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内心并不害怕,也是因为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日本人的事。 暗地里,他可以大胆行刺,但表面上,却只是一个窝窝囊囊的米饭铺小掌柜,谁都得罪不起,整天弯腰缩头过日子。 “当家的,没啥事吧?” “能有啥事?搜来搜去,跟咱不相干。” “唉,没事就好,咱现在马上去大观园开饭店,身价金贵,再也不能跟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湖人来往了,你说对不?” 陈宝祥摇头:“外面的事你不要管,看好孩子就行了。” 济南老话说,头发长,见识短。 老爷们做事,从来不听家里老婆唠叨。 “当家的,我去买些钱粮,晚上烧给秀儿她姥爷。你这里……公公婆婆这里……” 陈宝祥脸色一沉:“不用管了。” 泺口灭门惨案后,他不愿任何人提到父母,包括柳月娥也一样。 对他而言,全家被杀,不是悲恸,而是耻辱——济南人的耻辱。 所以,昨天在大明湖岸边,看着湖中的高人一刀一个搠死日本鬼子,那种爽快的感觉,如同自己亲手杀人锄奸一样。 今天城里很不太平,毕恭走后,前门后门外面,不断响起警笛声。 临近中午,老主顾们只来了一半。 听他们谈论,原来有几人遭到暗探搜家,直接带走了。 “他妈的小日本,自从鬼子进城,每隔几天,就来一次满城搜捕。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隔壁老关家,被搜了三次,大半夜的,孩子哭老婆叫,把老关抓走了……” “听说,昨天鬼子在大明湖吃了亏,被水鬼索命,死了六个。” “小鬼子不知深浅,大明湖是他们能随便糟践的吗?还想在湖心岛上召开什么‘八绝’大会,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什么大会?” 几个人纷纷询问,消息最灵通的老马爷解释,原来,日本天皇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用日本文化征服华夏百姓,所以把日本的八大文化流派聚集起来,各派出一人,号称“八绝”。 这八个人组成了“八绝大军”,要凭借八人之力,力压华夏文化名人。 他们从日本乘船过来,由青岛登陆,坐火车来到济南,把济南当成“八绝擂台”的第一站,先灭济南,再灭北平、天津、沧州、沪上、广州、洛阳、武汉。 假如一切顺利,就将打遍华夏,威震中华。 “屁,小鬼子吃错药了吧?还想力压华夏文化?他们懂得‘文化’俩字怎么写吗?” “这些小鬼子,就是吃饱了撑的,以为中国人那么好惹吗?” “八绝?我看是他们是八傻、八妖怪,牛肉丸子不加盐——八个混蛋!” “哈哈哈哈……”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济南城是大码头,济南人见多识广,眼界很高。 南来北往的华夏高人多如过江之鲫,小日本这弹丸小国,也捏造处一个“八绝”,不过是“矬子里头拔大个”。 陈宝祥想到八方面军的四大杀手,真想看到他们怎样战阵杀敌,想必是酣畅淋漓,七进七出,犹如长坂坡的常胜将军赵子龙一般。 “陈老板,你说说看,小日本是不是疯了?占咱济南也就罢了,还想灭咱济南的文化?济南文化几百种呢,他们灭得过来吗?” 陈宝祥陪着笑脸:“是啊是啊,甭说别的,就咱鲁菜,小日本就比不了。” “对喽,对喽!” 老马爷向陈宝祥挑起了大拇指,捋着颌下的三绺雪白胡须。 济南人爱鲁菜,也懂鲁菜。 提到鲁菜,谁都能说出个道道来。 “别的不说,咱济南一道‘奶汤蒲菜’,就能让他小日本学三年!” “俺博山一道‘豆腐箱子酿八宝’,那工艺,那口味,那刀工,把天皇御厨都弄来,也做不了。” “俺胶东菜一道‘开水白菜’,震死小日本——” 陈宝祥点头,奶汤蒲菜、豆腐箱子、开水白菜把鲁菜精华都点出来了,的确是鲁菜中的典范之作。 老马爷又捋着胡须,悠然自得:“没错,孔老夫子八个字,早就说透了鲁菜之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陈宝祥从小就听这八个字,别说是鲁菜,就算是天下名菜,都逃不开这八个字,只不过鲁菜的厨子在孔老夫子振聋发聩的喝号之下,始终钻研厨艺,不肯有丝毫懈怠。 有人提出,鬼子的寿司、生鱼片难吃之极,与中国人的饮食有天壤之别。 陈宝祥立刻想到,鲁菜发展至今,一方面要承袭经典,一方面要开拓创新。 来大观园游玩、进餐的,都是有钱人,吃过见过,眼界很高。 要想压过济南的几大鲁菜老馆子,就得有拿手绝活。 别人做奶汤蒲菜,陈家大饭店也做奶汤蒲菜,那就没意思了。 “各位,我早几年到胶东看朋友,一道‘胶东大黄鱼’鲜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咬下来。那味道,绝了,鲜掉牙!” 老马爷轻轻一拍桌子,满屋的人鸦雀无声。 “你们知道为什么胶东菜那么鲜?那是因为老饕们早就发现,把海肠子焙干、磨碎、过筛子,菜起锅上桌的时候,加一捏,鲜味就出来了。” 众人恍然大悟,老马爷的上一辈,有人伺候过恭亲王,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 陈宝祥知道,海肠子提鲜味只是一种最省事的三流手段,真想获得一流鲜味,那就得用到鲁菜里的看家本领——“吊高汤。” 