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突然胸口憋住，他发现，自己始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修夫人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并且心思慧黠，眼界开阔，早就看到陈宝祥将会遭遇什么难处。 她先提出来，就是让陈宝祥提前做好选择，免得到时候进退两难。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 陈宝祥从未想明白这件事，只是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 既然修夫人问起，他就必须给她一个承诺。 “那我算什么？回到济南来，会给你添很大麻烦。你有太太，也有儿女，你我之间，始终是隔着一堵墙。” “我们……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不再南北漂泊。给你一个热热乎乎的落脚之地，从北平到沪上之间，也能歇歇。再说，济南的冬天温暖如春，比北平要好很多……你在这里，我每天陪着你……” 陈宝祥越解释，越是无法回答修夫人那个问题。 修夫人要的是名分，但陈宝祥偏偏给不了。 如果是纳妾，又太亏欠修夫人。 “陈老板，等你想好了，我们再说这件事。反正来日方长，我和白小姐往来于北平、沪上之间，有的是见面机会。” 陈宝祥着急，结结巴巴起来：“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我把那个院子买下来给你，让你长住。只要你在济南一天，我都好好地陪着你，贴心贴肺地陪着，哪儿都不去……你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你这样做，到底要我怎样回报你呢？” 修夫人牵起了陈宝祥的袖子，拉着他，回自己屋里，然后反手关门。 “陈老板，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但我要的，你未必给得了。如果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 她抬起手，放在纽扣上。 陈宝祥叫起来：“不可，万万不可！” 他不是登徒子之流，帮了修夫人，就必须得要什么。 “我要的不是这个，是你的心。” “陈老板，得到我的身体容易，要想得到我的心，太难太难了，你未必有这份耐心。” 陈宝祥挺了挺胸膛：“我能做到，只要你回来，我一定能做到。” 他们两人沉默相对，屋里越来越安静，两人的心跳声也变得越来越响亮。 雷先生的呼唤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 “陈老板，陈老板，你过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陈宝祥走过去，雷先生满脸微笑看着他：“我们办了一件好事，八方山贼得到消息，我没有杀孟胡子，而是放他离开。所以，他已经传下绿林令，今后所有齐鲁大地上的山贼草寇，遇到我，都会给个面子。既然如此，冯爷那边给我消息，愿意跟我合作，从此以后双方互惠互利，等于是我变成了他的护身符，他所有的生意，通行山东，没有丝毫困扰。” 陈宝祥默默地听着，冯爷总是见缝插针，有好处的事从来不会错过。 “陈老板，告诉你吧，陈家大饭店要想在大观园红红火火，就得有冯爷这种本事。不然，你怎么能领导山东的饮食风尚，成为鲁菜之冠？” 陈宝祥有些头疼，过去，他觉得能够在大观园开饭店，就是完成了陈家列祖列宗的梦想，仅次于他杀鬼子的誓言。 如今多了修夫人的事，他对于开饭店的渴望反而越来越淡了。 雷先生把这件事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跟他商量，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陈老板，我虽然不知道陈家大饭店的股份如何分配？但我现在对此感兴趣，如果让我参上一股，或者是白小姐入股，我来代她执行，怎么样？从今以后，我们也在济南有了落脚之地，算是有了自己的饭店。” 陈宝祥先是吃惊，接着大喜。 他当然希望，白凤凰跟济南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那样一来，修夫人当然就会常来济南，跟他的交往也不会出现任何突兀之处。 “雷先生，这件事我需要跟合作方田先生商量。他是金主，对大饭店有决定权。我可以保证，如果白小姐能参股，对这个饭店来说，简直是画龙点睛之笔。” 他虽然耿直，但却不愚蠢，当然明白白凤凰的名气，对于大饭店来说有多重要。 过去冯爷就说过，白凤凰来到济南，除了给铭新池主持开业大典，还可以到大饭店来，为他招揽人气。 如今雷先生和白凤凰主动提出这样要求，他绝对是求之不得。 “哈哈哈哈，陈老板，那我们就暂时这样决定，你去跟合伙人商量，向他晓以利害，他一定会同意。” 这是意外之喜，陈宝祥也明白，田东流知道白凤凰的名气，邀请对方入股，都求不来，现在对方主动抛出橄榄枝，田东流当然求之不得。 雷先生压低了声音：“现在还有另外一件小事，那就是解决跟万花楼的事情。他们做了很多事，已经惹得江湖朋友不开心。现在，你布一个局，把他们一网打尽，给那些江湖朋友一个交代。接下来，你在济南城三教九流之内，就有自己的面子了。我不强求，看你怎么选？” 陈宝祥吃惊，但想了想，这件事很自然，雷先生和大竹英雄勾结，下一步要对付的是济南城的英雄好汉，万花楼首当其冲。 