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如海，深不可测。 陈宝祥怀疑，如果大家没有拆穿阿飞的底细，今天的事，就有可能混过去，保留一点脸面，先撤出济南城再说。 当然，到了莱芜青石关那边，再慢慢肃清内奸不迟。 当下，双方变脸，那就只能你死我活了。 “这些人碍事——” 阿飞缓缓地环顾四周，看着陈宝祥、闻杜鹃、凌云竹等人。 “那怎么办呢？” “万花楼完了，我替你除了她们，免除后患。等到大宗主回来，一切尘埃落定，你我联手，控制局面，岂不是皆大欢喜？” 顾兰春笑了：“你倒是想得很周全，但我不明白，你什么时候投降日本人的？现在，日本人又给了什么承诺，让你死心塌地？” 陈宝祥默默地低着头，屏住呼吸，谛听阿飞的动静。 他不想坐以待毙，在济南地盘上，遭到别人的被判与狙杀。 只有猪狗牛羊，才会任人宰割。 “在北平，有人介绍我认识毕敬。初次见面，他就奉上十根金条，只想换一点万花楼在济南的讯息。从他口中，我才知道，神枪会和万花楼，是他的心头大患。北平是全国之首，在那里动手，惊动天下，难以收拾，所以他才和毕恭赶来济南。” 按照阿飞的描述，他已经厌倦了江湖的打打杀杀，只想拿了金条，归隐田园。 毕敬看穿他的心思，直接提出，如果能拿到招远来的黄金，双方五五分账。 这个承诺，让阿飞消沉的志向突然昂扬。 如果有一座金山，那他回到西南，就能置办一座百年庄园，成为一世之雄。 “日本人说，毕恭、毕敬都死了，我拿下万花楼，就能取代毕敬的位置，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暗探头子。呵呵，这就有意思多了，跟着日本人，横扫天下，成为济南的张、黄、杜，威名赫赫，光宗耀祖……” 阿飞想得太多，已经失去了自知之明。 连陈宝祥都知道，张、黄、杜三大佬的出现，不是因为日本人，而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早就有崇高地位，借日本人占领上海之时的混乱，坐定江山。 他消灭万花楼，就像比肩张、黄、杜，简直是笑话。 “阿飞，我要见日本人，他们亲口允诺，并且签署合约文件，我才放心。乱世风云，朝令夕改，他们口头答应的事，我不信。” 顾兰春在拖时间，但阿飞也不是省油的灯。 “大青衣，我们先成就好事，剩下的慢慢谈——” 他向柴房指了指，示意顾兰春进去。 陈宝祥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如果几个人同时暴起，反杀阿飞，总有一个人能得手。但是，长枪对着顾兰春，一旦开战，顾兰春必死。 “我要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保住这些人的命，让他们走，我留下来当人质。” 关键时刻，顾兰春毫不慌乱，嘴角一直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嗒嗒两声，一个胖丫头突然从后门挤进来，手里的两块江米糕落地。 江米糕裹在荷叶里，白的米，红的栆，绿的叶，落地之后，煞是醒目。 “呀，这可怎么说的呢？好好的两大块，都弄脏了。哎呀，这怎么办呢？” 胖丫头蹲下，双手划拉荷叶。 江米糕沾了土，要想继续吃，就得切掉一层。 “哎呀，本来就不够吃……哎呀，真是笨呀小荣，好好的，在外面吃了再进来，不行吗？” 她把江米糕拿起来，放在院中的石磨上，左看右看，无可奈何。 院里这么多人，她似乎都没瞧见，眼里只有这两块跌成了一团的江米糕。 “喂，滚出去，没见这里办正事吗？” 阿飞暴怒，低声吼叫。 “什么？” 胖丫头抬起头，看着所有人。 她的眼神十分清澈，恍如襁褓中的婴孩，没有一丝邪念。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阿飞的注意力都在顾兰春身上，如果今晚能够消灭万花楼，拿下顾兰春，他的两大愿望就一起实现了。 “陈老板，帮我弄一下，这可是我自己买的。小姐每月给我半个大洋的零花钱，根本不够花。你给我洗一下，洗干净，我一口都没吃呢，真是的……真是笨啊！” 陈宝祥向前跨出一步，阿飞低喝：“不准动，这胖丫头装疯卖傻，是谁的人？” 胖丫头小荣是李晓雪的人，李晓雪就是八方面军‘四大杀手’之一李擎天。 陈宝祥料到，小荣来了，李擎天一定就在附近。 他松了口气，李擎天一来，这个败局就有救了。 “喂，陈老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这江米糕——” 小荣走过来，双手各托着一块江米糕，放在陈宝祥面前。 “江米糕没法洗，只能薄薄地敷掉一层。”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小荣叫起来，低头看着，红了眼圈。 “喂，胖丫头，我给你两个大洋，你先出去买江米糕。” 阿飞分心，他不愿节外生枝，只想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 “好吧——” 小荣点点头，把江米糕放在陈宝祥手上。 她回头看着阿飞，等他给钱。 “你先出去，我办完了这里的事，就给钱。” 本来，阿飞已经掌控形势，不论小荣有多古怪，他长短枪在手，肯定高枕无忧。 一瞬间，小荣出手，扣住长枪的扳机孔。 另一只手，攥住短枪枪管，顺手一抹，下掉了弹夹，同时将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卸掉。 