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修罗天之罚(3 / 3)

英雄志 孙晓 11757 字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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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摩什呆呆看着一家三口的举止,却猜不出大掌柜的用意。想起“护国天女”四字,更是满心疑窦,不知顾大小姐是否就是天女?可她毫无武功,却有什么法力降魔驱邪?敉平怒苍?

想着想,那美妇已从怀中取出银钱,交到儿子手中,嘱咐道:“娘先进屋子里了,一会儿你捡好甜糕,记得把东西提进来。”那阿秀见手中足足有一两银子,心下大喜,更是东挑西捡,什么都买上一盒,罗摩什撇眼过去,只见顾大小姐缓缓走入巷中,她来到一栋旧屋子前,便自开门入内,跟着拿了扫帚出来,自在门口扫起地来。

那大掌柜一路注视妻子的身影,眼光不曾稍离,想来都在留意她的动静。罗摩什心道:“这家人当真怪得可以,年关将至,老公卖饼,老婆却来陋巷洒扫庭厨,真是莫名其妙。”正想间,忽听阿秀喊道:“光头老儿,你再敢偷看我娘!小心老子揍死你!”

罗摩什心下一惊,赶忙望向杨家第三人,陪笑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小少爷误会了。”

那阿秀天生顽皮,一见阿娘离去,便摆出前架子。他指着大掌柜,冷笑道:“老贼,我以一刖没见过你,你是不是偷儿!”大掌柜目望阿秀,笑道:“小弟弟好凶啊,你娘常来这儿么?”

阿秀戟指喝骂:“你问这做啥?想打什么坏主意么?”大掌柜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觉得令堂像个官太太,不似附近邻人,方才多问两句。”

这街坊位于京城旧街,俗称铜锣胡同,乃是北京有名的陋巷,那美妇却是身段优雅,自不是当地之人。阿秀哼道:“我娘不似这附近的人,你可更不像了。瞧你的睑皮硬绷绷的,皮笑肉不笑,活似僵尸。该不会是兔儿山坟堆里蹦出来的吧?”大掌柜听得此言,立时发出笑声,那脸皮却不曾牵动,望未果真皮笑肉不笑,真有几分像那活僵尸。罗摩什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忖道:“咱们客栈的人皮面具制作不精,尚待改良。”

大掌柜手上包着点心,目光仍在瞅望那美妇的身影,见她扫好了地,便又开门进屋,跟着点起油灯,看那暖暖身影透上窗格儿,八成又在打扫屋内。阿秀见大掌柜目不转睛,兀在窥视母亲,霎时横眉竖目,喝道:“你还看?再看老子便吃垮你!”伸手取过一块马蹄糕,自行吃了,想来这块不付钱了。大掌柜笑了笑,便将点心包入纸盒,淡淡地道:“小弟弟,你这般凶狠模样,不怕你爹爹揍你么?”阿秀冷笑道:“揍我?我爹哪敢揍我?

他巴结我都来不及呢!“

大掌柜哦了一声,道:“是么?”阿秀俨然道:“当然是。我爹总想讨我欢心。他老说儿子大人啊,肚子饿么?儿子大爷啊,缺钱吗?想女人吗?尽管开口啊……”罗摩什听得头皮发麻,那大掌柜却是不以为忤,只摇头一笑:“世上竟有这等爹爹,真是难以置信。”

阿秀笑道:“不只你不信,咱也不信啊。”他把马蹄糕扔入嘴里,囫图吞了,又从怀中掏出银钱,笑道:“好啦,不跟你罗唆了,赏你钱吧。”大掌柜倒也老老实实收下银子,另找了一大把铜钱回去,那男童也不去点,自管提了大包小包,便望巷中飞奔而去。

妇孺尽皆离去,上司却仍目视母子背影,口中发出笑声。罗摩什小心翼翼,低声道:“大掌柜,方才是您的公子吧?”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算是。”

