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近代历史教育的人,对于土地兼并这个问题,总会有一个错觉,那就是觉得这方面的政策设计、如何防范土地兼并,肯定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越来越先进。
后面的朝代吸取了前面朝代的灭亡教训,总该越来越善于避开坑、抉择越来越聪明吧?
但事实上,这种想法多半是近代历史教育受到苏式史泰林五段论的影响,习惯了把人类社会统一看成“原始-奴隶-封建-资本-共产”线性进化的结果。
而华夏历史的现实特点,是帝国时代特别漫长(我也不说“封建”时代了),那么多朝代的教训堆积下来,皇帝们把几乎所有对抗土地兼并的尝试都做过了,发现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管怎么干最后都会导致土地兼并亡国。
所以华夏的帝国史,对土地政策的态度出现过多次尺蠖效应。
觉得前一个朝代土地政策左了,亡了,下一个朝代就往右缩一点,结果还是亡了。
再下一个朝代就继续吸取教训,重新回归左一点,然后二次亡国。再再下一个朝代重新右一点,然后三次亡国……
最后就是左左右右反复横跳,这一跳就跳了两千年,怎么跳都亡国。
站在汉末这个节骨眼上,前面可以借鉴的经验还不是很多,但至少也凑满第一波尺蠖伸缩所需的素材了。左右都横跳试过,告诉人左右都有可能亡。
曹操、荀彧、程昱这样的顶级政治家,当然也都熟知历史。
知道周因王田分封,百姓逃亡另外垦荒、动员效率不如承认私田。
也知道秦因用民过重、服役无度,天下苦秦久矣,揭竿而起。
西汉因末年土地兼并确实疯狂、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王莽因左,搞土地国有化,没搞成,依然引起绿林赤眉,完蛋了。
但东汉不敢搞土地国有化,还是被黄巾了。
正因为如此,荀彧以王莽的教训提醒曹操时,曹操并不认为“因为他要实行的新政策中,带有一定的王莽曾经用过的元素,就必然不好”。
曹操是把这个问题想得很清楚的,所以他语重心长地跟荀彧、程昱自诉其志:
“周和王莽亡了,秦自有一套亡法,先汉后汉又是另一种崩溃!走不走王莽路线的都亡了,又没见谁一直活下来。
所以祖宗不足法、史不足畏,要是历史上亡过的路都不能走,那就无路可走了!只能是拼拼凑凑,博采众长,扬长避短,拼接一套新方法,把前代亡国者最暴政的点改掉。
如仲德所言,孤如今只是禁止世家豪强买卖田地,又不是如王莽那般籍没入官,纵有反抗,也不会太过剧烈,完全是可以分化瓦解,争取大多数安分守己世家豪强的理解的。”
荀彧因为之前没有参加曹操的草案讨论过程,所以对细节不是很清楚。曹操在讨论土地搜刮政策细节时,重用的都是毛玠、枣祗、满宠这些级别较低但更心狠手辣、擅长组织生产的能吏、酷吏。
荀彧是听说曹操的草案即将公布了,才急吼吼过来反对的。
现在听了曹操的辩解后,他也发现自己讲的那些大道理有些词穷,只能换个角度劝说,帮曹操完善细节。
荀彧分析道:“丞相,纵然如今施行之法与王莽大异,可对于世家豪强的约束实在是太狠了。卖田地者并不一定是要变不动产为动产、便于迁徙投敌。
只能说迁徙的可能比较大,属下也知道,早在十年前,司隶、豫州世家,趁着兵乱之前贱卖田地移民荆州避祸,不胜枚举。
但纵然如此,若是不想个充分的理由,只一味杀戮抄家,天下民心尽丧矣。治国如治水,川壅而溃,伤人必多,何况百姓卖田避战之心,自古堵不如疏。”
对于世家当中那些有眼光、有见识的家伙,能趁着战乱到来前卖地跑路,荀彧还是承认的,因为他对于这活儿太熟了。
他自己所在的颍川荀氏,就是趁着司隶地区被董卓横扫之前,把颍川老家的庄园都贱卖了,投靠各地诸侯的嘛。
还有河内司马氏里某几支有眼光的,也是典型的在董卓暴揍王匡之前就卖了河内的庄园跑了。当时有识之士都知道整个司隶、乃至与司隶接壤的郡,都会变成血腥战场。
曹操不想再听老生常谈,直接抬手制止了荀彧,让他挑建设性的意见说:“这些道理孤都明白,不过事已至此,不是空谈远见的时候。文若便说说,孤还有什么法子既把这事儿做了,又取信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