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娥坐在灶台前,拿了两块劈柴,放到火炭上。 火光亮起来,映着她的脸。 她听不懂那些精忠报国的大道理,只想安安生生地伺候这些人吃完年夜饭,赚几个辛苦钱。 两个男人俯首帖耳,不敢抬头,任由两个女人呵斥。 “你们俩呀,挺起腰来,像个男人,黄家的脸面究竟是要扛在你们肩上的。唉,如果老三在这里,我又何必管这些事呢?” 那位二奶奶点头:“说的是呀,三少在的话,他一个人能顶百万雄兵。可惜啊,跟着韩长官去了南方后,就失去音信,再没消息。” 那位二少爷赶紧回答:“三弟从小就多才多艺,多福多寿,一定没事的,二位娘亲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三弟一定会平安归来,为咱黄家光大门楣。” 二奶奶挥了挥袖子:“老大,起来吧!” 跪着的男人抬头,看看那位大奶奶。 “逆子,你二娘说话不好使了吗?滚起来,自己把血擦干净。这么大人了,除了每天跟丫环嬉戏,什么都不懂,真要气死我了!” 跪着的老大起身,站在角落的丫环赶紧过来,拿出手帕,给他擦拭伤口。 陈宝祥明白了,这是高都司巷黄家的人。 黄家家大业大,买卖商号一直开到北平、沪上、青岛、广州。 据说,广州十三行崛起之时,黄家就曾注资白银三十万两,占股三成。 黄家人手眼通天,当时前清小皇帝变法,财力上倚仗三大豪绅,其中之一就是黄家。可惜,变法失败,戊戌六君子被押上法场,人头落地,而黄家也为此遭到牵连。 刚刚这些人说到的“三少爷”,应该就是韩长官昔日的山炮营营长黄长安。 陈宝祥站在案板前,反复揣摩两位奶奶说过的话,越来越觉得,当下的济南人缺的不是钱,也不是力,而是缺一份横刀立马、还我河山的英雄气概。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 连胸口这英雄之气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杀鬼子、保济南? 四个人喝酒吃饭,一直到了半夜十点钟才散。 两个女人酒量甚豪,把带来的三坛子绍兴花雕全都喝完,脸上却毫无醉意。 陈宝祥早就听说,黄老爷子的大小两位夫人,一个是长江上的锦帆贼,一个是敦煌道上的马匪,都曾经是双枪在手、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 “如果黄家肯出头,那就太好了。济南城这么多英雄好汉,就差着有人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了。” 陈宝祥最后起锅,做了一道冰糖琉璃八宝饭,又加上四碗银丝龙须面,亲手送上去。 大奶奶挥挥手,小丫环就从怀里取出四个簇新的红包,分别压在四个人的面碗底下。 四人吃完了面起身,小丫环又掏出四个红包,压在椅垫下面。 陈宝祥和柳月娥恭恭敬敬地送四个人出门,目送黄包车一路向西去了。 柳月娥清点红包,每个里面四个大洋,总共是三十二个大洋。 “当家的,咱一天就赚了这么多,真是好兆头,真是好兆头啊!” 挣钱多少,已不重要。 两个奶奶说的那些话,犹如黄钟大吕,敲在陈宝祥的心头。 “联合各路英雄,再开一次贾柳楼英雄会,就由黄家当盟主,携起手来,干翻日本鬼子……” 陈宝祥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希望,此前神枪会的种种内讧、纷乱,全都扔在了一边。 黄家是参加过戊戌变法的大家族,人家饱读诗书,高瞻远瞩,提出个联盟办法来,肯定是深得人心,无不拜服。 想到激动处,陈宝祥一把抓起菜刀,在掌心里耍了个刀花。 这把刀,剁骨头、砍肉、切菜……也能一刀下去,斩断日本鬼子的狗头。 “当家的,这家人真是大方,人家大门大户的,怎么到咱米饭铺来吃年夜饭?” 陈宝祥已经猜到大概,两位奶奶要找机会教训儿子,但不想在下人们面前失了体统,所以才换个僻静地方。 大户人家做事,都有独到章法,是小门小户的平民百姓无法体会的。 到了新旧交替的子时正中,济南城内外,炮仗声响成了一片。 噼噼啪啪、叮叮当当…… 陈宝祥站在院里,向货台那边望去。半天空里,不断有二踢脚飞上去,砰的一声炸开,留下一星火光、一缕青烟。 他是读过兵法的人,火车站附近的炮仗声如此密集,就是有人故意弄出来的动静。 从年三十到年初三,连续四个晚上,放炮仗扰敌,到了年初四,正式动手杀敌。 敌人麻痹大意,猝不及防,就会全线崩溃。 