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已经不去考虑其他的东西,既然今日谢安要逼着自己坦诚自己,那么自己便给他一个大大的震撼。 这些形势的分析,自然是李徽根据历史大势所知的趋势,李徽虽不能保证会不会在这个时代完全重现。但是,这显然是符合当前局势的演进逻辑的。李徽相信,以谢安等人的才能,当不会想不到这些。 说出来,便是要让谢安明白自己的立场,表现出自己的能力,为自己争取更好的观感和主动性。虽然李徽口中说什么不会依附任何人,但现实却是,如今自己必须要紧跟谢氏的脚步和立场。而获取谢安的器重和信任便是自己需要做的头等大事。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讲,行事要是也这么耿直,那便是个傻缺了。 谢安听了李徽的一番话,神情虽然甚为凝重,但是看着李徽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惊喜和讶异,多了几分嘉许和赞叹。 天下大势的演进,谢安岂能不做分析?他和王坦之王彪之等人私底下不知密谈了多少次,推算过不知多少次。他岂不知到目前大晋面临的内外危险和困局?这个李徽居然也可以看出来这些趋势,显然是令人惊喜和赞叹的。 当然了,他的一些想法是不正确的,比如说他认为桓温现在可以为所欲为,那是不可能的。桓氏想要篡夺天下,光靠武力是不成的。得不到王谢大族,以及天下士族的支持,他是万万做不到的。有些事不光是拥有兵马便可以一劳永逸的,王谢诸族在士族之中的号召力,在大晋的声望和实力,都是桓温不敢无视的威胁。他想要来硬的,只会得到一个极端混乱的局面,而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这也是一直以来桓温隐忍不敢擅动的主要原因。 另外,建康也不是一座死城。建康拥有六万中军,都是精兵强将,且都非桓氏掌控之中。桓温要是真动武的话,也要花一番功夫。第一时间他不能占领建康,那么后续他便将遭遇各地兵马源源不断增援来京的压力。 但即便如此,李徽能分析出如此的局面,已然是令谢安感到甚为震惊了。 “谢公,这才是在下不愿意听从桓氏征召,不愿依附于桓氏的原因。我不想成为野心家的帮凶,不想成为祸国殃民的贼子的帮凶。这便是我给谢公的回答。不知谢公可否满意了?”李徽最后缓缓说道。 谢安眯着眼歪着头,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既然你分析的如此透彻,当明白如果某人作乱的话,无人可以抵挡。这种情形下,难道不是更应该依附于他么?将来飞黄腾达岂不是更容易?否则,将来某人得逞所愿之后,难道会容你么?” 李徽大笑道:“事尚可为,我有何惧?有谢公这样的人在,定有阻止他的办法。若不能阻止的话,天下遭涂炭的又何止我一人?我又何必担心?” 谢安微微点头,脸上露出微笑来。朗声笑道:“李徽,今日老夫算是明白,为何他们都说你非同常人了。且不论你今日所言是对是错,光是你能够心系大晋,思虑国忧的态度,便令已然难能可贵了。哎,想我大晋上下,年轻一辈之中,有你这番见识的人少之又少。世家子弟,大多耽于逸乐,务虚谈玄,好虚名之风尤甚。无人去思考大晋前途命运,不知忧患,何其可悲。寒门子弟之中,有你这样的人物,当真是令人惊喜。老夫今日甚为高兴,能同你谈论一番,令人畅怀。” 李徽忙道:“谢公谬赞,在下识见浅薄,胡言乱语一番。所言定有许多不当可笑之处,还望谢公海涵。今日能得谢公面教,实乃三生有幸之事。在下也是受宠若惊。在下希望今后能有机会常聆谢公教诲,那便是梦寐以求之事了。” 谢安呵呵笑道:“你是谢玄的朋友,自然可以常来我谢家做客。教诲不敢当,你我可探讨一些事情,各抒己见,那是极好的。不过,你今日之言,不可随意散布出去。你今日所言,已然涉及对桓大司马的严重指控,倘若为有心人所知,老夫都救不了你。今后你在京城,还需谨言慎行。老夫可不希望你被人抓住把柄,导致严重的后果。” 李徽躬身道:“在下明白。” 谢安微微点头道:“那么,老夫还有些事要处置,便不能相陪了。让谢玄招待你便是。咦?谢玄呢?这小子怎地到现在不来?他的客人,倒要老夫来替他招待么?混小子。谢玄,谢玄,来人,去找找他。” 谢安一边往外笃笃笃的踱步,一边大声叫嚷了起来。 谢安只喊了两嗓子,谢玄便大叫着从花厅外冲了进来,时间点掐的刚刚好。 “来了来了,四叔,你怎么来了?我不过是去更衣而已。”谢玄对着谢安拱手笑道。 谢安哼了一声,回头看了李徽一眼,负手笃笃笃的踩着木屐离去。 李徽其实已经心如明镜。这叔侄二人明显是商量好的,谢玄借故更衣离开,正是要给谢安和自己一个单独交谈的时间。谢安来和自己说话,显然是一种试探。 这种试探或许是基于两个目的,其一,是要试探出自己的底细,搞清楚自己拒绝桓氏征召的真实原因。