儿子便是儿子,不论亲生还是收养,尽皆含糊不得!怎能说“算是”?罗摩什低咳一声,虽说心头有些不解,却也不想多问,毕竟这是大掌柜的家务事,他可不敢管。

正静默间,脚步声又次响起,罗摩什回头看去,却见一名小女孩儿跳跃而来,笑道:“娘!这儿有卖糕!”嗓音清脆,虽只**岁年纪,却是唇红齿白,娇俏可爱。罗摩什六十老人,最疼小女孩儿,正想伸手逗弄,忽然鼻中闻到了一股花香,那香气仿如金贵牡丹,浓得让人分不开心。他心下一惊,赶忙顺着香味来处去瞧,霎时见到了一名妇人。

明眸皓齿的妇人,生了一张瓜子脸,她身穿貂领皮袄,腰着六幅宝裙,手指翡翠明辉,掌中却牵着那名女孩儿。罗摩什大吃一惊,好似见到幼虎身边的母老虎,只把头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动弹。

伍都督一生节俭,从来只有一位夫人,千呵护、万骄爱,不消说,此女正是九华山的前掌门艳婷,“金水芙蓉”。看她精装巧扮,一旦与女儿并肩站立,当真是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万千情。让人不由得面皮发烫。

比起方才过来的杨夫人,艳婷显得很热情、很诱人,她比杨夫人多了几分艳丽世故,却不免少了几分性灵飘逸。罗摩什不敢多看她的丽色,当下转开身去,面向墙壁立正站好。

眼看女儿兴高采烈,只顾捡着甜糕,艳婷眼波盈盈,登时望见了罗摩什的光头,她啊了一声,赶忙转过俏脸,上下打量糕饼摊的大老板,一时间腰枝乱颤,咯咯娇笑起来:“怎么啦?客栈的大掌柜不好当,改当贩子了?”伍崇华忙着挑拣糕饼,娘亲却无端发笑,她抬眼望着母亲,疑惑道:“娘,你认得这位老板么?”

艳婷打量着大掌柜,又朝陋巷的房舍望了望,摇头笑道:“小孩有耳没嘴,去挑你的糕儿。”

伍崇华哦了一声,她手捡着甜糕,自顾自地道:“老板,我要绿豆糕,还要仙渣饼……”大掌柜也不理会艳婷,一手提着纸盒,一手替小女孩收糕装饼。艳婷吟吟笑道:“这位爷台,瞧你小本生意多辛苦,怎不找老婆过来帮伙啊?”大掌柜不言不答,迳自拿起一块八宝糯米糕,塞入艳婷掌中。艳婷眼波横媚,提起八宝糕,轻咬一口,笑道:“这糕可真黏,可是要黏谁的嘴么?”

伍崇华听得娘亲言语奇怪,忍不住抬起头来,喃喃说道:“娘,你怪怪的。”小孩发问,那比什么都管用了,果然艳婷便已安静下来。大掌柜快手快脚,便替华妹装了糕饼,交在她的手里。

伍崇华喜孜孜地怀抱饼儿,回眸望向母亲,笑道:“娘,会钞了。”艳婷摇头道:“不必付了。你那杨伯母的面子大得很,记她帐上吧。”那个杨字拖得长长的,说话时更眨着一双杏眼,尽望大掌柜来瞅,却又是来找麻烦了。大掌柜咳道:“夫人,小本生意,恕不赊欠,还请付现。”

那伍崇华长相像娘亲,性子却如爹爹一般老实,眼看娘亲拿出架子欺侮人家,忙道:“娘,爹爹说咱们不可拖欠百姓银钱,娘要不付现,我便不买了。”艳婷啐了一声,搂住了华妹,道:“瞧你,老帮外人说话。”她撇了大掌柜一眼,问道:“多少钱啊,掌柜的?”大掌柜居然低头算了算,答道:“二十三文,算你个整数,一共五钱。”

