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两人一路回米饭铺。 到了县后街西头,陈宝祥看见有卖江米切糕的,买了一大块,包在荷叶里。 秀儿从小就喜欢吃切糕,尤其是吃上面铺着的红枣。 两个儿子从小调皮,不招陈宝祥待见。 只有小闺女秀儿,从小被他捧在手心里,受不得半点委屈。 “当家的,秀儿也长大了。那天晚上,谭爷闯入北屋,在她桌上写字,秀儿就念念不忘了。” 陈宝祥皱眉,谭一岳是八方面军的大杀手,秀儿年纪轻轻,情窦初开,如果跟此人扯上关系,就麻烦了。 他想结交江湖高手,但论起秀儿的前程,还是希望她嫁给一个平和、老实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 回了米饭铺,柳月娥忙着擦拭桌椅,开门营业。 陈宝祥收拾柴房,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被冯爷、吕奉春甚至是修夫人等人发现。 刚刚整理干净,修夫人就到了。 “陈老板,我的丫环雪花失踪了。此前我已经在旅馆找了很久,没有踪影。你在济南人脉广泛,赶紧帮我找找,拜托了!” 从修夫人的表情看,陈宝祥判断,她没说谎。 一定是曹雪花为了逃命,刻意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计划。 陈宝祥马上行动起来,陪着修夫人,去城里城外寻找。 济南城内外人来人往,想找一个外乡来的陌生人,犹如大海捞针一样。 两人一直找到午后,没有丝毫进展,只能在剪子巷口上,找了个包子铺,先吃饭再说。 修夫人满脸疲惫,唉声叹气:“陈老板,雪花从没这样过,不声不响就出走了,只是让人揪心。如果今天还找不到,我就得到巡捕房去,报警找人了。” 陈宝祥想了想,委婉地解释:“也许她有难言之隐,为了不拖累你,就不告而别了。人和人的缘分就这么多,缘分到了,自然就分开了,对不对?” “那样就最好了,我只希望,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朋友,都能平安无恙。” 修夫人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陈宝祥。 陈宝祥笑了笑,招呼店小二赶紧把包子端上来。 “陈老板,你放心,我就放心了。” 修夫人说话很高明,不追问确切真相,但只要陈宝祥点头,她就猜到内情了。 陈宝祥点头:“我觉得雪花很聪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她很安全,不用担心。” 修夫人大大地松了口气,拿着一根筷子,在陈宝祥手背上轻轻一敲:“你真是……你不信任我是吗?如果你早说刚刚这句话,我们就不必跑这一上午了。唉,找不到雪花,我这颗心直接提到嗓子眼,不知她出了什么事。这孩子,哪怕是留一张字条也好啊……” 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来,陈宝祥亲手给修夫人倒了一碟姜醋,然后把筷子对齐,双手送到她面前。 “多谢了。” 修夫人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原先紧张阴沉的表情,也和缓下来。 两人吃饭的时候,几个日本女人勾肩搭背地经过,绕过剪子巷,走向趵突泉那边。 路边的中国人全都被她们吸引,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修夫人一笑:“这些日本女人啊,真是蠢笨。她们以为,那些叫嚣着武士道精神的疯子,能把北平变成东京,把济南变成大阪,把东三省变成北海道,把南京变成长崎……傻子才会那样想。” 陈宝祥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修夫人小声些。 “陈老板,从春秋战国、两汉三国到唐宋元明清,华夏这片大地上,从来都不缺称王称霸者。但是,到了最后,活下来的是老百姓,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都被掀翻在地,乱刃分尸。这些日本鬼子,能比得过华夏的王霸正统吗?等到华夏人觉醒的暴风雨降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些可怜的日本女人,不过是从树顶上跌下来的鸟蛋罢了。” 如果放在过去,陈宝祥也许会说“祸不及妻儿”,可是,结识了这么多江湖人,他已经明白,如果只是华夏人的江湖内讧,的确可以遵守江湖规矩,做到“祸不及妻儿”。 唯有面对日本鬼子之时,绝不能有丝毫怜悯之心。 “真想不到,你长袖善舞、琴艺超群、美丽无双、内外兼修……但一谈到国仇家恨,就如此愤怒。像你一样的人,济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修夫人脸色一凛,随即一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平的朋友,大多数的家眷都在东北,还有一部分在南京。日寇屠刀来袭时,无一人幸免。陈老板,人家用屠刀对我,我必须还以屠刀,没有任何其它路径可走。” 陈宝祥点点头,他完全同意修夫人的观点。 大国之争,一定要斩草除根。 不然,子子孙孙,反复报仇,无穷匮也。 消灭日本鬼子,就是要直捣黄龙,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两人吃完包子,刚要起身,趵突泉那边突然喧嚷起来。 陈宝祥侧耳谛听,有人大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杀人……有人杀人!