众人聊了一阵,都吃完了饭,抹嘴散去,店内又空了下来。 柳月娥收拾碗筷,陈宝祥就走到门外透气。 一辆黄包车跑过来,车上的人向陈宝祥勾勾手。 陈宝祥抬头,不看那人装束,只看眼神,就知道是顾兰春。 他跟在车后,一直向东,绕着按察司街、苗家巷、贡院墙根街、芙蓉街转了一阵,停在玉谦旗袍店的后门。 顾兰春下车推门,陈宝祥赶紧过去。 进了后门,是一个清冷的小花园。 花坛里只剩花枝草根,旁边的石槽子也干了,几块芙蕖疙瘩半埋在干透的淤泥里。 两人向前走,到了紫藤架下。 大正月里,紫藤花叶皆无,只剩下粗大的藤蔓,彷如灰蛇,缠绕着石柱和木架。 顾兰春穿着很普通的灰布棉袍,用一块绿色四方围巾,把头发紧紧扎在里面。 从后面看,只是个笨手笨脚的乡下大嫂。 “陈老板,我找你来,只有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陈宝祥摸不着头脑:“什么?” “鬼子势大,诡计百出,上一次炸掉的都是不重要的老仪器。当下,他们从北平调集了一大批最新仪器,其中包括制造毒气弹的‘长崎仙女’,能够快速高效地制造数百、数干毒气弹,用于太行山之战。当下,春暖花开,东南风越来越猛,他们投掷毒气弹,中国军队就危险了。” 陈宝祥还是不太懂,既然第一次炸掉了货台,证明鬼子的防守并非铁板一块。下一次,再想办法混进去就行了。 “陈老板,我唱戏多年,遇到过很多对我一见钟情的富商老板,都想花重金包养我,但我根本不为所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对你,非男女之爱,而是在乱世之中,有人爱我、疼我、助我……” 陈宝祥无法回答,只觉得笨嘴拙舌,不管说什么,都无法表达此刻的心情。 “我想为你唱一段《贵妃醉酒》,借以酬谢知音,可否坐下来听?” 陈宝祥老老实实坐下,石凳冰凉,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对于顾兰春,他明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只不过,他一个小小的米饭铺掌柜的,远远到不了三妻四妾的地步。 就算他想娶,人家顾兰春是纵横北平、沪上的京剧名角儿,又怎么可能把他放在眼里? “陈老板,这一段我在北平、沪上唱过多次,也给贵人老爷们唱过堂会,但从没有一次,我愿意把它唱给一个人听。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对于我们梨园行当来说,真正要唱给一个人听,那得要天时、地利、人和……三才齐备了,才舍得唱,愿意唱。” 顾兰春摘去头巾,散开头发,脱掉棉袍,露出里面一身镶嵌着金丝银线的水绿段子旗袍来。 “美——” 陈宝祥脑袋里嗡的一声响,觉得顾兰春像八月夜晚的闪电,一下子把他的身内身外照了个雪亮。 顾兰春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惊艳之美,晃得陈宝祥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定了定神,看着顾兰春的脸。 顾兰春微微一笑,先来一句娇滴滴的道白:“摆驾——” 陈宝祥看见她红润的香唇、白皙整洁的贝齿以及柔软小巧的舌尖,那些美妙的声音,就是从那张樱桃小口中轻轻吐露出来。 顾兰春轻轻甩动袖子,唱出一段四平调: “海岛冰轮初转腾,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陈宝祥喘不过气来,胸膛里一股热血涌动,恨不得握住顾兰春的手,告诉她:“天大的难事,水里火里,我替你去——” 顾兰春轻轻滑步,身段轻摆,如同济南大明湖畔三月的柳枝。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同进酒,捧金樽, 宫娥力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顾兰春唱完一遍,眉目传情,轻甩衣袖,按住了陈宝祥的肩膀。 “真好,真好……” 陈宝祥无法说出其它话,只是喃喃重复。 顾兰春唱第二遍,声音与第一遍不同。 第一遍清澈嘹亮,如天籁之声,第二遍却婉转低回,如泣如诉。 陈宝祥感到有一只大手,把自己的心脏攥住,一次次揉捏着。 他有一万句话,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我替你去死——” 顾兰春摇头,伸出右手纤纤食指,按住了陈宝祥的嘴唇。 “我不要你死,你得好好活着,抗日,杀鬼子,为所有中国人报仇……人生在世,倏忽短暂,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总要有人先走一步,这次是我,下次也许是你。陈老板,记住,你要好好活着,咱全中国每个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得拼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