五钱便是二十文。正所谓四交换一钱,十钱值一两,听得大掌柜说得正经,艳婷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她打开绣金钱囊,捡了片凤纹金叶出来,罗摩什眉头一蹙,心道:“存心找碴,这怎么找得开?”凤纹金叶值得二十两银,足可换得八百文,果然大掌柜没这许多零钱,只得垂手不动。那崇华小妹子心肠好,便道:“娘,我这儿有碎银子,不如我来给吧。”艳婷见女儿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后轻轻一推,俨然道:“快过去习画吧。别让杨伯母等了。”听得学画二字,罗摩什心下醒悟,这才明白艳婷母女为何会在这处陋巷溜达,原来是送女儿习画来着。

那伍崇华听母亲催促自己,登时答应一声,便朝小巷奔了过去。艳婷见她提起裙子奔跑,不由叹道:“这孩子,可真野了。”眼看女儿离开,她摇了摇头,转眼又朝糕饼摊瞅来,瞧这个少妇妈妈媚眼横视,定要肆无忌惮了。果然罗摩什心存害怕,赶忙缩到大掌柜背后,不敢稍动。

艳婷一双媚眼上下扫荡,先瞧了瞧罗摩什的光头,又瞧了瞧大掌柜的假面,冷冷便道:“这年头的官儿越来越怪了,明明领着朝廷俸禄,却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装神弄鬼地守在老婆房门口,这儿请教两位,这是什么道理啊?”别人怕大掌柜,艳婷却是目指气使,说起话来透着一股辛刺,大掌柜不动声色,一时低头排列糕饼,对这些话置若恍闻。

艳婷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登时弯下身子,眼角瞅着大掌柜,微笑道:“你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太紧了,难怪说不出话来。让我替你瞧瞧。”说着说,作势去摘大掌柜的假面,才要动手,猛见大掌柜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艳婷的脉门,顺手一拉,更将她扯了过来。

大掌柜左手拉住艳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俊脸。两人隔着推车,四目相投,相距不过寸许,艳婷的笑声终于止歇了。但见她横黛凝眸,桃腮隐隐泛着红,露出难得的正经表情。听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了我。”大掌柜却不急着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问道:“天寒风紧,人家在屋里吃糕习画,多热闹,你怎不一块儿去?”

听得此言,艳婷挺起腰来,轻轻挣脱大掌柜的掌握,她拢了拢一头秀发,淡然道:“我一嘛不想学什么画,二嘛……”她随手拿起一块梅子糕儿,贴唇香吻,笑道:“更不想给她教。”

艳婷本就美丽,此时星眸侧望,撅唇做吻,更显得楚楚动人,罗摩什呆呆窥看她的丽色,却也不禁大为惊叹。艳婷还想再说,忽见罗摩什的光头照亮摊车,望来极为碍眼,她把那块糕儿抛回摊上,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庄容道:“西南传回了战报,你收到了吧?”罗摩什一听军国大事,立时抬起头来,眼角悄悄打量动静。却听大掌柜道:“收到了,不过还没拆。”艳婷哦了一声,道:“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柜笑了笑,摇头道:“哪儿的话,定远从没让我失望过。”艳婷微微冷笑,她点了点头,自管低下头去。过不半晌,忽又扬起脸来,这回面上却堆满了笑,听她欢容道:“杨大人说得对啊,我家定远年年上阵打仗,从不曾让你失望,那你杨大学士呢?你俩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让他失望么?”