日本女人被杀啦……” 陈宝祥挺身而起,站在包子铺门口。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喧嚷声来自趵突泉,应该是有日本女人被杀。 两人离开包子铺,绕过西门桥,到了趵突泉附近。 巡捕已经杀到,设置了警戒线,把趵突泉四周全都围起来。 陈宝祥从旁边那些人的窃窃私语中,已经听懂了整个过程。 原来,六个日本女人到趵突泉来玩,走到泉边的时候,弯腰掬起一捧泉水,品尝清冽甘泉。 就在那一瞬间,有个女刀手闪出来,连续挥刀,将六人砍杀。 六个女人的头颅落在泉水里,顿时染红了趵突泉泉池。 女刀身趁着人群混乱,迅速逃离,不见踪影。 修夫人感叹:“有人坐而论道,就有人拔刀斩首。有人闭门造车,就有人起而行之。陈老板,你说这个刀手的激烈手段可行还是不可行?” 陈宝祥无法回答,如果杀的是六名日本军官,他就完全赞同。 如今,有人杀了六个日本平民,似乎不能服众。 “修夫人,我不知道。” “陈老板,如果你调查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就会明白,刺杀者是正义的化身,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是十恶不赦之辈,因为她是‘怪侠一枝梅’。” 修夫人用眼神示意,让陈宝祥向右侧的楠木柱子上看。 那里悬挂着对联牌匾,牌匾右下角,留着五个血字,一朵血花。 花是梅花,五个字正是“怪侠一枝梅”。 陈宝祥听过那个名字,北伐前夕,就有“怪侠一枝梅”,从华夏南方的两广、两湖向北,一路击杀贪官污吏,直到北平。 江湖上除了尊重“怪侠一枝梅”的称号,另外给此人起了个“梅花判官”的称号。 僭我缨者,人头落地。 血梅到处,寸草不生。 陈宝祥的内心突然变得火热,济南人并非不可抗日,而是因为天时未到。 要成大事,必须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他在等,其它的济南人也在等,如此而已。 “陈老板,你看,华夏人人心中热血涌动,只看你有没有找对人,等到人。” 修夫人两颊飞起了红晕,轻轻牵了牵陈宝祥的袖子,从人丛里出来。 “是。” 陈宝祥觉得,内心有一团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过去孤立无援的感觉,如今荡然无存。 看来,他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实力不足,而在于眼界过低。 济南人人恨日本鬼子,只要有合适机会,一定是全民抗日,绝不怯懦。 陈宝祥陪着修夫人西去,到了普利街。 “陈老板,过去这里多繁华啊!如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商家买卖,远远不及韩长官在的时候了。” 全部济南人都知道,日本人进城,斩断了济南城的灵气,连趵突泉喷涌的气势都大大减弱,更何况是这些做买卖的。 “是啊,普利街直通商埠区,是济南人的一张脸。日本鬼子把这张脸掀翻在地,又踩上一只脚——” 陈宝祥不想说下去,以免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如果消灭日本鬼子,济南城的灵气就回来了!” 修夫人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巾帼不让须眉。 走到普利街西头,有个后背佝偻的老太婆,挎着篮子,卖栀子花。 修夫人驻足,看着那些开得无比灿烂的白花。 陈宝祥会意,买了一大捧,抱在怀里。 “一会儿我给你送到旅馆,找个水罐插起来,能看好几天。” 修夫人莞尔一笑:“多谢,多谢。” 过去,陈宝祥从不爱花,只知道埋头做事。 自从遇见顾兰春,又遇见修夫人,他的内心世界,仿佛寒冰解冻,充满了春日柔情。 出了普利门,修夫人的脸色越来越晴朗。 “陈老板,在北平时,有人喜爱白小姐的表演,送巨大的玫瑰花花篮,红玫瑰、黄玫瑰、粉玫瑰、白玫瑰……白小姐不喜欢,让我通通处理掉。当下的女孩子都喜欢玫瑰,唯独我和白小姐不喜欢。我只喜欢栀子花,她只喜欢牡丹花。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真是可笑,那么多喜欢她的男人,天天送花,却不知道她爱什么!”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对吧?” “呵呵,也对。陈老板,人生在世,知音难觅。有时候,就算亲自指挥一个人去做,对方也未必能做到你心坎里。偏偏另外一个人,只要你一个眼神,他便知道,你要什么。是不是很奇怪?” 陈宝祥听得出,修夫人话里有弦外之音。 他不是不想接话,而是不敢。 对方是北平来的名花,而他不过是济南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厨子。 一朵鲜花不能插在牛粪上,这是古话,话糙理不糙。 进了旅馆,陈宝祥提出:“要不要给你找个丫环?” “不必,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再说,雪花走了,我不会让另一个人这么快就取代她。” 修夫人眼中,有小小的惆怅。 “好,那我天天过来,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派旅馆的伙计去跟我说。” 陈宝祥望着修夫人,恨不得心里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