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今日的眼泪是激动的泪,是感触的泪,是欢喜的眼泪。 二十多年前,顾兰芝嫁过来的时候,李家老宅也是很气派的。后来,家破人亡,被人排挤离开,在吴郡寄人篱下,过了十多年的日子。顾兰芝甚至从未想过还能回到丹阳郡老宅来。顾兰芝压根也没敢想到有今日的情形。如今儿子做官,李家老宅又变得如此气派。家里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了起来。这一切让顾兰芝和丑姑无限感慨。 顾兰芝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嫁过来的时候的情形,一切仿佛都如昨日一般,记忆深刻,但却又恍如在梦中一般。 丑姑也很有感触,不断的抹泪叹息。不过她可不想回到那时候。那时候她在李家还只是个掏粪挖土搬东西的粗使丫头。哪有现在这地位高的,人人见了都叫一声丑大娘。个个见了点头哈腰的。 但她经历过李家家破人亡,家仆散尽,族人威逼的时候。她对今日李家大宅能够变得如此气派自然是欢喜无比的,也替大娘子感到高兴。 敲锣打鼓声中,众人搬入新居之中居住,自然是开心欢喜。赵墨林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当日命人送来了礼物道贺新居落成,倒也很懂人情世故。 李徽心情高兴,命人备了几桌酒席,大伙儿一起吃了一顿酒席庆贺。同时还发了些红包利是,以示欢喜。 不过,这近二十天的大兴土木,花费的钱财也自不少。宅子这么大翻新,用品家具一车车的往家里拉进来,花销着实不菲。 当晚,阿珠在被窝里给眯着眼歇息的李徽算了账,就这前前后后二十天不到的时间,物料人工家具摆设一共花费了二十八万钱。卖马的六十万钱花了近一半了。难怪顾兰芝之前责怪李徽大手大脚花钱,确实这次花费不菲。 别说顾兰芝了,阿珠天天手里的钱流水一般流出去,心里心疼的不行,天天嘟囔着嘴巴算账。此刻算明白了账目,更是心疼的不行,在李徽怀里嘀嘀咕咕的絮叨。 李徽捏着阿珠粉嘟嘟的脸嘲笑她小气。李徽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他一向奉行的便是多花多挣多享受的原则。后世如此,这里也是如此。 确实花了不少钱,但是这是给自己弄个好宅子,让所有人都能住的安生舒坦,这钱花的很值。况且这钱算是谢玄送的,有什么可心疼的。他对阿珠说,花了再挣便是。回头到京城,自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想办法找来钱的路子。总不会坐吃山空的。 阿珠还是叹气,李徽有些恼怒,给了她一些肉体上的惩罚之后,阿珠才不作声了。 李徽知道,阿珠是个好姑娘,吃的苦多了,所以小气些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恰恰说明她是会持家的,这是好事。其实真正的问题不是花的钱多了,而是自己没挣钱的来路。 李徽考虑着,要不要在本地买些庄田,也弄个庄园,可以自给自足什么的。但李徽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手头这点钱还是留待去京城花销的好。到了京城,还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 再说了,挣钱的法子也未必要跟别人一样靠着庄田,完全可以有别的门路。这些事待到了京城安定下来之后,再好好的合计便是。 转眼新年将至,李家上下备年货,裁新衣,忙的不亦乐乎。 