眼看艳婷睁着一双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柜。罗摩什揣摩语气,醒起她话外有话,不免脸色一变,迳自转向墙壁,面壁思过去也。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掌柜耸肩淡然,说道:“夫人说笑了。定远不是娶了你么?他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说着戴回了人皮面具,低头排列糕饼,不再多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艳婷却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一事,回首便道:“我儿子又溜出门了,这事与你有关么?”大掌柜头也不抬,迳自道:“男儿汉志在天下,我在他那个年纪,早已奔波江湖,四海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艳婷管得太多,不免掐住了儿子的未来前程。艳婷听得说话,却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轻声道:“观海云远、观海云远……有时想想还真高兴,幸亏你们柳门还有一个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坏成什么样了……”

魔王血名,万莫提及,但艳婷轻轻松松说来,对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罗摩什虽如老僧面壁,但这话声还是钻入耳来,他大吃一惊,赶忙掩住了耳孔,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艳婷终于离去了。罗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儿细细考察民房墙壁,雪花飘下,在他的秃头顶上积了一层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时管那“护国天女”是谁,“秘密情妇”是谁,他统通一问三不知,纵使有人过来严刑拷打,他也是张飞家里找岳飞,听都没听过。

正装死蒙混间,忽听脚步又起,摊车旁缓缓走来一名女子,罗摩什心下一惊,以为艳婷又回来了,赶忙撇眼偷看,却见这女子身穿粗布衣裙、头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娇艳的京城第一美女?却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姑,想来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怀抱着一只包袱,沿途低头行走,经过巷口处,忽尔停步下来,左看右望,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误。罗摩什心道:“原来是来访友的。”

小年夜午后的小老百姓,过着小小恬静无争的生活,罗摩什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虽未升天,却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扰人家,便低下头去默默念佛。

正在此时,大掌柜却扬起头来,他凝视那名村姑,微笑道:“快过年了,买些糕饼吃吧。”

大掌柜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子了。果然那村姑迟疑半晌,瞧她打扮朴素简陋,却也不知是否有钱。她朝大掌柜望了半晌,轻声启齿:“敢问店家,这儿可是铜锣胡同的……”说到此处,低头去看手中纸条,又道:“绿竹巷么?”

罗摩什原是浑不在意,陡听这女子的说话,忍不住便咦了一声。温柔细软的嗓音,悠悠淡淡,字正腔圆,怎也不像一个村姑的口音。他见那村姑还能识字,自是心下大疑!那大掌柜却似不察,听他笑问道:“是啊,这儿正是绿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柜先前与妻子说话,只因隐瞒身分,便把口音浑了,此刻他不再夹嗓变音,便又回复了一口清脆京腔,听来极为悠扬悦耳。

那村姑却也不以为意,看她斜倚墙边,怔怔朝巷内眺望,幽幽地道:“请问店家,绿竹巷里是否有个书林斋?”书林斋便是顾家父女早年开立的书坊,当时为了正统第三案,曾经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柜左右难为,吃足了苦头。耳听这名女子竟是来访书斋的,罗摩什心下一凛,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这女子与顾小姐有何渊源。

大掌柜听得来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顾小姐已经嫁人了,现下书林斋业已关门,专教孩童们画画儿。哪…您瞧…”说着举起手来,遥指巷内寒舍:“她便在那儿,您尽管过去吧。”

午后霜雪飘降,远处房舍望来很是温暖,依稀可闻孩童的笑闹声。那村姑怔怔望着,却迟迟不移步,大掌柜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过去了?”那村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了,远远看看就行。我不认得顾小姐,只是听朋友提过她的一些事……”大掌柜低头整理糕饼,问道:“您听过她的事?可是她磨卖豆浆、开斋印书的那些往事儿?”

“不……不是这些……”村姑凝视巷内房舍,她垂下斗笠,摇头道:“我听到的……

全都是幸福的事儿……“大掌柜听得此言,登时抬起头来,静静问道:”您是说,她现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过来瞧瞧……”说着说,便要放步离开。正于此时,大掌柜从怀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糕饼上,霎时甜糕受力变形,整辆推车更是嘎嘎作响。罗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铁胆,蓝澄澄的铁胆,也是世间第一神剑,号称“擒龙”!