顾兰春从中斡旋,陈宝祥的情绪就平静下来。 任何一场大战,冲在前面的斥候营、先锋队都是抱着必死决心,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舍不得这些人的命,就打不了胜仗。 陈宝祥把食盒提过来,放在院中石磨上,将三层暗格全都打开,用一块抹了猪油的粗布,轻轻擦拭刀刃和箭头。 这些宝贝已经藏了太久,只能偶尔拿出来一用。 “什么时候,能痛快淋漓地上阵杀敌?横扫泺源公馆、鬼子军部,让这些留着仁丹胡、劈着罗圈腿的狗东西通通拿命来——” 秀儿从出生就胆子小,每年大年夜,柳月娥都得给她捂着耳朵,哄着睡觉。不然,到不了十五,就吓掉了魂,还得请神婆子过来看病。 啪嗒一声,屋顶瓦垄响起来。 陈宝祥反应极快,袖箭上举,瞄准屋顶。 “三哥,是我。” 屋檐上有人露出半个头来,轻飘飘地翻身落地,正是“草上飞”吴一笑。 因为朱啸天的安抚,陈宝祥把前面发生的事全都翻过一页,仍然可以把吴一笑当兄弟。 两人到店里坐下,他烧水沏茶。 “三哥,事情比原先筹谋得还顺利。东边来的运金队共二十人,每人携带二十两黄金,总共四百两。大哥分析敌情,这些人应该是先头部队,后面至少还有两支到四支运金队。看样子,只要他们平安地穿过淄河滩,翻过铁路封锁线,进了南山区,就会发送平安信号,催促后面的人跟上。大哥神机妙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陈宝祥不解:“既然顺利,大哥派你回来,为了何事?” 吴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陈宝祥。 陈宝祥立刻撕开信封,阅读那封朱啸天的亲笔信。 文字很短,意思明确,朱啸天让他向铭新池冯爷借兵。 “三弟接信,立刻至铭新池,面见冯爷,借兵百人,务必于初三子时之前,抵达淄河滩狼牙渡。一切费用,已经与冯爷谈妥,不必多言。” “好。” 陈宝祥对于朱啸天言听计从,从来不打折扣。 “三哥,信送到,那我的第一步任务就完成了。你去借兵,人齐了交给我,我火速带着他们返回狼牙渡。大哥和二姐都在那里等着,耽误不得。” 吴一笑办完了正事,喝了一杯茶,起身告辞。 陈宝祥知道他在城里城外都有相好的,就没有挽留,开了后门,送他离开。 “三哥,以前的事,对不住了。以后的事,弟弟将功折罪,请三哥宽恕。” 吴一笑一直欠陈宝祥一个道歉,现在说了,也不算晚。 陈宝祥站在门边,看着吴一笑轻飘飘地几个起落,消失在西北的墙头上。 他很想原谅吴一笑,但心里那道坎总是过不去。 对比黄家两位奶奶的英雄气概,朱、宋、吴三人的做法,实在是有损济南英雄豪杰的威名。 他们当下要的只是黄金,借兵一百,也是为了消灭东边来的运金队,将黄金据为己有。 “这跟杀鬼子有什么关系呢?” 陈宝祥长叹一声,关上后门,和着炮仗声,回屋睡了。 大年初一中午,陈宝祥换了一身新衣,直奔铭新池。 到了冯爷门上,有人进去禀报,冯爷马上有请。 见了冯爷,陈宝祥不多说废话,把朱啸天的信递过去。 冯爷也换了簇新的绸缎棉袍,手里抓着两个已经包浆的铁核桃,看完那封信,上下打量着陈宝祥,没有立刻开口。 陈宝祥拱手:“冯爷,我大哥需要借兵一百,请您发话,点齐了人马,写一份花名册,让我带人过去。” “带人?陈老板,借兵自有借兵的规矩,你懂吗?” 陈宝祥从未办过这种差事,坦然回答:“我不懂,但我大哥懂。” “一个人一个大洋,一百人一百大洋,这是订金,也是人头费。至于借兵的费用吗?你就不用管了,我跟朱老大谈。现在,一百个大洋摆在桌上,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写个地址,我派人过去。” 陈宝祥愣住,他本以为朱啸天跟冯爷谈好了,只是送信过来,就能带人离开。 “呵呵呵呵,陈老板,江湖是有规矩的,你只算是半个江湖人,不懂这些规矩,有情可原。回去吧,回去问明白,把道理弄懂了再回来。唉,朱老大派你来,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你他妈的是个棒槌啊!他自己来,不就好说了吗?” “冯爷,我大哥说,已经跟您谈好了。他是讲信用的人,少不了您的费用,麻烦您通融通融……” “屁话,全都是屁话!通融通融?我手底下这么多兄弟,不收钱就办事,让他们喝西北风去?滚蛋滚蛋,赶紧滚蛋,有钱就有兵,没钱去喝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