或许在谢家人看来,自己的行为动机有些难以解释,或许将自己当成了桓氏的细作也未可知。 而另外一个可能的目的,便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堪用。如果是这个目的的话,那其实是件好事。那说明谢氏是准备接纳的。 但不知今日自己的这番言论,是否令谢安打消疑虑,是否让他觉得自己是可堪重用之人。从谢安的态度上来看,他并没有反驳自己关于桓温的那番言论,那或许代表着默认。 无论如何,李徽认为,今日这次见面对自己意义重大。他也并不担心自己对于桓温的那番话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因为他坚信王谢大族和桓氏的政治对立已经是事实,他坚信谢安他们定然也早已知晓桓温的野心。他更相信,谢安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和桓温为伍的。 历史的记载或许和现实人物有出入,但这样的出入当在于细微之处,而绝不可能在立场、忠奸等大节上颠倒黑白,产生巨大的出入。更何况是在重大的历史节点上有过贡献的人,更不可能被歪曲。 谢玄连连向李徽道歉,说他回去更衣的时候,恰好有些小事要处置,便耽搁了时间。还询问李徽,他四叔有没有训斥李徽。因为在谢玄口中,他四叔谢安可是极为严厉的,喜欢教诲别人。 谢玄说,他的好友张玄都三十岁了,而且已经是吴兴太守了。每次来京拜访,都要被自己的四叔给训诫一番。搞得张玄每次来谢府都是小心翼翼的。 李徽没有拆穿谢玄,他相信这一切并无恶意,而是正常的反应。换作自己,也会这么做。 谢玄很热情,午间设下宴席招待李徽,谢安虽然没出席,但是谢安的小儿子谢琰却前来作陪了。谢琰和李徽同岁,今年十九,性格沉静温和,说话不紧不慢。席间谈论之间,倒也每有惊人之语,令李徽刮目相看。 在李徽看来,陈郡谢氏一族,直到目前为之,自己所接触的几人都是有些学识本事的。这或许也能说明谢氏家风正派,家教甚严,故而谢氏子弟也非纨绔之徒。 谢玄在席上告诉李徽,这几日他不必着急,好好的歇息几日,熟悉熟悉京城的环境,安定下来。据他所知,李徽的官职已经确定,三天内必有任命下来,所以无需着急。 谢玄还告诉李徽,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情都可以跟他说,他会全力帮忙。在京城,他谢玄还是有些面子的。待一切安顿之后,他会带着李徽出席各种场合,介绍自己的朋友给他认识。所以以后的生活会精彩忙碌,不用担心日子无聊,相反反而会分身乏术云云。 李徽心中是感激的。谢玄就像是一团火一般热情,对自己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照应,绝非作伪。以他的身份能如此对待自己,显然是不同寻常的。他真的拿自己当朋友的。 当然了,朋友是可以交的,有些场合自己还是要避嫌,或者不必去参加。宴饮聚会的场合,李徽其实一点也不向往。一想到要忍受那帮人谈论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李徽便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 酒席散去,已经是午后时分。喝了茶水之后,李徽决定告辞离开。因为自己倒是无官一身轻,但谢玄显然是忙碌的。饭后的一会时间,便已经有人数次前来禀报说事了。 于是谢玄陪同李徽离开他的西宅住处,送李徽离开。 几人从西寨出来,路过之前谈话的花厅。走上一侧通向二进的回廊的时候,李徽听见那花厅之中有悠扬悦耳的琴声传来。 李徽好奇的停步,站在回廊中看过去,只见花厅长窗开处,谢安正面带微笑抚须而立。抚琴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谢安的目光看着的方向,一人坐在长窗下正在抚琴。 角度的原因,那抚琴之人的面孔看不清楚,因为隐没在长窗之下的兰花花叶之下。但是李徽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秀发如云,发髻上金光流动,锦绣翩然随着抚琴的手臂舞动的人的侧影。 虽然只是看到了模糊的侧影,那抚琴女子摇弋抚琴的形态便已经抓住了李徽的眼球。而耳中传来的琴声明朗轻快,悦耳之极。宛如春阳普照,万物勃勃,海阔天蓝之感。 李徽听得入迷,不觉忘了挪步。 谢玄在旁低声道:“本来要领你去向我四叔辞行的,不过四叔在听家姐弹琴,那便罢了吧。四叔也不会责怪的。” 李徽心中一动,原来那弹琴的女子便是谢玄的姐姐谢道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