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相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程三五的功劳掩过,是打算把他的罪行也一并忽略吗?”冯公公追问不止,语气却是阴柔婉转。
“内侍省如果要捉拿程三五,不用向我报备。”陆衍闭目修养:“冯公公既然来到,说明此人早已在你们密切关注之下,要动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话虽如此,但此人来历不明,又暗藏强悍能为,我不得不亲自请教陆相。”冯公公言道。
“在我看来,程三五就算有点能耐,但与那等绿林巨盗、江湖豪寇并无区别。”陆衍手按桌面,指头轻敲:“两个月前,荆州传来奏报,一支顺江而下的船队被当地水贼劫走,随后下游发现了一百多具尸体,虽已查明是江陵大盗百里昌所为,但至今未能将其捉拿归案。这样的凶徒恶类隔三差五就冒出来一个,让地方州县和有司去处置便是,难道还要我们一个个仔细过问吗?”
陆衍语气略带责备,似乎对冯公公深夜前来不大满意。
反观冯公公,一时间也拿不准陆衍的用意,他这番言论,是在淡化程三五的要紧程度,还是真的不在乎此人?
“既然提到了江陵大盗。”冯公公眼珠一转:“让程三五这样的人去对付穷凶极恶之徒,未尝不是一个办法。陆相锐意革新,但这半年来,新政落实屡屡受阻,尤其是括户禁逃一项,地方豪民奸吏沆瀣一气,暗地里还与绿林贼寇勾结甚深。若是有人凭恃武力打破局面,陆相以为如何?”
冯公公很清楚,陆衍虽也弄权敛财,但那些身外之物与宏图伟略得以实现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冯公公正是摸准了陆衍好恶,才会提出这个建议。
“此事,不能以朝廷官府的名义去做。”陆衍正色道:“至于内侍省,虽有奉旨监察之权,但地方州县治事,你们也不宜牵涉太深。”
冯公公手指轻点苏望廷那张图形,含笑说:“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商社竟能发挥这么大的用处。”
陆衍何等人物,哪里不懂对方的用意?语气转为平淡:“河北去年大旱,粮价飙升,我有意奏请陛下,在各州扩建常平仓署,由官府带头主持。而且平准均输的类目不局限于谷米粮食,还包括布帛、炭薪、盐铁等关键所需。此法推行,也需各地商贾配合供输。”
话说到这份上,就不用再多言了。地方上的豪商巨贾若能配合自然最好,要是不配合,明里暗里做手脚,甚至请动武林人士耍小伎俩,那就让程三五这种人去对付。
就算闹出人命,明面上还能解释成江湖武人私斗,确保陆相置身事外,不用直面朝野责难。然后再让苏望廷这种有着官府背景的商社势力去接管地方上原有产业,配合新政落实。
冯公公很清楚,这些事对于陆衍来说不过是第一步。
本朝开国百余年,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积弊丛生。早年大夏开国拓边,仰赖府兵制度,所谓“籍藏卫府、伍散田亩”,为求兵农之势合一不分。
可自从数十年前几番渡海远征远戍,将士历战归国,官府却无记录,将士们不得封赏授勋,又无分田,大大动摇国家根基。就算是已有勋官田产的府兵,又苦于兼并攘夺,难以为继。
如此种种,使得近年来朝廷下令州县征发兵士愈加困难。豪富人家或以贿赂赎免,或令佃户代名顶替。贫弱者无计可施,要么脱籍逃亡,要么自残求免。
更糟糕的是,兵士难征之余,朝廷赋税也渐见不足,而边疆各处又要频频用兵,只能耗费财帛招募兵士。因为府兵凋敝,新募兵士的武器衣甲、粮秣坐骑也要朝廷提供,这又是一笔庞大开销。
如此耗费日多、赋税日少,再大的家底也经不起消耗,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已是刻不容缓。陆衍安坐相位多年,无人能够动摇其地位,正是因为他能够源源不断征得赋税财帑,喂饱大夏这头不知餍足的饕餮。
“陆相一心为国,世人皆知。”冯公公旋即又问:“只是裁撤杂佐一事,能否稍缓?”
“冯公公,是我太好说话了吗?”陆衍目光如炬,似乎比烛火更亮,让人不敢直视。
冯公公不避不让,微笑道:“不是全国,只是安西四镇稍缓推行。”
陆衍沉默片刻,冷笑一声:“冯公公好手段,让别人卖命出力,内侍省却享尽好处。”
“我们都是为陛下尽忠效力罢了。”冯公公笑容好似娴静妇人。
陆衍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许。自己推行新政,少不得要内侍省在皇帝旁侧声援,确保政令不会因为朝堂倾轧而断绝。而相应的,陆衍也要做出一定让步。
对于内侍省来说,让陆相为首的一批经世官僚与边镇大将保持平衡,这对上合乎圣心裁运,对下也能从中攫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