连城璧她们代表的是南方军，恰恰是日本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雷先生，万花楼大宗主上一次杀了川中大人物，还不够吗？她们想跟你合作，完全听你的，难道不能买一张护身符？” 雷先生的目光变得冷森森的：“陈老板，你不理解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万花楼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做的那些事，日本鬼子、八方面军、江湖好汉全都容不得。他们曾经炸过日本人的货台，也炸过泺源公馆，一直都在明目张胆地跟日本人作对。” 陈宝祥皱了皱眉，那些事他都参与过。 中国人杀日本鬼子，是天经地义的好事。 雷先生数典忘祖，才会如此指责万花楼。 “陈老板，万花楼背后是南方军，向她们提供财力支持。日本人已经下了绝杀令，你不做，我不做，也有很多人抢着做。我跟孟胡子聊天的时候，他就说过，日本人向山东一百零八山贼草寇都送了枪械和粮草，要跟他们打成一片，共同对付南方军和八方面军。尤其是胶东来的运金队，更是他们的重大目标。” 陈宝祥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当时他卷入夺金风波，恐怕也是日本人在背后操纵。 只不过，山东的英雄好汉太耿直了，根本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其实是借刀杀人的毒计，日本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对付八方面军留在胶东的战斗力量，所以才出人、出钱、出枪，让山贼们行动起来，进攻八方面军，让中国人自己打自己。 陈宝祥倒吸了一口凉气，能够想通这些，已经让他绞尽脑汁，精疲力尽。 “雷先生，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对付万花楼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弄巧成拙，我在济南也无法立足了。” 雷先生拉着陈宝祥，走到院外，进了树林。 “陈老板，你可以选择不合作，但是你要知道，我说出这句话，就有了通盘的考虑。你不是自己人，就一定会变成敌人。而且，我知道你跟万花楼的关系，你不回头，就得死。” 陈宝祥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远离雷先生。 雷先生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别怕，我不会动你。不然的话，白小姐和修夫人那里无法交代，而且我也不想手指染上中国人的血。假如你成为大局中的绊脚石，任何一只江湖势力，都会顺手把你除掉，包括你的家人和陈家米饭铺。想想看，在这个乱世之中，要想自保，不是退缩就够了，而是必须站队，选择站在哪一方。” 雷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陈宝祥抱住头，慢慢地蹲下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安顿好修夫人，雷先生又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无论如何，他不可能设计陷害顾兰春。 万花楼对付日本鬼子，这是精忠报国的好事，他只能扶持，绝对不会釜底抽薪，甚至是背后捅刀子。 雷先生说的事，他肯定不会做。 “陈老板，给你时间好好考虑，不用急着回答我，但我必须提醒你，身在济南，就得做出选择，不然的话，我怎么能看上你？”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插在陈宝祥心坎里。 他终于明白，雷先生从未瞧得起他，不过是在利用他而已。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风流潇洒，儒雅体面，但背后做的那些事，却让人瞠目结舌。 陈宝祥想起普利街上看到的那一幕，狠不得立刻就昭告天下，指出雷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好啦，陈老板，自己想想吧，我让你干的事，你不干，白凤凰和修夫人这里恐怕都会受影响。” 雷先生已经看透了陈宝祥的软肋，不管怎么说，都能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陈宝祥无奈，他过去与人为善，已经露出了太多把柄，任由别人操控。 在修夫人这件事上，他处处都是破绽，雷先生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让他毫无反击之力。 “雷先生，能不能放她们一条生路，或者通知万花楼，让她们离开济南，不影响日本人做事，行不行？” 这就是陈宝祥的解决之道，他无法说服任何一个人，只能在中间和稀泥。 其实他也明白，假如去跟连城璧沟通，对方一定不会答应。 这些江湖好汉，各有各的脾气秉性，跟普通老百姓完全不同。 雷先生冷笑：“让她们离开，很快就会卷士重来。这些人的做事方法，我早就门清，所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才是最佳办法。现在你就可以联系万花楼，但能不能放过她们，你说了不算，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