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可惜了,他妈的太可惜了!” 毕恭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用脚尖踢了踢穆长沙的胳膊。 穆长沙死了,狙击手的射术太强,一发爆头,绝不失手。 “连自己人都杀,他妈的,连自己人都杀……” 陈宝祥无奈,站在柜台后面,一动不动。 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大观园戏台后面拉大幕的。 角儿们唱念做打,观众喝彩鼓掌,一切都跟他无关。 他就是舞台的一部分,是桌子板凳,是死的,没人管他,也没人在乎他。 “老二,神枪会完了,也是好事,咱在济南少了个对头,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日防夜防,防着他们……这些人都让少帅骗了,整天想着打回东北去——屁,东北有什么好?天寒地冻,冬天出来尿尿,都冻得打哆嗦……” 毕敬不在意地上的尸体,只是望着门外。 “神枪会没完呢,打回东北去,打过山海关……不是梦。大哥,还记得老帅常说的一句话吗?山海关不是关,那就是一座点将台,点将点将,横扫江南。现在,日本人做到了……天知道,当年老帅哪里来的底气?现在懂了,是几十位日本情报官给他鼓气,是川岛芳子——” 提到那个名字,毕敬空洞的眼神之中,突然有了强烈的战意。 “那个女人有一套,他妈的,大清纯种格格,血脉不凡,又有日本人的教育,咱比不了。咱算什么呀?如果没有老帅赏饭吃,咱也去不了日本东京都军官培训学校,也去不了德国皇牌军事学校……唉,人比人气死人,那个女人一露出大腿,多少男人俯首帖耳?” 毕敬站起来,走到门口。 外面,黑衣人还处于警戒状态,有人已经上了对面的屋顶,弯腰寻找狙击手趴过的地方。 “既生瑜,何生亮?” “什么,老二,你说什么?” “一时之瑜亮……川岛芳子能做的,我也能做。她不能做的,我照样能做。就比如,龙头车和大清龙脉……总有一天,我要把大清龙脉的藏宝图,敬献在日本天皇面前。” 毕恭、毕敬两人到了门口,屋里就空了。 陈宝祥看着穆长沙,紧咬着牙,但浑身仍然不停地打寒颤。 如果他没有跟穆长沙深交,只限于昨天之前的日子,只知道对方是个戏迷,那也就算了。 可是,现在他知道,穆长沙是万花楼的人,是水泊梁山的后代,是条响当当的济南好汉。 英雄无名,死于寂寞。 “昔日梁山泊好汉南征,无数人一世英名化为尘土,战死于方腊阵前。就像现在,穆长沙死了,谁会知道,西更道街住着的一个无用闲人,竟然有那样辉煌的祖先传承?” 陈宝祥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甚至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同样没人知道他是跳涧虎陈达的后人。 “一个小蚂蚁……我们都是一个小蚂蚁!” 他看看毕恭、毕敬的背影,一股澎湃的气浪,突然充溢着胸膛。 “他妈的,就这一条命、一腔血、一百多斤……实在不行就拼了,跟他们拼了,免得到时候像穆长沙一样,连拼的机会都没有——” 当毕恭抓起一把盐搓在穆长沙脸上的时候,陈宝祥觉得自己的两腮也深深地刺痛起来。 他低头看看抽屉,三把刀都在。 三把刀对两大高手,肯定不敌,但痛痛快快地拼一场,为梁上好汉留名,也是一种荣幸。 “当家的,当家的……” 柳月娥躲在门帘后面叫他,他暂时按捺内心的各种疯狂想法,快步走过去。 “当家的,外面那么多人,都跟咱没关系,对吧?咱就好好开店,这么多年了,门外头兵荒马乱,也没耽误咱过日子、养孩子。我跟了你半辈子,不求富贵,只求平安。求求你,不管别人说什么,咱好好忍着,忍着,行吗?” 天色将晚,院里光线晦暗。 柳月娥仰头看着陈宝祥,眼神惶急,充满哀恳。 陈宝祥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老婆的两鬓竟然全都白了。 “我会好好的,你别慌。” “我是惦记着孩子们,咱都老了,死了活了的都没事,孩子们都还没成家留后呢,咱惹不起日本人……咱谁都惹不起。当家的,求你了……” 陈宝祥心里一酸,握住了柳月娥的手。 她的双手十分粗糙,冬天刷碗刷锅,手背都皲了,裂口上抹着药膏。 “我知道,我知道,秀儿她娘,你放心!” 两人结婚二十多年,彼此心里想什么,一个眼神就明白。 陈宝祥长叹一声,刚刚的雄心壮志突然消散。 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一旦倒下,这个家就完了。 这句话,说出来泄气,但却是实情。 陈家这个小小的米饭铺,像乱世济南城中的一个鸡蛋壳。 壳在,就能遮风挡雨。 壳碎了,一家人就要暴露在这寒冬腊月霜雪之下。 所以,他不是穆长沙,可以大笑赴死,只能窝窝囊囊地活着。 黑衣人搜索了半条街,屋顶上也看过了,没有发现人影。 毕敬抄着手,低声唏嘘:“都是中国人,非要闹得鸡飞蛋打、你死我活吗?” 所有黑衣人没资格开口搭话,毕恭挠了挠头:“老二,这……这也没办法,各路江湖势力都盯着龙头车,有人还盯着东边来的运金队。