陡见这柄天下第一利器,罗摩什不由发起抖来了,一不知大掌柜为何拿出擒龙剑,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谁,脑海中盘旋回绕,又是“护国天女”、又是“业火魔刀”,说不出的凌乱无绪。正慌张间,大掌柜抬起头来,含笑道:“这位夫人,请你留步。”那村姑哦了一声,登也驻足下来,回眸朝大掌柜望来。眼见她转头来望,露出了斗笠下的面孔,罗摩什便也趁势窥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着端正的樱口,生在雪白小巧的下巴上,这让人觉得她很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觉并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满星桥,罗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气很好,想必一件小事便能逗得她开怀巧笑,当是天生的温柔性子。

正望间,又听大掌柜笑道:“这位夫人,我长年在这儿摆摊子,和杨夫人一家很熟,您要是怕冒昧打搅她,不如让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认得她的一家,那可太好了……那您是否也认得她的……她的……”大掌柜微笑道:“您是说她的父亲顾尚书?我当然认得。”听得顾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也听过顾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问的是……是……”她有些迟疑,好似欲言又止,大掌柜含笑催促:“来,尽管告诉我,您还想知道谁的事?顾夫人、二姨娘、小红、刘管家……”他说了一串名儿,随手提起擒龙剑,微笑道:“还是卢云呢?”

陡听“卢云”二字,那村姑不由惊呼一声,霎时仰起脸来,露出那张白雪晶莹的脸蛋。罗摩什见得她的面貌,却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呼。

斗笠下的脸庞一点也不像个村妇,她太显眼了,这与她的样貌无关,而是她有种说不出的雍容气质,无须珠宝锦衣来衬,便已让人觉得她出身极高,无论她身穿什么破衣旧裙,无论她身在何处陋巷酒肆,随时能让人们一眼见到她,然后情不自禁地凝视她,却又不敢随意接近她。

总而言之,天上谪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她必然来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不沾尘、心不萦忧,毫无疑问,她就是大掌柜苦苦等候的“护国天女”!

天女现身,罗摩什自是全身大震,见得这名美女的样貌,他已明白大掌柜何以要自己陪同过来,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确实有一种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苍。

巷中一片宁静,那村姑却是全身发抖,听她颤声道:“您……您说您认得那位卢……卢……”

天女语气发抖,想来心情大为激荡,大掌柜含笑接回:“我当然认得他,以前还和他说过话呢。”他手握神剑,自推车后缓缓行出,柔声道:“这位姑娘,我猜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踪,对不对?”斗笠下的樱唇轻轻微颤,轻声道:“你……你说……”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离开了这栋喜宅……开始了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村姑眼中含泪,喃喃低问:“他……他去了哪儿?”

“别替他难过,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该去的地方……”

天色阴霾,雪势加大,点点雪花飞落巷中,掩去了远处孩童的笑声,大掌柜的嗓声转为低沉,听他幽幽地道:“他走了……因为他生了一种病……让他管不住自己,让他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前往那个无名遥远的所在,状元顶戴救不了他,未婚爱妻唤不回他,换帖弟兄也帮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去,看着他坠下悬崖,把自己献给白水大瀑……你瞧……你瞧夜空……”

村姑发起抖来了,她扬起睑来,望向万里天际。华灯初上,岁末天雪飘降,但见寒星点点闪耀,夜空仿佛洒满了神佛泪水。大掌柜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每回仰望夜空,我都会见到他……见到他泪流满面,默默问着我:人间是否还有天理,天地是否还有公道?”斗笠下滚落两行泪水,那村姑环抱着自己的双肩,竟已啜泣出声。听她哽咽道:“你……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啊……”大掌柜拿下了人皮面具,含笑道:“人间要是有公理,我还忙什么呢?”

