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笑翻窗而出,一溜烟去了。 陈宝祥坐在店里,一阵头晕眼花。 他拿下八方面军燕云十八骑的人,这并非什么好事,而是一个大大的麻烦。 “两天,只需要两天,到了正月初三,大哥他们拿下运金队,带走金子,这场纠缠就结束了。” 陈宝祥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朱啸天借兵一百人并不够用,无法全面压制双枪将,一会儿又觉得,朱啸天只写了“借兵百人”,一定是计算妥当,百人就能拿下运金队…… 想来想去,他感到浑身冒汗。 得罪了燕云十八骑,八方面军不会善罢甘休。 也许这一次,米饭铺就开不下去了,连大观园的大饭店,也开不起来,只能望天空叹,陈家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失去了。 他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凳子上像是长了刺,让他无法安顿。 货台上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的判断是,鬼子加强封锁,只进不出,任何人进去,都被控制住。 “如果到时候传文、传武出不来,又该怎么办?” 陈宝祥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绝对不会任由两个儿子随着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丢了性命。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努力争取。 外面越静,陈宝祥的内心就越惶恐。每一次炮仗声响起,都让他心惊肉跳。 “砰——啪!” 就在按察司街方向,有个二踢脚突然飞上半天炸开。 陈宝祥走到门帘那里,仰望北面天空。 天空浓黑如墨,没有一颗星辰。 “等着吧,等到初三,月牙儿出来,天上就有亮光了……希望淄河滩那边一切顺利,希望大哥计谋超群,不用跟运金队的人交火,就能拿下黄金……” 他惴惴不安,又开了店门出去,看看门口两侧的空地。 真如吴一笑所说,核桃楸木运过来,左右排开,堆在这里,没人注意就好了。 再请几个木匠过来做做样子,直到瞒过所有人的眼线—— 他一想到孙幽州在芙蓉街格杀两个日本人的剽悍手段,就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 当然,他在孙、裘二人面前为朱啸天辩解,是强词夺理不假,但黄金天生,谁敢说一定属于八方面军? 天下烽烟,乱军四起。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就算朱啸天拿了这些“姓八”或者“姓日”的黄金,又能怎么样呢? 陈宝祥东西望了望,努力挺直了腰杆,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时间已是深夜,既然没人,他又提高了声音,大声咳嗽了十几声。 “这是咱济南人的济南,是咱中国人的中国,黄金是中国的,你抢了来,我抢了去,谁有本事算谁的……” 他自言自语,用力搓了搓手掌,给自己壮胆。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东边街口,传来鬼子巡逻队大皮靴跺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陈宝祥赶紧退回来,轻手轻脚关门关灯,站在门后边的阴影里。 巡逻队从东边过来,仿佛木偶一般,经过米饭铺的门口,向西走去,很快消失不见。 一支巡逻队共有十二人,全都腰间配短枪,肩头扛长枪。 陈宝祥曾经筹划过,单枪匹马,选择月黑风高之夜,直接从后面偷袭,把一支巡逻队全都灭了。 可惜,他反复计算,一对十二,还是太难了。 他亲自领教过鬼子的刺刀术之后,更坚定地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当家的,我听见柴房里有动静,又咋的了呢?” 柳月娥从北屋出来,披着棉袄,脸上变颜变色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是些江湖朋友,你不用管。” “大过年的,咱……咱还是本本分分做事,别惹事。当家的,我这会子心惊肉跳,不知要出什么事……” “你回去睡,没事。” 陈宝祥明知道事情咬手,但也没有办法。 他现在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但没有任何力气,改变现状,只能等到初三、初四两天,该抢劫的抢了,该爆炸的炸了,一切烟消云散,才能结束。 柳月娥只能回屋去睡,一边走,一边斜瞥着柴房的小门。 陈宝祥拎着攮子进了柴房,把破桌子上的油灯点亮。 两个人还没有醒来,陈宝祥坐下,用攮子剔指甲。 喷迷香是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如果放在过去,他肯定是把吴一笑大骂一顿,然后给孙、裘二人赔罪。 江湖人凭本事吃饭,打不过人就下迷香,太下作了。 他忽然苦笑起来,自从日本鬼子占了济南,中国人的江湖规矩都破坏殆尽,仁、义、礼、智、信……都没了。 过去千百年来,绿林人谨守的种种规矩,只剩下钱、权二字。 什么贾柳楼结义,什么瓦岗寨英雄,什么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都变成了一个字——“傻!” 