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悬着的心突然放下,他过去就听人说过,八方面军里,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投降了日本人? “他妈的,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换来个这玩意儿?” 吴一笑怒火中烧,猛地拔枪,对准了那人的脑门。 “饶命,好汉饶命,我也是被逼无奈……鬼子说,只要事成了,给我两座宅子、二十条小黄鱼。我不干,他们就杀我全家……好汉饶命,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呀……” 外面出奇地安静,没有人声,只有风声。 “陈老板,今天这事,办得不漂亮啊!” 赵无极笑着,翻开桌上的茶碗,给大家倒茶。 陈宝祥一言不发,他本来就对黄金不感兴趣。 如果不是吴一笑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他此刻肯定是在家里守着柳月娥和孩子们,大门一关,万事不理。 “交通员呢,交通员呢……” 吴一笑气得连连跺脚,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犹豫了好几次,最终放弃。 他不能开枪,杀了此人,就等于白忙活了半天。 再说,在万字巷开枪,鬼子的巡逻队马上就扑过来,大家跑都没地方去。 “已经被带走了,听说是去了城里西门大街……泺源公馆。” 吴一笑愣了愣,收起了枪,一屁股坐下。 谁都知道,进了那里,神仙都没辙。 “他妈的,早知道交通员被送走了,我就不干这事,担惊受怕了半天,毛都没捞着一根!” 赵无极笑着起身,招呼陈宝祥,到隔壁去单独说话。 两人进了东屋,又穿过两个门,到了东厢房。 “陈老板,今晚的事没办法,计划没有变化快。我们带四当家走,先去大峰山。你怎么办?顾老板怎么办?” “你们把她一起带走吧?” “好,事不宜迟,马上行动。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会。” 赵无极做事干净利索,交待完了场面话,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手帕包。 陈宝祥知道里面是小黄鱼,马上按住赵无极的手。 这次,双方合力,各取所需。 他借用了神枪会的力量,当然不会再收对方的钱。 很快,马车过来,大家整理行装,迅速分开。 陈宝祥和吴一笑经普利门回城,路上,听见老百姓传,梅花公馆血流成河,死了三十多个人。 “神枪会的人下手就是利索,痛快!” 吴一笑拍了拍大腿,低声叫着。 陈宝祥高兴不起来,他从街头老百姓的口中,察觉有些异样。 如果死的是鬼子,日本军部的长官一定勃然大怒,全城搜捕,不放过任何线索。 至少,普利门会增加双倍岗哨,对过往行人,严厉检查。 如今,他看不到一点紧张气氛,梅花公馆那边发生的血案,一点都没影响到城里。 “死的不是鬼子,而是汉奸。今天留在梅花公馆的,没有一个真鬼子,都是汉奸假扮的。这是一个局,最终目的,就是要把那个假的徐虎子送到八方面军去。” 陈宝祥绞尽脑汁,推断事件真相。 过去三年,他深切体会到鬼子和汉奸的区别。 在日本人看来,死一个士兵或者死一个日本侨民,是绝对的大事情,必须追查到底,抓住真凶,给驻扎济南的日本人一个交代。 相反,无论死多少汉奸,军部那边都不会着急。 酒照喝,舞照跳,一点都没关系。 在高官眼中,汉奸的重要性,甚至比不上他们的一根脚毛。 两人走到泺源公馆斜对面,吴一笑闪身在一棵大杨树后面,屏住呼吸观察。 “别费劲了,进不去,进去了也出不来。” 陈宝祥知道吴一笑不死心,但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放弃。 “三哥,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买到这条线索,从招远跟到寿光,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鬼子截胡了。他妈的,真是不甘心哪!” 泺源公馆门口,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黑色大门两侧,站着两名背着长枪的日本哨兵。 陈宝祥每次到这里,都暗自衡量。 西门大街一溜直道,如果从泺源公馆的正门跑出来,无论向西还是向东,根本跑不过日本人的子弹。 三八大盖的准劲,韩长官的人早就领教过了。 据说在黄河阻击战中,韩长官身边的两大卫队长,都是被鬼子的神枪手射中了眉心,贯穿后脑勺,一枪毙命。 “三哥,你说,咱对付梅花公馆这一套手段,能不能原样搬过来,对付泺源公馆的鬼子?” “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此刻,陈宝祥已经放弃了黄金的事。 任何时候,命比钱重要。 “三哥,那么多金子,不能白白便宜了日本人。凭什么呀?你知道我一路多辛苦吗?这些运金子的人昼伏夜出,专挑偏僻小路,我三次差点死在猎人的陷坑里,还有一次险些踩中了捕狼夹子……” “别废话了,走吧。” 陈宝祥拉着吴一笑,转入了芙蓉街。 今天,最感到失望的应该是他。 救出顾兰春,对方没有任何感激,脸如寒霜,一声不出。 当下,顾兰春去了大峰山,辗转远离济南,再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真是败笔,白费力气!” 陈宝祥在额头上用力拍了一掌,发出啪嗒一声。 “三哥,干什么呢?吓我一跳!” 吴一笑嘟囔着,飞起一脚,把一块石头,踢飞到旁边的小溪里去。 “黄金没了,赶紧离开济南吧,免得出事。” “不行,我不甘心。这次重回济南,我就是要想方设法干一票大的,不能空手回去。” 两人走到玉谦旗袍店那里,陈宝祥下意识地看看里面。 裁缝们依旧在忙碌,似乎外面发生的任何事,都跟他们无关。 “三哥,大哥还没到……唉,不知道二姐在想什么,这次的事拖拖拉拉,人家日本人都把交通员送走了,他们还没下决心动手。老了,老了,他们都老了,再也没有当年豪情万丈、血气方刚的劲头了……” 对于泺源公馆,陈宝祥非常忌惮。 如果没有非此不可的理由,他绝对不会惹这个麻烦。 “四弟,算了吧。” “那哪能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在招远这几年,早就看穿了,人在江湖,有时候必须赌命,赌赢了,荣华富贵,代代流传,赌输了,十八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两人到了米饭铺的后门,吴一笑继续向东,消失在黑暗中。 陈宝祥进门,心情突然低落下来。 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白费力气。” 造成这种结果,救人与不救,没有什么区别。 “应该问明白理由,拿钱赎人,把顾兰春担保出来,不该动手,不该动手……难怪她不乐意,现在弄了劫狱这一出,从玉堂春苏三起解,变成了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白费力气不说,害得她上了大峰山,落草为寇。” 他回屋躺下,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 “当家的,今天有位客人吃饭,多给了十个大洋,说是感谢你解围,救了四哥。我本来不收,对方拉了拉袖子,亮出匕首,说是不收钱,就挨刀。我就只能收了,不知道是吉是凶?” 陈宝祥嗯了一声,知道是神枪会的人报恩。 当然,卷进这件事,也是意外。 今晚的行动,真正得便宜的,只有神枪会。 他们救走了奔雷虎,没有伤亡,大获全胜,值得庆祝。 “当家的,你这些日子究竟忙啥呢?那个半夜来的男人是干啥的,嘴里老是念叨金子,还要劫生辰纲,是不是要拉你当土匪?” “睡吧睡吧,他以后不会来了。” 陈宝祥没有解释,各种杂乱的想法,全都挤在脑子里,太阳穴像是要炸裂一样。 “当家的,千万别理他们。这几年,咱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不管谁占了济南城,咱低着头好好拉磨,攒一点钱,给两个儿子娶媳妇,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是不是?” 陈宝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柳月娥的话,全都当成了耳旁风。 黎明时,芙蓉街方向,突然想起枪声。 陈宝祥被惊醒,一骨碌爬起来。 “爹,爹,有打枪的,快出来听,快快快……” 传武站在院子里,听得不过瘾,直接跳上了磨盘,踮着脚尖,向西面望着。 陈宝祥披着棉袄走出来,仔细听着。 开枪的有两伙人,一伙用的是长枪,也就是鬼子的三八大盖。 另一伙人用的是短枪,且战且退,一直向北,奔向大明湖。 “爹,是鬼子抓人呢,对不对?” 陈宝祥摸不清情况,担心是神枪会的人遭遇了鬼子巡逻队。 他想了想,把前门、后门的顶门杠全都撤了,又拉开门闩,两边的门都虚掩着。 “爹,你这是干啥呢?” 陈宝祥摇摇头,摸摸传武的脑瓜顶:“老二,去睡吧,没你的事。记住,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传出去。” “知道了爹,是不是有人要来?打枪的人里面,有你的朋友?” 陈宝祥抬腿,在传武屁股上踢了一脚:“哪来那么多废话,睡觉去,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