村姑闻言震惊,急忙抬起眼来,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我啊……”雪雾散开,面前有一名男子跪在地下,他单膝触地,挺背直腰,含笑道:“我叫做杨肃观,也就是创建佛国的人。”

傍晚时分,天边雪云五彩变换,屋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有小小猫儿经过,正于此时,岁末鞭炮炸响,对街爆竹串串,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也掩住了猫儿轻盈的脚步。

杨肃观无视四遭变故,只跪于地下,俊眸回斜,任由那素昧平生的天女殿下打量着自己。

两人相距数寸,呼吸相闻,天女低头下望,一时之间,忍不住惊呼出声。

面前的男子和自己一样,他非常美丽,非常玉雪尊严……也有夜空般乌黑的发丝,亮如高山银雪的白皙玉肤,黑白分明得像兜率天降下的神佛,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却又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殿下。”杨大人温文有礼,他抬起自己英俊的睑庞,问道:“臣像个坏人么?”

“不……你不像坏人……”天女满面红霞,她别开头去,轻声叹息,杨大人微微一笑,正要起身,却听天女轻启樱唇再诉:“但你像个坏男人。”

砰地一声大响,对街鞭炮阵阵爆响,好似炮竹中杂了一枚冲天炮,让人耳孔发麻。罗摩什吓了一跳,撇眼急看,惊见昏暗天色中,对街树梢飘起了一缕轻烟。白云袅袅,寄语青天,也让他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东西,枪子儿。

当年将火枪引入中原的第一功臣,正是罗摩什自己,他比谁都清楚那缕轻烟是何来历。听他大喊一声:“大掌柜!让开啊!”霎时奋起脚步,直朝大掌柜扑去。

烟消弥漫之中,鞭炮纸花飞散,枪子儿飞天而来,罗摩什却也迟了一步,他扑出一尺,它飞来十丈,转眼穿破雪花,奔进小巷,直达大掌柜背后一尺。

生死之刻,头顶的小猫儿扑天而起,张牙舞爪间,一道袖劲飞抽而过。锁住了大掌柜的退路。

两波奇袭闪电而至,说时迟、那时快,修白的手指回动,蓝光扑天而起,半空中一片衣袖飘飘飞起,摇摇坠地。宁静的小年夜黄昏,对街的鞭炮终于止歇了,大掌柜回臂扬后,擒龙剑高举在手,不同于十年前永定河畔的跪地垂泪,此时没有鲜血、没有泪水,只有那身宝蓝长衫睥睨傲然,如是向世间百万强敌诉说:“天听吾所听,天视吾所视,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刺客近身肉搏,一击不中,旋即抽身远去,大掌柜单手持举擒龙剑,回眸对街树稍,顷刻间枪阵也开始撤退。巷中恢复了宁和,大掌柜的容情也转为平静,他缓步行到村姑面前,霎时抖开长袍,单膝触地,再次跪了下来。

“启奏银川公主殿下。”杨肃观跪地仰颈,拱手肃身:“臣中极殿一品大学土杨肃观,恭迎千岁归国。敬敏恪忠,谢慰天恩。千岁、千千岁。”

大雪纷飞,拢在丰神如玉的男女身上。杨肃观静默下来,又成了那个仪态出众的权臣。天女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凝视跪倒在地的神剑主人。淡淡冬日天光,照得他俩肤白胜雪。若非先前的杀气腾腾,他俩简直就是一对璧人,高贵秀美的玉帝女儿,俊美英挺的凡间大臣,完美无瑕,珠联璧合,直似天造地设。

美景当前,四周生出诗情画意,公主忽然嘤咛一声,只觉腿弯里穿来一只坚实的臂膀,将她一把抱起,让她紧靠在杨大人的怀中。三十六岁的坏男人微微一笑,问道:“殿下,臣若自称自己是个好男人,您会相信么?”天女不再显现敌意,她伸指抵住腮边,侧头打量面前的修罗王,含笑道:“这不能问我,该问你的妻子才是。”

“殿下啊殿下!”不是坏人的坏男人仰天大笑,朗声道:“您这样说话,内子可要生气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