承乾坐在御座之上,听候崔敦礼的汇报。 “左屯卫上下尽皆穿甲,兵刃齐备,且微臣怀疑其暗中正在准备云梯,或有突袭玄武门之可能,虽然并无实证,却不敢怠慢。故而叮嘱虢国公小心戒备,并且命令高侃率领右屯卫随时辅助支援玄武门,确保万无一失。” 崔敦礼的话语在殿内清晰的传入众人耳内,萧瑀面色阴沉,李道宗不为所动,马周微微蹙眉,于志宁则忿然怒叱:“狼子野心!他柴哲威深受皇恩,以中人之姿却倍受陛下信任,委以宿卫玄武门之重任,却在此刻与叛军纠结,意欲谋反,实在是可恶至极!” “高陵于氏”虽然乃是关陇一脉,但其本身之历史源远流长、甚为复杂。其祖上本是汉人“于氏”,但汉朝年间随同拓跋氏离开中原,去往鲜卑之地。为了适应鲜卑生活,故改姓氏为“万忸于”,成为鲜卑族的“八大贵族”之一。后北魏孝文帝改革,鲜卑诸姓皆改为汉姓,譬如身为皇族的“拓跋氏”改为“元氏”,“独孤氏”改为“刘氏”,“尉迟氏”改为“尉氏”或“迟氏”,“万忸于氏”便干脆恢复祖姓,改为“于氏”,落户雍州,世代繁衍。 正因“高陵于氏”复杂的历史原因,汉人不明究竟,视其为鲜卑姓氏,而鲜卑人则区别他们的汉人血统,始终存在隔阂,使得“高陵于氏”时常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不过说到底,“高陵于氏”身上流淌着汉人血脉,且重归汉地两百余年,早已将自己视作汉人,虽然依旧是“鲜卑八大贵族”之一,却对待汉人甚是宽厚,与“胡性不改”的关陇门阀渐行渐远。 怒斥一番,于志宁道:“殿下,左屯卫反迹已显,断不能任其胡来,威胁玄武门,当可诏令柴哲威即刻进宫,予以软禁羁押,待到战后再行处置!” 李承乾啧啧嘴,无奈道:“于师稍安勿躁,此事断不可如此。” 此事哪里是那般容易?柴哲威若是当真心存反志,毕竟有若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起兵,岂肯见到诏令便乖乖进宫,自履险地? 若是按照于志宁的说法去做,非但不能将柴哲威骗进宫里来予以羁押,反而回逼迫他立即起事,玄武门顷刻间陷入危险之中…… 心里不禁有些唏嘘,于志宁也好,张玄素也罢,他的这些老师皆乃当世大儒、道德楷模,为人正直煊赫天下。然而朝堂之上,讲究乃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越是正直越是遭人算计,越是吃亏。 自己自幼受到这些大儒教导,以往行事看似敦厚耿直,实则不谙世情、莽撞草率,父皇看在眼里,不知有多么失望,更使得朝臣离心、隔阂渐深。 一直听这几位老师的话,居然也能将储君之位一直坐到今天,简直就是奇迹…… 李道宗也道:“纵然左屯卫有不轨之心,但至少眼下尚未必然反叛,不能强行羁押其帅。否则左屯卫倒打一耙,反倒是朝廷没理,甚至被说成妄加迫害。现在阖城上下、关中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长安城的这一场叛乱,其中大部分都在观望,殿下有监国之权,便代表了陛下,行事必须堂堂正正,切不能玩弄权谋,落人口舌。” 只要柴哲威尚未反叛,朝廷便不能以“诱捕”之手段去对待,否则让那些尚在观望的各方势力如何想法?朝廷正朔,自然要堂堂正正,若是依靠阴谋伎俩,那又与叛军何异? 眼下,东宫六率被围困于皇城之内,阖城上下皆被叛军占据,太子唯一可以凭恃的便是“正朔”之道,断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解决问题,而失去了这分正道大义。 于志宁面色便有些难看,心中尴尬,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谋略非己所长,便不再多言。 一旁一直闷声不语的萧瑀叹息道:“太子殿下的确占据了正朔大义,可一旦晋王在叛军的支持之下站出来,必将声势陡盛,那些尚在观望的各方势力,怕是趋之若鹜。此消彼长,局势极为不妙。” 太子的确是正朔,占据了大义名分,废黜东宫便是谋逆。 然则别忘了那句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