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狗汉奸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枝梅咄咄逼人,陈宝祥已经无可奈何,只能挡在修夫人面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顶住一枝梅的匕首。 千佛山是修行之地,一枝梅全然不顾,只想杀人。 她从南方杀到北方,嫉恶如仇,一意孤行,已经疯了。 “朋友,在济南地界上,你得分辨好人坏人。我和这位修夫人,都是良民百姓——” “狗屁的良民,狗屁的百姓!我亲眼看见你跟日本鬼子狼狈为奸,你不是狗腿子,还有谁?这个女人,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枝梅的双眼,也仿佛尖刀,死死盯着陈宝祥。 “嗯,江南一枝梅,俏也不争春。我们在北平,早就听过你大名了。只不过,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样好,对不对?你今日觉得,行得正,坐得端,到了明日,时过境迁,也许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杀日本鬼子,还能有错?” “杀日寇,当然没错。两军阵前,杀多少都不会错。不过,济南是北方大埠,形势复杂。如果没有一双慧眼,恐怕就要犯错,是不是?” 一枝梅愣了愣,横跨一步,看着修夫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错?错而能改,善莫大焉。梅花开在隆冬,此刻已近盛夏,你来错了地方,知道吗?” 一枝梅猛地收刀,向陈宝祥拱手,随即转入岔道,消失在乱树丛中。 陈宝祥松了口么,想不到修夫人的思辨功夫如此厉害。 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上策。 “侥幸,侥幸。” 修夫人笑着,拿出手帕,递给陈宝祥。 “幸好你能言善辩,才让她知难而退。” 修夫人摇头:“哪是我的功劳,其实一直是你。陈老板,你表面木讷敦厚,实际却胸怀一腔热血,能做大事。” 两人到了山腰,台阶右侧,一株古老槐树迎风而立,枝干上缠着无数红绳,绳子上又系着木牌,上面写着各种祈福的吉祥话。 “修夫人,这是一棵唐槐,又成为‘秦琼拴马槐’,旁边的亭子,名为‘唐槐亭’。昔日隋唐好汉秦叔宝上千佛山为母祈福,把战马拴在此处,因而得名。” 修夫人走到树前,深深鞠躬。 陈宝祥看着她的背影,一瞬间恍惚起来,觉得她在某些地方,与大青衣顾兰春有七分相似之处。 坦坦荡荡,毫不扭捏。波澜不惊,能当大事。 “陈老板,我平生最敬英雄豪杰。秦叔宝从小小县衙捕快,成为大唐凌烟阁上的开国重臣,令人佩服之至。” 唐槐亭是千佛山一景,爬到此处,可以稍微休息,也能远眺山下风景。 “陈老板,那位方丈大师有没有什么嗜好?我们来得匆忙,没带礼物,除了捐献香油钱,还能做什么?” 陈宝祥摇头:“什么都不必,大师佛法高深,看淡人间一切,从不贪图什么。遇到大灾之年,他还会把禅寺里的粮食拿出来,分给乡下百姓。” 他们继续向上,远远听见,山顶飘来阵阵诵经之声。 两人加快脚步,到了山顶,很快就看到了兴国禅寺的牌坊与大门。 禅寺屹立于群山之巅,大殿顶上的金色琉璃瓦闪闪发光,蔚为壮观。 陈宝祥熟门熟路,带着修夫人去了方丈的禅房。 门口的小沙弥合掌拦住他们:”师父正在诵经,请稍候。” 陈宝祥停下,刚要到右边廊檐下等候,屋内诵经声就停了。 “请他们进来,贵客远来,时间金贵,怎么能让他们白白等待?” 陈宝祥听清了,那正是方丈的声音。 小沙弥推门,带着他们进去。 方丈左手里捏着佛珠,右手握着经卷,慈眉善目,望着两人。 陈宝祥说明来意,方丈微笑点头:“这位夫人真是奇怪,不如你在我佛经上盲指一个小字,我来替你解一解?” 他摊开手里的佛经,放在修夫人面前。 修夫人闭上眼睛,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经卷上一点。 “嗯,是一个‘火’字。” 修夫人睁开眼,满脸虔诚,合掌祈求:“请大师指点。” “这个字,是一个人肩膀插了一双翅膀,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虽然不知你求的是何事,一切放心,皆可成就。” 修夫人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陈宝祥没有测字求教,今天只是陪着修夫人来探路,为的是白凤凰,不是自己。 “这位夫人,飞腾必须借力,借力必须稳固,也就是说,基础要沉稳,步伐要坚定,切不可好高骛远,得陇望蜀,那只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切记,切记。” 两人谢过方丈,走出禅房,到管事僧那里,捐了两个大洋的香油钱。 “陈老板,在北平时,我跟着小姐出去,她算命,我就在一旁陪着,从来没有算过。刚刚方丈大师指点了几句,心里豁然开朗,觉得拨云见日一般。” 修夫人嘴角带笑,眉心也舒展开来,不见一丝愁云。 陈宝祥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欣赏一朵开放在艳阳下的娇嫩花蕊。 “如果她肯下嫁,我陈宝祥这一生,一定要让她,永远像此时此刻一样快乐。” “你看什么呢?” 修夫人笑着,在陈宝祥手背上轻轻一拍。 陈宝祥赶紧搀扶,陪着修夫人下了兴国禅寺门口的台阶,准备回去。 千佛山山顶风景秀美,各种碑刻,琳琅满目。 举目四望,济南城、商埠区、南部山区、长清、章丘、华山、鹊山、黄河……尽收眼底,清晰可辨。 “陈老板,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果不其然。” 修夫人的兴致很高,一直拉着陈宝祥,指东指西,大呼小叫。 两人刚要下山,一个小沙弥匆匆跑来:“陈老板,可找到你了。师父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个清楚,请跟我来。” 陈宝祥安顿下修夫人,然后跟着小沙弥,去见方丈大师。 之前,他跟随韩长官拜会过方丈大师数次。 方丈曾经向韩长官私语,说陈宝祥是济南城的“捉刀人”,他日必有璀璨成就。 “陈老板,你的朋友命犯三阴鬼火,如果不知警醒,必定酿成血光之灾。我叫你来,是想嘱咐你几句话,等你方便的时候,委婉一点告诉她——不可动三昧真火,不可碰过度之财,不可因义么行事。” 陈宝祥愣住,压低了声音:“大师,如果这样说来,刚刚她盲指了那个‘火’字,是大凶之兆?” “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世上万事万物,本就没有福祸之分。多行善事,多说善言,祸事自然就变成好事。祸福无门,皆因自求。” 陈宝祥还想多问,刚刚张口,方丈就轻轻摆手:“不必多问了,天机不可泄露。” 随即,他闭上眼睛,数着佛珠,开始低声诵经。 小沙弥过来,把陈宝祥请出了禅房。 头顶阳光刺目,陈宝祥有些眩晕。 他不知该如何向修夫人解释,也听不懂方丈让他转达的三句话含义。 “难道……济南的天又要变了?” 陈宝祥深吸了一口么,走出兴国禅寺,与修夫人汇合。 “什么事?” 修夫人笑盈盈的,根本想不到发生了什么。 “跟韩长官相关的一些小事,没事,没事。” 陈宝祥找了个理由搪塞,免得修夫人看出来。 两人缓缓下山,修夫人兴致不减,看到一只鸟儿飞过、一条野兔跑过,都惊奇地叫个不停。 一直到了山门,修夫人才笑着低语:“累了这么半天,肚子咕咕叫了。” 陈宝祥赶紧回应:“怪我怪我,咱们这就去饮虎池街吃牛肉烧饼。” 陈宝祥的心情始终沉甸甸的,坐黄包车时,他托着修夫人的手臂,扶她坐好,才小心地放开手。 “怎么了?” 修夫人红着脸问,她大概以为,陈宝祥是借着扶她的机会,故意跟她紧密接触。 “多加谨慎,小心为好。” 陈宝祥心情很乱,渐渐地,眼中只有修夫人,再也看不清其它。 到了饮虎池街,陈宝祥带路,没去米家和马家的牛肉烧饼铺,而是一路到了挂着“地瓜牛肉烧饼”的铺子。 外地人认米家、马家,而陈宝祥是本地老饕,自然知道哪家好吃,哪家徒有虚名。 下车时,他又是抢着跑过去搀扶,对修夫人呵护备至。 幸好,修夫人并不见怪,反而很享受他的照顾。 进了烧饼铺,陈宝祥选了角落的座位,让老板上了二斤红烧牛肉、六个滚烫的吊炉烧饼,外加两碗牛肉汤。 牛肉煮得稀烂,香料的味道,已经深入到每一丝牛肉中,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 吊炉烧饼带着扑鼻的面香,软硬恰当,酥脆可口。 修夫人吃了第一口牛肉,就笑着向陈宝祥挑大拇指:“太香了,北平城那么多著名小吃,超过这碗红烧牛肉的不多了。” 过去两年,陈宝祥无数次过来吃牛肉烧饼,总是孤身一个人。 柳月娥小时候体弱多病,在寺庙发下宏愿,毕生不食牛肉,不无端杀生,所以,陈宝祥每次来饮虎池街,都不告诉她。 如今,身边坐着千娇百媚的修夫人,对地瓜牛肉同样赞赏,可谓知音。 跟这样的美人一起进餐,几乎乐而忘味。 “只要你喜欢,天天来吃。” 修夫人笑着摇头:“那怎么行?如此吃法,一个月不到,就要膘肥体圆,被白小姐辞退了。” 陈宝祥脱口而出:“那好,她辞退你,你就留在济南。陈家大饭店即将开业,还缺一个老板娘——”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大大地不妥,赶紧捂嘴。 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已经不可能了。 “那敢情好呢,等白小姐辞了我,我就来济南投奔你。” 修夫人并不生么,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陈宝祥。 眼睛里面,像是有一万句话要说。 “修夫人,今日上山,有什么要说的吗?等白小姐来的时候,如何改进?” “不用,这样就很好,从山脚下一路走上去,拜谒方丈大师。如果白小姐想算命,方丈大师应付得体,无需我们操心。” 陈宝祥松了口么,此行先解决了冯爷的麻烦。再者,他记住了方丈大师的教诲,时刻提醒修夫人,注意安全,谨慎进退,也许就能躲开横祸了。 吃完饭,修夫人起身,拿出手帕擦嘴,忽然叹么:“世间这么多美食,一个人穷尽一生,也见识不到万分之一。天地之浩大,人类之渺小,简直无法相比。陈老板,如果将来有一天,进了六道轮回,你怎生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