孙幽州猛哼了一声,从昏迷中醒来。 她的上身五花大绑,下身驷马倒攒蹄,被两条绳子绑着,动都不能动。 陈宝祥本来不愿强人所难,把人绑得这么紧,但孙、裘是猛虎,是燕云飞鹰,他只能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孙幽州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动都动不了,只能放弃。 “对不起了。” 陈宝祥抱拳拱手,脸上微微发热。 “除了鼓上蚤时迁,水泊梁山再也没人用迷香。陈老板,你真是厉害,跟飞贼联手,连迷香都用上了?” 孙幽州并未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而是淡定地看着陈宝祥。 “孙小姐,我也是没办法。请二位在这里熬过初三,以后的事慢慢解释。怎么样?” “解释,没法解释。陈老板,你面前就两条路,放了我们,我亲手取你狗命,杀了我们,燕云十八骑和八方面军的英雄豪杰们取你狗命——” 陈宝祥沉思的时候,已经想过这两条路。 他不想死,假如有一方必须死,他就只能拔刀杀人。 “孙小姐,一定还有第三条路。我们不是仇敌,只是偶尔遇见的江湖过客。大家如果都能高抬贵手,客客气气地给对方一个台阶,那就求之不得了!” 孙幽州又是一声冷笑:“高抬贵手?说得好。去年清明,我在北平东十四条胡同绑了一名日本翻译官,他也说过同样的话,求我高抬贵手。结果,我下手很轻,每一刀只割他身上一钱肉,三天三夜才割完。你说,这算不算高抬贵手?” “咳咳,咳咳咳……算,当然算,好一个高抬贵手!” 裘大用也醒了,死死盯着陈宝祥,脸上露出悍勇冷笑。 “你死定了!” “惹了燕云十八骑,你他妈的死定了,你全家都死定了!” 裘大用的话,让陈宝祥突然冷静下来。他举起手里的攮子,刀尖在油灯下变成了一点寒芒。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是杀猪时专门在猪脖子上放血的攮子,一刀插下去,再厚的猪肥膘都能一插到底,一针见血……杀你们两个,不会比杀猪更难吧?” 裘大用笑起来:“放你妈的猪屁!燕云十八骑共有十八人,我们两个是最无用的末等小卒。我们死了,还有十六位兄弟给我们报仇,恩师也不会坐视不理。姓陈的,你把我们当成猪,真是瞎了你的俩招子!” “是啊,陈老板,把燕云十八骑当成猪的,你是第一个。日本关东军军部最骁勇善战的忍者屠杀团知道吗?津门一战,我燕云十八骑对敌屠杀团,那些在东三省战场上杀人无数的狗贼,被我们割了脑袋当球踢,都扔到海河里面喂王八。我说了,就两条路,选不选,就这两条路……” 陈宝祥把攮子放在油灯的火焰上,翻来覆去烤了两遍。 攮子尖上抹着猪油,烈火烧灼,焦糊味缓缓飘起来。 “江湖恩怨,祸不及妻儿。” 他说出这句话,眼睛里的神色,也像被火焰灼烧过一样,带着一股瘆人的红色。 “放屁,敢跟八方面军作对,就是汉奸走狗,绝不能以江湖规矩论处。鬼子杀我中华百姓之时,有没有提到祸不及妻儿?南京屠城之时,死的都是无辜妻儿——” 猛然间,裘大用闭口,泪如雨下。 “哭什么?恩师说过,我哭豺狼笑,只有懦夫孬种,才会哭……我哭豺狼笑,杀鬼何须刀?养我遗腹子,莫让敌遁逃……咱俩今天死在济南,济南的江湖人就要惹来滔天大祸,呵呵呵呵……” 陈宝祥想到老婆孩子,右手突然攥紧了攮子。 本来,他想跟孙幽州、裘大用好好聊聊,请他们通融,就当是一场误会。 反正,淄河滩上抢劫运金队的不是他,吹迷香麻翻两人的,也不是他。 他就是个开铺子卖米饭的小商小贩,得罪不起“姓八”的人。 “逼我杀人?” “没人逼你,是你自己找死。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该死,你老婆柳月娥、你闺女陈秀儿、你两个儿子陈传文陈传武都该死——” 孙幽州的话越来越冷,没有一丝人情味儿。 陈宝祥心里为难,对方杀日本人,为济南百姓出气,是他素日最钦佩的江湖好汉。 现在,如果杀了这两人,他内心一定永远结下疙瘩,再也无法解开。 “我是个老济南,我们济南人都是热心肠的好人,跟南来北往的英雄好汉,从未结梁子……二位是八方面军的人,八方面军都是杀鬼子的英雄好汉,个顶个都是好把式……能不能通融通融,给我全家一条路走?” “路是你选的,别怨我们。” 陈宝祥咬了咬牙,看来,对方已经把路全都堵死了。他帮朱啸天夺金,就是拔了八方面军的老虎须,这件事再也不能轻松了结了。 他艰难地在脸上挤出笑容:“今儿是大年初一,济南人款待好朋友的日子。我是个厨子,现在就做几个菜,大家相识一场,不能坏了老济南的规矩——开门就是客,友情达三江。我请燕云十八骑的朋友吃顿饭,将来黄泉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他站起身,把攮子插在左侧的袖筒里。 “照应?我裘大用跟日本鬼子不共戴天,你这个狗汉奸,败坏梁山好汉的名声,后悔没听恩师的话——咬人的狗不叫唤,早动手灭了你,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陈宝祥心里纠结,现在放人,全家受死,连朱啸天的夺金计划也受影响。 不放人,就只能杀人。 八方面军是杀鬼子的英雄部队,他下不了手。 他拉开柴房的门,东南宽厚所街方向,又是一个二踢脚飞起来,“砰——啪”两声爆裂开来。 猛然间,他眼前一花,一个笑眯眯的老婆子紧擦着他的胸口,挤进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