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风陵渡,人山人海全是江湖客,都在抢着走那道鬼门关。
女侠很霸气,勾着他的脖子,指着那座大牌坊:
“你以后跟了我,就是江湖人了,去走一趟。”
他看着那些持刀弄枪骂骂咧咧的莽夫,心里就不太想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本不想走,但拗不过女侠,还是被推了过去。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江湖客’,只会跟在女人后面背行李的江湖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走走其实也没什么。
他每天跟在女侠后面,押镖的时候帮忙算账、看场子的时候帮忙记东西,没活儿干的时候,就坐在河边、树林里,拿着书本,看着女侠在旁边练剑。
女侠有时候会问他:“你看书做什么?识字就行了,看多了又用不上,我教你武功吧。”
他摇了摇头:“书里面有大学问,以后有机会,去谋个一官半职,你身上的冤枉罪名说不定就洗清了。舞刀弄枪是粗人干的事儿,看一遍就会了,那需要人教。”
女侠听见这话很不服气,但也说不过他,就哼哼了一声:
“你就志向大,粗人干的事你都干不好,还谋什么官职?”
“那是我不想干。”
“哼~”
女侠不相信,他也没兴趣真学,依旧每天看书。
直到有一天,女侠出了岔子,在常德那边惹了个地头蛇,和女侠的父辈有旧仇,被一帮江湖人堵在了客栈里。
女侠打不过,想让他先跑。
他以前没打过架,但喜欢的女子被人言语侮辱,上头了,记得当时拿着张板凳,硬生生把十来号在常德有些名望的江湖客,打的满地找牙。
当时他还挺奇怪,这些凶神恶煞的江湖蛮子,为什么动作这么慢。
后来才明白,是他太快了。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当时还是回过头,很自傲的来了句:
“我就说舞刀弄枪简单吧,不就是瞅着脑袋打,竖着赢躺着输,打趴下就行了,哪有那么多门道。”
话很浅白,但却是武夫一道的真谛。
女侠当时惊呆了,以为他鬼上身,还去找了江湖方士跳大神。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成亲了,他地位高了些,看书也不被说了,行囊也换成了两个人一起背着。
后来,女侠有了身孕,回到了蜀地的山寨。
两个人过着小日子,等着女儿的降生,他在寨子里依旧在看书,女侠喜欢他习武的模样,为了哄女侠开心,他也会每天在女侠面前打两套自创的王八拳。
日子过得很安逸,但寨子里面过得却很苦。
蜀地深山中的寨子,都是半民半匪,靠劫道走私谋生,经常被官府围剿,缺衣少食,所有人都很艰苦。
女侠即便在寨子里地位高,但寨子里能买来的东西有限,再也不能像去外面走江湖的时候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
孩子降生,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想月亮一样清澈,和女侠一模一样。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看到山寨里其他的小孩,便有些发愁。
山寨里的小孩,从三四岁起就帮着父母干活儿,种地、采药、除草、洗衣,稍微长大些就习武,好勇斗狠没半点规矩,他当教书先生,基本上没几个认真学的。
他不希望女儿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不想女侠慢慢变成外面那些粗野的悍妇。
他想有朝一日,能把母女俩接到城里的大宅子,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想让女侠能穿上江南的丝绸,和他一起去诗会文会花前月下,想让女儿从小穿着襦裙、带着花簪,在廊台亭榭里兜兜转转,不用为了一块肉、一个纸鸢,和同龄人哭闹厮打。
可惜,女儿一天天长大,日子却是一成不变。
直到有一天,女儿对着他说了一句:
“爹,娘亲给我缝的襦裙好麻烦,还废布料,裴奶奶说不好干活,我觉得也是”。
女儿虽然还小,但已经开始懂事了。
但这个懂事,不是他这个父亲想看到的。
他走了。
走之前和女侠吵了一架,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吵架。
女侠的爹爹年事已高,想让他当寨主。但他不想,他不想让妻女世世代代待在深山老林里,不想让他聪明伶俐的女儿变成乡野愚妇。
女侠最终还是答应了,给他指点了几个地方,让他去学艺,文举考不上,可以尝试武举嘛,当什么官不是官。
他走的时候很有自信,和女侠说不出人头地不回来,却没想到,这一走,竟真成了永别。
他再次来到青石小巷时,已经生了些许白发的掌柜的,骂了他一顿:
“走的走了,回来作甚?”
他没有听,因为他不想让妻女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他读了这么多年书,一定要考中。
只可惜,天好像不站在他这边。
连连落榜,等他心灰意冷,想换条路,去尝试武举时,新君登基了,然后便是那场席卷整个江湖的浩劫。
等他赶回山寨,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一座孤坟,连女儿,都是妻子的江湖旧识送去的安稳地方。
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女儿?有什么脸面去那坟前祭拜?
他除了想尽办法报仇,还能做什么?
即便报了仇,又有什么用?
在十多年前那个雪夜,他就已经死了。
厉寒生双目阴郁,看着天空,眼前景物烟消云散,只剩下从未变过的薄云。
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
剑圣祝六,提着两壶酒,走到巷子口,抬手指了指锣鼓喧天的府邸,轻叹道:
“一个人杵这里作甚?都开始拜堂了。”
厉寒生收回目光,才惊觉天已经黑了,围墙后的宅邸灯火通明,遥遥传来:
“迎新人入堂!”
厉寒生吸了口气,脸色恢复了往日的暮气沉沉,走到祝六跟前,接过了酒壶:
“你不去大厅里坐着?”
祝六呵呵笑了下,飞身跃上了楼宇顶端,在大厅对面的屋檐上席地而坐,拿起酒壶喝了口:
“世上最苦的,是烦心的时候,手中有酒,却找不到陪着喝酒的人。看着你可怜,过来陪陪你。”
厉寒生拿起酒壶抿了口,眼前的大堂里,三个姑娘站在一起,旁边是傻笑的许不令,他看了一眼后,声音稍显沙哑:
“挺好的。”
祝六靠在房舍顶端,看着下方有些手忙脚乱的闺女,想了想,摇头道:
“祝家灭门前,我爹在树上留了句话:‘纵横三千里,剑斩百万人,今朝绝于此,草折任有根’。江湖人都是如此,风光过,也落魄过,刀口舔血半辈子,总有死的一天,能在死前看到香火流传,就是喜丧,往年再多爱恨情仇、辛酸苦辣,也算不得什么了。你今天要是不笑一下,这辈子真算是白活。”
厉寒生眼神怔怔,望着大厅里那道高挑的背影,“一拜天地!”回响在耳畔,那道身影,转过身来,对着外面的天地拜了拜,对着他拜了拜。
“呵呵……”
厉寒生勾起嘴角,笑了下。
笑的和往日在青石巷,看到女侠走过来时一模一样;寒窗苦读时,看着画像傻笑时一模一样。
但这一笑之间,十余年从未有过其他表情的脸庞,在一瞬之间无语凝噎,继而泪如雨下。
祝六看着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变成了扭扭捏捏的大丫头,穿着嫁衣,额头和男人碰在一起,眼睛里也发酸。
但堂堂剑圣,岂能在人前落泪。
祝六拿起酒壶灌了口,偏头看向厉寒生,笑骂道:
“笑的真他娘难看!”
……
春风不平,明月幽幽。
房舍顶端,两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老男人,拿起酒壶碰了下。
这一碰,是一代新人换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