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无妄之灾,陈宝祥内心如同引燃了一把山火。 只有结束凤九这事,山火才能扑灭。 “我现在就去捞人,现在就去。” 他咬紧牙关,控制着想打人的冲动。 “燕云十八骑”不好惹,但面前这人实在欺人太甚。此事与陈宝祥无关,为何要灭陈家五口人? 泺口浮桥灭门案之后,陈宝祥很怕听到“灭门、全家”之类的威胁。 陈家已经灭门,他陈宝祥侥幸活着,死撑着过日子,就是要将陈家的香火延续下去,不至于二次灭门。 他带上金条,火速赶往铭新池。 没想到,冯爷正在接待重要客人,没时间见他,只能坐在小客厅里等着。 窗外,梧桐树大叶未成,新芽频生,爬满了枝干。 按照济南人的做法,这些横生的小芽必须打掉,不然就耽误了梧桐树成材。 梧桐木不是好木头,打家具的时候,做个背板、抽屉板、床板,勉强能用。 当然,更大的用处在于造棺材。 穷人命贱,没钱人家父母过世,一副梧桐薄板棺材下葬,至少也没失了脸面。 陈宝祥看着窗外那两棵一人合抱的梧桐,油然想到,鬼子占领济南的第二年,老百姓死得太多,梧桐木棺材都不够用了。 木匠和棺材铺的老板图省事,大树砍倒后,先解成木板,不用烤干,直接打棺材,当天完工,当天卖出去装人下葬。 “都是笑话,都是笑话!” 陈宝祥苦笑一声,口中发涩,笑容僵在脸上,再也无法隐去。 冯爷会客完毕,嘴里叼着雪茄,昂首阔步出来。 “陈老板,刚刚有贵客光临,军部两位高官陪着——大竹英雄,全日本最懂得中国古风的高人!” 陈宝祥把袖子里的手帕包拿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给冯爷。 “冯爷,这是十条小黄鱼,拜托了。” 冯爷捏了捏手帕包,哈哈一笑:“真是双喜临门啊,哈哈哈哈……陈老板放心,等着收人吧。” “冯爷,能不能现在就着手进行?让司爷和平大娘那边提前准备准备?要是捞不出凤九,我全家的命都保不住了!” 冯爷笑着摇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纳了闷了。这凤九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朋友大费力气?她是八方面军的人?还是南方军的人?” 陈宝祥不想谈论这些问题,更不想说错了话,再次引来麻烦。 “冯爷,小黄鱼送到了,我回去等消息。” 冯爷送陈宝祥出来,意犹未尽:“你也走得太急了,人家大竹先生远道而来,想找个鲁菜厨子聊一聊,对华夏厨艺进行有益探讨。你呀,就是死狗扶不上南墙——先回去吧,等我消息。” 铭新池的大门两侧,停着十几辆黄包车。 有些车上挂着包车的主家姓氏,有些车夫穿的对襟小褂上,绣着主家的名号。 “陈老板,看见了吧?一听说日本人想跟我合作,城里的几个大家族就坐不住了,赶紧过来打探消息。不过你放心,我是专门开澡堂子赚钱,绝对是隔行不取利,跟你的饭馆没有任何冲突。咱们兄弟联手,各干各的,各赚各的,明白吗?” 陈宝祥筋疲力尽,什么都不想说,抱了抱拳,准备告辞。 “陈老板,只要是鲁菜馆子找过来,我都推给你,放心吧,隔行不取利,咱老济南人讲规矩也守规矩……” 陈宝祥走了十几步,看到高都司巷黄家的包车也停在路边。 他忍不住叹气,很多济南人骂冯爷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但有了生意机会,还是一拥而上。 当初骂得有多狠,如今变脸就有多快。 黄二少去求过他,回过头来,还是要求冯爷。 经过西门桥的时候,桥下春水,清波荡漾,洗去残冬的灰暗晦气,又给济南带来一个崭新的春天。 一辆黄包车经过,车上的人欠身挥手,向陈宝祥打招呼:“陈老板,在这儿遇见了?” 那正是高都司巷的黄二少,今儿穿着一身崭新的古铜色缎子长衫,胸口垂着金光闪闪的怀表链,右手手腕上又戴着一块西洋手表,挥手之时,光芒闪烁,耀人双眼。 黄二少下车,吩咐黄包车先回去。 “陈老板,我刚刚在铭新池,见到了北平来的大竹先生,跟他探讨了鲁菜发展的一些问题。看起来,大竹先生懂鲁菜,也懂中国文化,对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与‘君子远庖厨’的古言,有独特看法,令人钦佩。” 陈宝祥陪着笑脸,频频点头。 按照冯爷的说法,大竹英雄到铭新池那边,根本没见到任何厨子。 所以,黄二少是凭空给自己脸上贴金,扒瞎话不带眨巴眼儿的。 “陈老板,我始终觉得,鲁菜至尊当数‘葱烧海参’,档次有了,味道有了,菜型好看,价钱也够份量,你说呢?” 葱烧海参是福山菜,济南这边的食客和厨子并不认同。 “我觉得,葱烧海参还不如‘扒猪脸’。” 黄二少笑起来:“扒猪脸?陈老板,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御膳房如果直接端一个大猪脸上桌,西太后和小皇帝当时就会发怒砍人,做菜的、上菜的、看菜的,全都人头不保!” 其实,陈宝祥说的是气话。 刚刚,黄二少拿着日本人的名字给自己脸上贴金,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日本人大竹英雄算个狗屁啊——懂中国文化、懂鲁菜味道……他懂个屁。日本人是吃大米和鱼虾长大的,让他们谈江浙菜还说得过去,毕竟都是鱼米之乡,天下大米不分家。 说他懂鲁菜,纯粹是卖布不带尺子——瞎扯,狗戴嚼子——胡勒勒。 “黄二少,咱聊鲁菜至尊,是给天下人看的,也是让天下人评判,屁股一定坐正当,别藏着私心。” 黄二少轻轻甩袖:“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日本人是外行啊,咱能听他胡咧咧?鲁菜至尊是评出来的,不是咱几个人一拍脑袋就能决定。扒猪脸怎么了?这绝对也是鲁菜宴席上少不了的一道菜。济南叫扒猪脸,诸城叫烧肉,全山东人都叫五香猪头肉,对不对?咱山东人的下酒菜,穷人吃五香花生米,富人吃五香猪头肉,对不对?” 黄二少是敞亮人,听出陈宝祥语气不善,立刻换上笑脸:“对对,陈老板说得对,日本人就算再聪明,也品尝不出中华美食的真髓。我在北平见过所谓的‘长崎百年鱼生大师’,还有什么‘奈良寿司之神’,味道之古怪恶劣,手法之矫揉造作,真是神憎鬼厌之至。” 陈宝祥听对方见风使舵,贬低日本饮食,虽然觉得有些顺风扯旗、随声附和的意思,但只要是骂日本人的,总是相当悦耳。 “没错,没错,寿司就是紫菜包米饭,跟咱济南的粽子、江米糕、五仁切糕有什么区别?鱼生就是鱼身打花刀,只要刀上功夫过硬,把鱼身子切得跟‘灯影牛肉’一样,又薄又大,对灯透光,又有何难?” 黄二少点头,扳着手指,细数那些济南能够见到的日本饮食:“天妇罗、关东煮、鳗鱼饭、寿喜烧、神户牛肉、铜锣烧、和果子……有一样算一样,都是日本岛那种弹丸之地鼓捣出来的瞎包玩意儿,狗都不吃,浪费粮食……” 陈宝祥哈哈大笑,向黄二少抱拳。 他也明白,对方这么说,有刻意讨好之意。 自己当然得借坡下驴,还对方一个面子。 济南人好面子,人家给了台阶,他就得好好接着。 有来有往,有里有面,才算得上场面人。 两人走到狮子口街,向北就是高都司巷。 黄二少邀请陈宝祥家去喝茶,陈宝祥拱手拒绝,只说改天过去叨扰。 他向东望去,看见泺源公馆的门楼,想起凤九的伤势,低声询问:“黄二少,贵府人脉广泛,交游天下,知不知道哪里能寻得找黑玉断续膏?” 黄二少吓了一跳:“黑玉断续膏?那可是绝世灵药,价值万金的好东西。不过,普通断手断脚,哪用得着它?宏济堂那边随便请位大夫,接骨正骨,驳好了茬口,膏药贴上,保证能半个月下地。” 陈宝祥当然相信宏济堂的医术,但现在凤九遭到鹰爪分筋错骨手重创,恐怕宏济堂的大夫就不够格了。 他摇摇头,黄二少一点就透:“是江湖红伤?骨断筋折?” “正是,如果有接骨灵药的话,至少能保住条命。” 本来,这些事不归陈宝祥管。 燕云十八骑的人只要一个会喘气的凤九,至于能不能救活,能不能接骨,都跟他陈宝祥无关。 “找人接骨、寻药疗伤”是陈宝祥自找的买卖。 在捞人这件事上,他打错算盘,错失良机,害得凤九遭此大难,良心上过不去。 济南人讲究“天地良心,不欺暗室”,他陈宝祥是响当当的济南汉子,既然做错了事,就得打好补丁,把这事圆圆满满地解决,才算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李擎天所托。 “陈老板,你刚刚说的黑玉断续膏,真是弄不着,就算天王老子降临济南,也是瞎子害眼病——没治。不过,我黄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五服之内出过几十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认识几位名医,不敢说是华佗在世,至少也能妙手回春。” 陈宝祥大喜:“既然如此,能不能给推荐一位?” “绝对没问题,陈老板,西北鹊山那边,有位桑大夫,据说祖上就是神医扁鹊的师父长桑君,医术通神,不亚于扁鹊重生。我家大奶奶、二奶奶都曾在他那里求医问诊,三副药之内,百病全消。带你的朋友去见桑大夫,一定是药到病除,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