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你真是个好人。白小姐和修夫人都说,只有济南人,才能救中国。昔日中原大战,山东军队是最靠得住的。” 陈宝祥点点头,知道那段历史的,都明白。南人狡诈,北人悍勇,只有济南人处于南北接壤之间,是两方缓冲地带,造就了济南人豪侠义气、以柔克刚的特色。 “如果此次顺利抵达太行,他日必定厚报。” “不必,不必,咱们只要别给修夫人带来麻烦,那已经是最好了。” 转过天来,煤炭行托人送信,申时未出城,直奔西北。 陈宝祥已经打点了两个包袱,一个里面是吃的,一个里面是两套棉衣。 西北冷得早,路上用得着。 柳月娥也松了口气,送走曹雪花,大家就都平安了。 每到年节,家家户户送煞神。 当下的曹雪花,就是济南的煞神,早送出去早利索。 曹雪花把陈宝祥叫过去,两人单独面对面交谈。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如同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纸。 “陈老板,咱有件事行动一致,都是为了保护修夫人。她是个好人,北平十大公子中,曾有人认定了她,要讨回去做妾,出聘期十万大洋,却被她拒绝了。” 陈宝祥点头,在他看来,修夫人当然值十万大洋的身价。 “视金钱如粪土,视豪绅如无物。她想要的,是一个知书达理、豪爽专情的好男儿。” “她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是你。” 陈宝祥没想到曹雪花如此直接,一瞬间红了脸。 “陈老板,你和修夫人很般配。如果可能,干万别错过了好姻缘。” 陈宝祥看看门口,有点心虚。 如果被柳月娥听见,那就尴尬了。 “陈老板,修夫人早就看得出,你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之辈,只要稍加点拨,破云见日,你就活起来了,绝对前途无量。” 陈宝祥正在发愁,到底如何才能推开修夫人的心扉。 曹雪花的话,顿时让他充满了勇气。 “陈老板,带她走吧,她也是出自名门,绝不会让你失望。英雄美人,相得益彰。你是她要找的人,她也是你应该迎娶的人。” “多谢曹小姐指点。” “陈老板,我本来就是要走的人,可以什么都不说。可是,有缘人错过了好姻缘,岂不是最可惜的事?” 曹雪花字字句句,都在修夫人身上。 反而对于大清龙脉、天子绣、东北地图,言之甚少。 陈宝祥牢牢记住了对方的话,暗自发誓,等白小姐到了,要向修夫人剖白心思。 “我走了,不必挂怀。善待修夫人,就是我唯一的希冀。” 陈宝祥觉得,曹雪花不愧是曹大帅之后,名门风度,胸怀宽仁。自己即将踏上征途之时,依然牵挂着别人。 曹雪花叮嘱完毕,从夹袄的暗兜里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黄金戒指,放在陈宝祥面前。 戒指指轮硕大,应该是男人拇指上的扳指,四方戒面,边长约有半寸之多,上头刻的是一面迎风展开军旗。 “这是我爹留下的东西,军旗上的字,是‘天下二日’四个字。昔日调兵遣将,见戒指如见虎符。” 曹大帅的“二日虎符”,是江湖美谈。 黄金有价,虎符无价。 “陈老板,从今以后,这虎符就是你的了。如果有曹家旧部来投,你只要手握虎符,就是他们的统帅。” 陈宝祥一愣,知道虎符的重量,立刻推回到曹雪花面前。 “曹小姐,这个我可不敢收。曹大帅之物,高山仰止,等曹小姐到了太行,振臂一呼,万干人响应,一起打鬼子,那时候才用得上。” 曹雪花惨淡地一笑:“你先收着,如果我到了太行,再像你要。不然,西北路远,碰见劫匪强盗,就麻烦了。” 陈宝祥无奈,点点头,先替曹雪花收着。 这只虎符戒指,价值万金。 此刻拿到金铺、典当行去,恐怕那边的老板砸锅卖铁,也得把这东西买下来。 “好了,交代外后事,我心里就熨帖了。” 陈宝祥皱眉,“后事”二字,可不能乱说。 济南人讲究,起脚饺子落脚面。 柳月娥特意包了猪肉茭白馅的饺子,白白胖胖,个顶个地香。 曹雪花只吃了七个饺子,就放下筷子,笑着拱手:“多谢陈夫人。” 柳月娥有些不忍心,撩起围裙擦擦眼角:“妹子,这起脚饺子得多吃几个,一路上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离了济南,就吃不到这么好的茭白馅饺子了。” “多谢陈夫人,好意心领,已经吃饱了。” 未时未,陈宝祥收拾好东西,背在肩上,陪着曹雪花出门。 上了按察司街,他左右看了看,街面上一切平静,就放了心。 两人走了几十步,曹雪花突然站住,右手往怀里一掏,竟然抓出了一颗黑乎乎的日式甜瓜手榴弹。 陈宝祥吓了一跳,立刻退后。 就在此刻,四处的小巷里涌出十几个举着短枪的日本暗探,立刻围成了包围圈。 “姓陈的,你出卖我?” 陈宝祥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不会出卖曹雪花,这些暗探是怎样出现的,他一点都不知道。 “姓陈的,你这个狗贼,拿我去邀功请赏?