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们还是有办法解决这些麻烦的……大哥,只是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 陈宝祥木然听着他们的对话,济南城当下的情况,如火如荼,只能用烈火焚城来形容。 这么长时间以来,陈宝祥心里积压的所有愤怒,全都在这一刻膨胀,似乎要马上宣泄出来,但是他又不敢做出任何激烈举动,因为一家人都在看着他,只能是强行忍耐,等着这些人离开。 毕恭和毕敬突然间转过身来,看着陈宝祥:“陈老板,现在这种情况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外面那么多江湖好汉都盯着济南城,盯着龙头车和大清龙脉,东边来的运金队也是他们的目标。你是这个米饭铺的主人,在这里死了这么多人,你也有责任,对不对?” 陈宝祥站在门口,看着这兄弟两人。 他们都曾经是东北军老帅手下的得力干将,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中国人的敌人,帮着日本鬼子做事。 如白染皂,再也不可能回头。 “二位,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开着米饭铺混口饭吃,其它的事情不要找我。” 毕恭哈哈大笑:“陈老板啊,还是不要这么谦虚,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道上的消息都很清楚,条条大路都灵通。在这里肯定有很多朋友和人脉关系,能够打通一切环节,就算是神枪会,也给你一些面子,对不对?” 陈宝祥摇头,他不敢承认这些话。 任何时候,江湖人消息都很灵通。 一旦传出去,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在济南城内外再也混不下去。 当下刚刚跟田老板商量好,要在大观园开大饭店,一旦出现意外,所有的计划就会泡汤,空欢喜一场,他不想让家里人失望。 他甚至觉得,这才是陈家人翻身的唯一办法。 当下,面对着这两个人,他唯唯诺诺,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陈老板,我们已经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济南城内外,没有任何事情能逃过我们的眼睛。现在就告诉我,你跟神枪会到底有什么样的交易,让他们保护你渡过难关?济南城这么多商家,没有一个像你一样,从韩长官那个时候就逍遥自在,一直快活到现在,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今天不给我一个答案,我可不能保证,你的米饭铺还能开下去!” 毕恭和毕敬两个人盯着陈宝祥,四只眼睛放射着寒光。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刻,陈宝祥知道,如果自己回答问题有一点错误,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该说的已经说了,不管二位想怎么样,我都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我是地地道道的济南人,没有其它本事,只能是开着这么一个小米饭铺,混口饭吃……” 陈宝祥把自己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压制下来,只希望对方觉得他懦弱无能,轻易放过他。 “陈老板,神枪会死了那么多人,这件事不可能善罢甘休,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到底应该怎么办吧?哈哈哈哈……” 毕恭和毕敬并没有过度逼迫,说完这些,带着黑衣人离去。 接着就有人进来,清理现场,带走了穆长沙的尸体。 陈宝强松了口气,只要自己店里干干净净,不耽误明天做生意,更不影响米饭铺的名声,那就足够了。 柳月娥一直跟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浑身都在颤抖。 “当家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怎么啦?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不停的有人过来捣乱,咱们还能不能做生意?” 陈宝祥轻轻拍打着柳月娥的手背:“放心,有我在,没关系的,咱们陈家一定能渡过难关,迎来好时候。” 他这样安慰柳月娥,心里已经有了主张,那就是乱世之中,绝对不要站错队伍,好好的做自己,做一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也就够了。 至于东边来的运金队走什么路线,最后金子落入谁的手里,都跟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