今年家中仆役每人都做一套新衣裳,并且准备些赏钱给他们。毕竟一路而来,都很辛苦。身边这些人,除了吴郡跟随的几人之外,大多都是原本流落到居巢县的流民。家破人亡流浪来的,都以李家为家了。逢年过节,自当照顾周全。 阿珠虽然不肯铺张浪费,但她也是贫苦出身,感同身受,所以这方面倒是并不吝啬。 年前李徽也去街上闲逛了两回,他发现石城县和居巢县来比,百姓们的日子过的可好太多了。江南江北本就诧异极大,石城县又在建康左近,百姓们的生活还是相当富裕的。 这一点从街头百姓的穿着和精神面貌上便可以看的出来。而且,街上店铺里人流汹涌,买卖兴隆。街头上的小摊贩小吃摊都甚为火爆,由此可见一斑。 石城县虽然不大,但县城人口多达两万人,周边乡村百姓人口也有一两万。此刻,临近新年,四乡八里的人都往县城涌来,每天街市上人潮涌动,喧闹无比。光看这小小的县城,倒是颇有太平盛世的感觉。 由此可见,大晋南渡这五六十年来,虽无力恢复故土,但在这江南一隅之地的治理还算是比较成功的。虽有内乱发生,但起码没让北方五胡的铁骑踏足此处。百姓们也算是过着太平的日子。 太和六年的新年,伴随着一场大雪悄然来临。大雪将大地全部包裹,塑造出了一片清平干净祥和的世界。石城小县里,李家大宅张灯结彩,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 对于李徽而言,今年这个新年是自己穿越而来最为舒心安心的一个新年了。回想去年新年之时,蜷缩于居巢县冰冷破旧的县衙之中,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当真恍如隔世一般。 …… 就在大晋百姓欢度太和六年新年之时,燕国都城邺城的街道上也是大雪纷飞,一片混沌。 但此时此刻,街头嘈杂的不是百姓们新年的欢笑声,而是在大雪之中,大秦兵马进入邺城的杂沓之声。 事实上,在二十天前,邺城便已告破。 在十月里,王猛率大军包围邺城之后不久,慌乱的燕国皇帝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等人便知道大势已去,已经开始准备逃亡。 十一月初,当得知秦国天王苻坚率领十万大军即将后续抵达之后,慕容暐和慕容评带着数干王公贵族和士兵在一个寒冷漆黑的夜晚选择逃遁。他们的目标是鲜卑族发迹的老家龙城。 那里是他们的龙兴之地。慕容暐的想法是,逃到龙城,再下旨召集各地王族兵马扈从进行集结,组织兵马待机反攻。 慕容暐等人逃走的第二天上午,留守的燕国散骑侍郎徐尉便联合其他人打开邺城的城门,献城投降。那日起,邺城便已经实际上告破了。 王猛派出手下将领率一万兵马进城接管邺城各大城门,封锁燕国皇宫和各大府宅,大军却并没有即刻进城。 王猛之所以没有急于进邺城的原因很简单。苻坚正在路上,自己不能在苻坚之前进入邺城,否则会说不清楚。邺城城内尚有大量的燕国王公贵族,公主嫔妃,财物货物等等,在苻坚到达之前,王猛不会踏入邺城半步。 这便是为人臣子的觉悟,这也是王猛能够深得苻坚信任的原因之一。 十一月底,苻坚率领十万大军抵达邺城城外,随行的不光有秦国的臣子将领,还有慕容垂。 苻坚也并没有急于进邺城,他在等待一个消息。对于苻坚而言,慕容暐的脱逃,便意味着燕国还没有被灭亡。他在等待追击慕容暐的将领传回的消息。一直以来,苻坚每战胜一个对手,都会像是集邮一样把他们安顿在自己的长安城中。为此,每一次出征,他都会命人在长安城为自己对手建造宅邸,将对手抓获之后安顿在长安之后,他才会安心。 现在,慕容暐在长安的宅邸早已完工,不能让它空着放在那里,他必须要将慕容暐带回长安,安顿在长安的宅子里,才会志得意满。 你可以说苻坚有一颗圣母的心,但你也可以说苻坚是个宽宏仁义的君主,你也可以说苻坚这么做事沽名钓誉。