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有人在屋顶上大叫:“拿下!” 暗探向前一拥,曹雪花毫不犹豫,拉响了手榴弹。 轰的一声,尸横遍地,一切就此结束。 “啊?” 陈宝祥愣住,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他满怀希望地送曹雪花上路,却想不到,走上的却是一条阴阳永隔之路。 曹雪花一直暗藏着手榴弹,他却毫无发现,只是一片心思,要好好地送她出城。 “这算啥事呢?这算啥事呢!” 他顿足捶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屋顶的人跳下来,走到陈宝祥身边,正是泺源公馆的郑鸣蝉。 “陈老板,你被人利用了。这小姑娘来历非凡,是昔日曹大帅的掌上明珠,你知道吗?” 陈宝祥两眼发花,看不清郑鸣蝉阴沉沉的一张脸。 “我的人跟了她很久,知道她掌握着‘天子绣’,那可是大清龙脉的关键线索。你呀,就是太善良了,别人哀求你就心软。这种要犯,可股息不得!” 陈宝祥联想起曹雪花此前说的那些话,顿时明白,“后事”并非她的口误,而是因为,她早就洞悉了日本鬼子的行动。 “陈老板,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宝祥思考再三,把口袋里的戒指拿出来,双手捧着,交给郑鸣蝉。 郑鸣蝉果然识货:“二日虎符?曹大帅的调兵虎符?这可太厉害了,好东西,好东西!” 陈宝祥审时度势,既然郑鸣蝉守候已久,那么,就算自己隐藏了什么,也会被对方一一洞察。 此刻交出去,算是自首。 等到郑鸣蝉发难,一切就都晚了。 “郑先生,我真不知道这姑娘犯了这么大的事。她用这个戒指贿赂我,一时间鬼迷心窍,就答应帮她。” “没事没事,陈老板,你是个好人,大家都知道。有了虎符,我向上交差,这件事就结束了。” 曹雪花拉响手榴弹,英勇就义。 暗探这边,有四人重伤,全都送到医院去。 郑鸣蝉陪着陈宝祥回来,草草地搜查了前后院,就笑着告辞。 他拿到“二日虎符”,的确可以满足了。 不管是拿去卖钱,还是上交求赏,都很划得来。 陈宝祥站在门外,等郑鸣蝉走远了,一屁股坐下,浑身瘫软,再也站不起来。 情况比他想象的复杂太多,曹雪花从笑语盈盈到拉响手榴弹,只不过是眨眼工夫。 一瞬间,灰飞烟灭,一了百了,连曹大帅的“二日虎符”也没了。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陈宝祥百思不得其解,幸好,郑鸣蝉没有追究。 如若不然,今晚的饭,就要到泺源公馆去吃了。 柳月娥跑出来,拖着陈宝祥,弄到店里去,然后赶紧关门。 “当家的,当家的,这是怎么啦?” 陈宝祥把发生在按察司街的事讲了一遍,柳月娥也愣了:“啥?她怀里藏着手榴弹?天哪,她要是在米饭铺拉响手榴弹,咱全家就……” 曹雪花当然不会在陈家米饭铺拉响手榴弹,根本没有那种必要。 被日本暗探围困,无法脱身时,她才会采用自杀式袭击。 “当家的,你说,她两次返回济南,又暗藏手榴弹,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只是拉几个日本人垫背?” 陈宝祥脑袋发胀,犹如塞满了土坷垃,已经无法分析任何事情。 他只相信一件事,曹雪花死了,天子绣没了,大清龙脉也永远绝迹于人间了。 不管江湖豪杰,还是日本鬼子,这次彻底死心了。 “我去躺会……躺一会儿,脑袋要炸开了。真想不到,是这种结果,先前干了那么多事,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唉,唉……” 柳月娥赶紧搀扶,陪着陈宝祥,到北屋躺下。 陈宝祥一闭眼,手榴弹爆炸时的火光和轰响,就再次浮现。 “曹雪花到底要干啥呢?来来回回折腾,最后难逃一死,还不如老老实实在修夫人身边待着!” 极度失望之余,他突然恨得牙根痒痒。 日本暗探遍布济南的大街小巷,任何事情,都逃不过泺源公馆的眼线。 所有人上下忙活一顿,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好处全都被郑鸣蝉捞走了。 “他妈的,小日本真是铁元篱不漏汤……啥都要,啥都拿走,啥都不剩……郑鸣蝉这只走狗,总有一天,得掐着他的脖子,让他把二日虎符吐出来!” 外面,柳月娥低声说话:“老大,你爹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啥都别往外说,弟弟妹妹也别告诉,知道吗?” “是,娘,我晓得。” “你是老大,以后多帮爹娘张罗着点。这个家,以后还得靠你呢。” 传文是个好孩子,机灵懂事,好学向上。 陈宝祥本来想,留住曹雪花,让她跟传文一起。如果两个年轻人能对上眼,也算是一段好姻缘。 结果,郑鸣蝉带着暗探出马,一下子就把陈宝祥的美梦给毁了。 “小日本,拼死折腾吧,真把济南人惹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别说是济南这些硬骨头的大老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