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你家楼下的小卖部买东西,小卖部阿姨大概率不会坑你,因为她知道大家邻里隔壁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想做你一辈子长久生意呢。这时候骗你一次,划不来,以后你都不去她家买东西了。
这就是重复博弈,有后续的长线生意吊着,人就要脸讲信用。
而单次博弈,就是一锤子买卖,好比你去旅游景点买东西,无论是吃喝还是纪念品,都贼坑,尤其是华人经营的旅游区,几乎无有不坑,就是因为华夏历史已经把单次博弈教得很好了。
大家都知道,一锤子的买卖就要狠狠宰客到利益最大化,因为华人游客基本上一辈子也不会来同一个打卡型景点玩第二次了(重复度假型景区不算,那些地方还是要信誉的,因为指望你多次去)
而秦始皇膨胀后受到的引诱,就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有希望不用再重复博弈了,只要一统天下,最后过程中可以用很多一锤子买卖的手段——
秦惠文王的时候,让张仪诈骗违诺毁誓为代价破了齐楚联盟,就是因为知道这一次诈骗得手之后,仅有的两个可以和秦抗衡的大国就被坑了,秦以后统一的大势几乎不可逆转,所以把秦的信用像草纸一样扔掉也无所谓。
那就是一个单次旅游景点宰客黑店的心态:打完这次交道你就必死无疑了,老子不跟死人讲信用,反正你死都死了也没人知道老子曾经不讲信用。
秦的情况就是这样:原先要脸,重合同守信用,是因为要一直跟“国际关系”打交道。忽然哪一天发现,我干完这一票不讲信用的事儿之后,“国际”这个东西本身就不存在了。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国际交涉,不要脸把利益最大化即可。
(注:再强调一下,这里是李素给刘备分析皇帝信用的建立过程和推演,不是想黑秦始皇。也不用责怪秦始皇不讲信用,因为他之前没有人受到过他这么大的诱惑,秦始皇也没有经验。凭心而论,换个人如果受到这种诱惑,估计也会不要脸。
西方的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也有一个隐身人的隐喻,说一个人一旦得到了隐身的异能,原本遵守的道德法律就会自然不去遵守,西方哲学后来有此引申出‘绝对的权力绝对的恶’。而秦亡给了这种经不住诱惑的下场一个反面教材案例。)
最后骗饿死齐王建,就更是如此了,完全嚣张膨胀到“天下都一统了,所有文字记载和史书都被我秦控制了,秦以外都是不识字的胡人蛮夷,所以我不怕”。
秦始皇最后的很多走样的操作,都符合“单次博弈、有限游戏”的心态,而不是“重复博弈、无限游戏”的心态。
不是说他这个人多么残暴不仁,而是他走到了这个历史路口,发现了这个“统一后可以自己随便改历史,只要万世一系,之前的丑事都无所谓”的诱惑后,他没扛住。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弱点,比如打《三国志》系列游戏的玩家,很多都喜欢敌人只剩最后一个城时,把全国地图上的部队都调过去、精兵猛将都拉到前线,然后滔天碾压优势打完最后一战。
但现实生活中冷静的君主,肯定不能这么干,这是多大的浪费和损耗啊,简直跟杨广打高句丽一样浪费。打完这一仗之后国家的日子就不过了么?游戏结束了么?
没有啊!生活不是有限有终局的战略游戏,生活是无限游戏,统一了还得继续过下去呢!
而游戏玩家都玩到这个份上了,你能不让他在终场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爽一把吗?