阿飞是狙击手，本来动作够快，但胖丫头小荣这两招，仿佛电光一闪，已经做完。 “喂喂——” 小荣不理会阿飞，双手一拽，夺过了长枪，反手指着阿飞。 “小姐说，你是万花楼第一快枪手，有多快？刚刚在这里嘟嘟囔囔、唠唠叨叨半天，既不杀人，也不逃走，到底要干什么呢？快枪快枪，就是一击必杀，杀完就走，你婆婆妈妈的，跟第一快枪手根本不沾边。西北太行山那里，真正的快枪手能用子弹打蜻蜓，小姐能用子弹打蚊子，一岳叔叔能用子弹打二踢脚……” “小荣，哪来那么多废话呢？” 北屋门一开，李擎天缓步走出来，手里握着一卷地图。 “小姐，不是废话，这人恬不知耻，说自己是万花楼第一快枪手，扣扳机的速度还没有我快，凭什么吹牛呢？” 李擎天走过来，从小荣手里拿走长枪，交给顾兰春。 “小荣，你只是快，连只兔子都不敢杀，快有什么用？” 小荣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李擎天看着阿飞：“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你能像毕敬一样，详细阅读敌人资料，就明白小荣的外号叫‘闪电手’，快而无用，胆小如龟。” 小荣拍着肚皮笑起来：“小姐，上次你说我胆小如鼠，这次为何变成了胆小如龟？我只不过是又懒又馋而已，民以食为天，谁说过龟以食为天？你让我夺枪救人，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又来埋汰我？” 阿飞咬了咬牙，发现上当。 有些人天生手快，但夺枪之后，根本不敢杀人。 假如刚刚他快速拔枪，就能逆转败局。 顾兰春向李擎天抱拳：“多谢李小姐救命之恩。” 李擎天摇头：“不必多礼，有来有往，如此甚好。我救你命，顺手拿走了船越的地图，又把船越送往太行，大家就扯平了。” 顾兰春啊了一声，面如土灰。 万花楼此战，最大的收获是船越喝东京城防图。 如今，人和图全都落入八方面军手中，万花楼已经完败，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们告辞吧！” 顾兰春不再啰嗦，准备离开。 “大青衣，多说一句，请转告连城璧大宗主，招远来的运金队是八方面军的命脉，谁打黄金的主意，那就是跟太行过不去。” 顾兰春冷笑一声：“黄金无主，能者居之。你们八方面军不一直都这样说吗？八百里太行，过去属于冯、阎，如今属于你们，就是因为这句话，对不对？” 李擎天走过来，脸上的笑容隐去，一字一句地回答：“华夏乾坤，中国天下，属于四万万中华百姓，从不属于八方面军，更不属于南方军。顾小姐，你是亭林先生之后，系出名门，昔日亭林先生与黄宗羲、王夫之合称‘清初三先生’，又加唐甄，合称明末清初‘四大启蒙思想家——” 陈宝祥又是一惊，他只以为顾兰春是梨园名门之后，却想不到是亭林先生后人。 那是真正的名门，放在当下，如果露出真实身份，恐怕连八方面军、南方军的最高首领，也要给她三分面子。 “今日之华夏，信任南方军，岂不是坐以待毙？大青衣，请回去细读贵祖宗文章，你将明白，大国之权，属于民众，而不是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你们在一线拼死杀敌，后方却歌舞升平，音乐靡靡，贵族老爷们喝着法国红酒，吃着意大利牛排，怎么能为国尽忠？” 顾兰春无言以对，但万花楼隶属于南方军，她不可能凭着及李擎天几句话，就倒戈投降。 “救命之恩，日后必报。” “大青衣，告诉万花楼的人，告诉南方军过来的所有人，也包括抗日暗杀团的人，不要碰招远运金队，这是最后警告，不是商量。” 顾兰春挥手，带着阿飞离开。 很快，院子里只剩下陈宝祥、李擎天和小荣。 “小荣，真是羡慕你，除了这两块江米糕，再也不关注其它事情了。” “小姐，当然不是，除了江米糕，我还关心，如果明天离开济南，能不能请我吃顿好的？” 李擎天哑然失笑：“吃好的？十天来，你天天就知道吃，鲁菜中的名菜都吃过一遍了，还得吃顿好的？” “德州扒鸡，博山炸肉，胶东灌汤黄鱼，益都荣盛蜜三刀，潍县朝天锅卷饼，枣庄辣子鸡，沂蒙山小炒鸡……小姐，这些你都吃过吗？” 李擎天皱眉：“你呀，干脆下次带着你去北平，吃顿满汉全席好了。” 小荣拍着巴掌跳起来：“好呀，好呀，北平一百多种小吃，二百多种宫廷御厨名菜……” 陈宝祥托着江米糕，先敷去了沾土的那一层，又撒上一捏白糖，交给小荣。 “哇，甜的，真甜啊！” 小荣开心地眉飞色舞，坐在石磨旁边，大口大口地吃糕。 “陈老板，谢谢你帮了万花楼，全面抗战之时，帮中国人，就是为杀鬼子尽力。朱啸天夺金，罪该万死，但你始终没有参与，我八方面军的领袖，明察秋毫，也让我代为感谢。” 陈宝祥谦虚地摇头：“只是济南人的天性，杀鬼子，帮自己人，是每个济南人应该做的。请向贵军领袖说明，日后用到我陈宝祥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擎天后退，打开后门，外面的三个人无声闪进来。 一前一后两人，手提双枪，目如朗星，带着凛冽杀气。 被他们保护的中间那人，戴着近视眼镜，颌下胡子拉碴。 陈宝祥看过鬼子贴在城门口的通缉令，立刻认出，那是太行山八方面军的一位超级主将，受到天下英雄景仰。 提到此人，不敢直呼其名，只尊称“将军大人”。 此人自南昌起兵，转战西南，屡次奇谋破敌，打得长江下游的鬼子抱头鼠窜。 日本鬼子的首级悬赏榜上，将军大人名列第九，赏金三十万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