但作为苻坚的对手来说,其实是幸福的。虽然一个个的被苻坚击败,但不会担心脑袋搬家。这在此刻这个混乱血腥的时代里,绝对是个另类。 好消息终于传来,慕容暐等人逃出邺城之后,手下的追随者和兵马便一路逃跑溃散。秦军将领游击将军郭庆率领骑兵一路追赶,在高阳追上了慕容暐等人。慕容暐仓皇逃窜,郭庆的部将巨武在一个寒冷的午夜找到了躲在柴房中瑟瑟发抖的慕容暐。 除了慕容暐,燕国太傅上庸王慕容评,乐安王慕容臧,定襄王慕容渊,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等人全部被擒获。 消息传来,苻坚大喜过望。而得到慕容暐被俘的消息的这一天,正是新年除夕之日。 大雪纷飞,邺城的百姓们躲在家里从门窗的缝隙里看着街市上走过的秦国的兵马。他们的心情谈不上恐惧还是欢喜,其实是麻木的。对他们而言,鲜卑人和氐人的交替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经历了太多这样的更替。他们唯一希望的是,这一次少流些血,少死些人罢了。 苻坚在群臣的簇拥下从城门进入,街道两侧,秦国的兵马沿街站立在风雪中,组成了长长的甬道。没有百姓在路旁迎接,没有欢呼雀跃的场面,这多少有些让苻坚感到缺失了什么。 但这么一点小小的遗憾其实算不得什么。因为苻坚知道,从此刻起,他的大秦已经是北方最为强大的国家。燕国被自己攻灭之后,那可不止是轻描淡写的灭了一国而已。从此刻起,燕国的一百五十七个郡,二百四十六万户近一干万的百姓都将归于他苻坚所有。从此刻起,东到大海,北到云中,南到淮河,西到大漠的一个超级大国已经建立。他的大秦已经是第一强国,他统一天下的宏愿已经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梦了。 邺城王宫之中,苻坚登上了宝座,坐在慕容暐曾经坐着的宝座上。秦国大臣鱼贯而入,在王猛的率领下向着苻坚叩拜行礼。 “臣等恭贺大王得关东之地,大王英武神明,天纵之人。成就不世伟业,从此天下人无不景仰大王威名,弘扬大王之功业。我大秦将威震天下,无可匹敌。” 苻坚哈哈大笑,亲自走下来扶起王猛,挽着王猛的手道:“景略,此番功业,你居首功。关东六州之地,还需你来经营。今日起,命王猛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加封清河郡侯。” 王猛闻言忙再次跪倒道:“大王,臣还是想会长安辅佐大王。此处之事,可委以他人。况灭燕之功,非臣一人之力,乃将士用命,大王神武威名所至,方可成功。臣不敢领封。” 苻坚笑道:“关东之地除了你坐镇,其他人我都不放心。至于将士之功,自当封赏。景略不必推辞。今日入邺城,大喜之日,传旨下去,犒赏三军,解甲三日。诸位将士,尽情狂欢吧。” 众将士欢呼雀跃,涌出皇宫之后,很快邺城之中便成了秦军欢乐的海洋。一群群的秦军兵马出入于街市之中,喝酒狂欢,肆无忌惮。若非王猛随后下达军令,禁止抢劫杀戮,邺城百姓恐要遭遇巨大的劫难。 即便如此,当日城中也是乌烟瘴气之极。本地豪族和普通百姓之家被抢掠,妻女被淫辱者无数。 夜晚的皇宫之中,苻坚醉眼朦胧的斜靠在软塌上。火盆中的热炭将宫殿温暖的犹如春天。一个个的女子从帘幕外被带进来,站在苻坚面前。 她们都是燕国后宫中的妃嫔公主。此刻她们已经成了苻坚的私人财产。 苻坚见多识广,寻常女子已经无法令他有任何的动心。但当一名低着头的少女被领进来之后,苻坚瞪大了眼睛,坐起身来。 那少女美貌无比,像个受惊的小鹿一般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不敢看苻坚半眼。 “你是谁?”苻坚走过来,伸手勾住那少女的下巴,看着她娇美的面容喷着酒气问道。 “我是……我是……”少女躲避着苻坚的侵略性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不出来。 “大王,她是燕国先皇慕容儁之女,清河公主慕容萍。今年十四岁。”旁边的内侍笑眯眯的答道。 苻坚眼睛盯着手足无措的少女,点头道:“好,好。清河公主是么?今晚,便是你来侍奉本王了。内侍,其余人都可以散去了。” 内侍点头笑道:“是,大王。” 苻坚眼睛不离少女,握着清河公主的手将她拉向卧榻,少女挣扎着,娇声道:“不……不……” 苻坚皱眉道:“怎么?你要反抗?” 清河公主流下泪来,摇头道:“我愿侍奉大王,但我想求大王一件事。” 苻坚皱眉不语。清河公主道:“我只是求大王派人去救一救我弟弟凤凰儿,他躲在我住处的假山下,不敢出来。我担心他会被冻死。求你了。” 苻坚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我会派人去救他的。你们也都不用害怕,只要你们臣服于我大秦,你们都会活着,而且会活得很好。你的弟弟也会活得很好的,好好侍奉本王,本王给你们最大的优待。” …… 慕容垂站在露台的黑暗之中,他的目光看着邺城的街市上,那里一片混乱。醉酒后的大笑声中夹杂着哭喊叫嚷求饶之声。那是秦国的将士们正在寻欢作乐,享受胜利者的特权。 从进入邺城的那一刻开始,跟随着苻坚的坐骑踏入这熟悉的城市的那一刻,慕容垂的心情便甚为复杂。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复仇的快意,但是他错了。看到熟悉的街市,熟悉城楼的那一刻,他的心是紧缩的,是低沉的。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只离开了这里一年多的时间,故国已灭,鲜卑慕容氏的基业已经崩塌。他慕容垂,一个被迫投奔秦国的鲜卑皇族,如今跟着秦人的铁蹄重回故地,心中自然是复杂难言,感慨万干。 站在邺城皇宫的大殿里的时候,看着那些昔日熟悉的皇族大臣们叩拜在苻坚面前高呼大王的时候,慕容垂心中生出了极大的厌恶之感。一群丧家之犬,如今不得不为了活命匍匐于征服者的脚下,表现的谄媚而恶心。 而自己,未尝不是如此。 就在不久前,他们来见自己。准确的说,他们是想祈求自己在苻坚面前为他们求情,保住性命。那些曾经跟着慕容暐慕容评他们陷害自己的人,此刻又来求自己了。 慕容垂厌恶他们,但却又可怜他们。 他本想将他们轰出去,不想再见他们一眼,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 就在刚才,郎中令高弼对自己说了一番话,让慕容垂的心里更加的翻腾不安。 “大王以命世之姿,遭无妄之运,迍邅凄伏,艰亦至矣。天启嘉会,灵命暂迁,此乃鸿渐之始,龙变之初,深愿仁慈有以慰之。且夫高世之略必怀遗俗之规,方当网漏吞舟,以弘苞养之义;收纳旧臣之胄,以成为山之功,奈何以一怒捐之?窃为大王不取。” 高弼的话说的很明白,他慕容垂虽然遭遇陷害,不得不投奔秦国。但是他终究是鲜卑人,慕容氏的一员。现在故国覆灭,他要做的不是鄙薄这些故人,而应该仁慈安抚对待他们。 ‘收纳旧臣之胄,以成为山之功’ 慕容垂咂摸着这句话,静静的站立在黑暗之中,看着城中街道上的混乱和喧嚷。 寒冷的风夹杂着雪花打在他沧桑刚毅的脸上,吹进他敞开的裘衣里,落在他的脖颈上。冰凉刺骨,冷若刀割。 但慕容垂的心里却一片滚烫,有一团滚烫的火正在他心中缓缓的升腾、燃烧。 【作者题外话】:今日有事,本章为二合一章节。今日无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