但可惜秦始皇之前没人经历过这些,秦始皇很多做派都符合“统一之后历史就结束了,所以临门一脚怎么都行,反正后面我说了算,永远说了算”。
焚书坑术,这事儿被很多人洗,但有一点其实不该洗,焚书是焚什么?百家语,还有一句“偶语诗、书者弃市”。
什么叫偶语诗、书?就是谈论诗经、尚书,这两部书是《秦始皇本纪》里明明白白写了私下谈论要直接杀的,其他书还没那么重罪。
诗经是先秦社会生活的诗歌表现,尚书是古代的历史书,秦控制这些书,心态就是“我统一之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因为没有‘外国’这个历史载体来戳穿我了,所以饿死齐王建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世文天祥写的《正气歌》里,有一段四联八句,写的是古代正气气节之人,其中写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后面还有几个汉之后的人,无须赘述。
但只看前四句,就可以看出一个端倪:为什么先秦的气节都是太史简、董狐笔?都是宁死也要写真相的铁骨铮铮史官?秦汉就是张良苏武这些实干家了?
因为大统一之后,没有一个“外国”作为史料的载体,所以你史官再跟齐太史那样全家为了写一句话而被杀,没有意义了嘛。
齐的时候,齐太史宁死不屈,他是知道“就算你杀尽齐国史官,天下他国还有人记载”,所以他有精神信仰支撑下去。
说到底,是第一次绝对大统一,让秦始皇产生了“可以绝对终结历史”的膨胀幻想,所以很多操作走样了,他不担心失信,没有国际监督了。
不光秦始皇这样,后世丑国在苏联解体后的20世纪90年代,也有几个狗屎所谓历史学者跳出来,叫嚣《历史终结论》,然后就膨胀到彻底不要脸了。
但历史最终会证明,所有抱着历史终结论幻想的人,不管你是谁,你终结不了历史,反而会被历史终结掉。
万物皆会亡,而史不会亡,也不会忘,所以别飘。
秦亡之后,对历代皇帝最大的约束,其实也就是畏惧自己将来被历史书写得污秽,毕竟当时已经没有权力可以约束皇帝了,只能指望后世。
尤其改朝换代多了之后,皇帝心里也清楚,自己的朝代不可能万年无疆的,既然有新的朝代,被黑肯定是多多少少的,要注意收敛点。
……
刘备原来没怎么好好读书,现在就算恶补了历史,但对于逻辑和博弈论肯定是完全不在行的。
所以听李素用“单次博弈”和“重复博弈”来分析秦始皇和秦帝国的信用崩塌后,刘备简直是被刷新了三观。
原来信、义二字,还可以这样解读?齐楚和一部分的赵人,反秦还间接救回了一些华夏的民族信用?至少让后人记得一个警戒:终结历史不怕丢人的人,自己会被终结。
刘备呆滞怔怔了半晌,长叹一声:“原先朕只是觉得高祖得天下是该的,但对于高祖是楚人这一点,只是觉得是偶然。
现在才知道,秦亡于楚、齐之手,才是天道循环,足以警戒天下后人,历史还真是侥幸啊,把华夏的信用勉强维持住、一直交到朕的手上。
如此说来,当初义帝要是没有被项羽所害,义帝要是真成了天下共主,天下的信义有没有可能复萌到春秋时那种重诺轻生的状态?”
李素摇摇头:“义帝不配,他不过是怀王之后。楚人怀念怀王,正是因为他当初是被秦之张仪诈术所骗的受害者,所以楚人不服一直郁结百年不散。
但楚怀王自己其实也是贪鄙小人,不足以言信,他如果不贪,怎么会被张仪所骗绝交齐国?更重要的是,秦后来又有求于出,怀王明明说‘不愿得其余,愿得张仪’,想把张仪弄到楚国法办泄恨。
但怀王最后杀了张仪么?没有!他又中了张仪的诈骗之计,还被张仪勾结后宫郑袖谗言脱身。屈原苦苦劝谏怀王杀张仪、以天下信义为先,结果屈原还被郑袖陷害。
所以说,怀王一系,不过是群贪鄙的受害人,算不上义士。从头到尾心心念念以民族信用为上的,只有屈原一人而已。
陛下也不必假设和期待利用秦了,高祖留给陛下的信用遗产,虽然不是至善,却也大多可用,就靠现有的,把陛下前面说的修修补补都做了,让汉室三兴之后,天下信用渐渐恢复、天子与武将互不忌惮对方谋反、擅杀,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