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是输了回来的。
“咳………咳………咳………”
于谦咳嗽了几声,身子骨里头的初春寒气越发渗人刺骨,他撩开了额前被雨打湿的发帘,抬头望向了城北的红墙白瓦,挥打了一下马鞭,向着那道环形的圆拱门走去。
“少保大人。”两名带着青涩的皇城卫兵看到他前来,犹豫了一下,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
他们没见过于谦的面容,因为之前必须低头,不能直视,而这一次于谦也没了那么大的排场,更加认不出来了。
于谦又叹了口气,翻身下马,一步迈出刮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他确实感觉到吃力了,没人抬轿,没人备马,从高高的山头轰隆一下跌到了低谷里,比从低谷里向上爬的时候还要让人疲惫。
忽如一阵风吹来,于谦走在了高墙甬道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到了一道同样在淋雨的身影,黑金色的袍子,青色的龙纹,那张消失了数年又再次出现的刚毅面庞上带着只有于谦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表情。
不是怜悯,不是嘲笑,真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肯定,肯定自身,否定了他。
“七年前我就说过,我会回来的。我还说过,我的东西你们拿不走,就算拿了,要回来的时候得收利息。”
朱祁镇也没带伞,但是那些雨水在落向他身上的时候却自动分开成了两边,稀稀拉拉的滴答作响,在积起的水面上排成了两边,像是两条无形潜藏的游龙。
于谦的步子继续落下,还是在咳嗽,声音沙哑了许多:“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英宗陛下你怎么知道你手里的刀,不会反过来刺伤你自己呢?苍王死了,可那个苍穹门的少当家也不是好惹的。”
于谦说到这儿连连摇头,感慨道:“花了一万人去堆人墙烧我的粮仓,这种魄力,这种手段,这种冷血,都快比得上帝皇家了。”
朱祁镇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如于谦料想中的那般勃然大怒,反而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你也算是两朝元老了,你什么时候见我用过刀剑?我………用的是这个。”
朱祁镇说着,扬了扬自己的手掌。
于谦沉默了,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却不怎么真切,知道朱祁镇与他擦肩而过,都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已是早春,代宗屋子里依然还留着冬天时候留下来的炭炉,朱祁钰裹着金绒羽衣,头发凌乱,嘴唇泛白,案台上如山的奏折被他一本本的丢向了地上,拇指上的玉扳指跟着手指关节轻轻颤抖,虽然无声,但已经龙颜大怒。
“为什么!?”朱祁钰嘶哑的质问,寥寥三个字,却给人一种力竭的味道。
于谦看着那一份份奏折打在了自己湿漉漉的靴尖上,很难说些什么,输了就是输了,无关气运,无关人马,正要说的话,他根本就不该会输,所以于谦只是苦笑,张了半天的嘴,怎么都说不出心里的那句话:“还不是因为你太蠢。”
朱祁钰确实比朱祁镇要蠢,别人下棋是在布局,他下棋是在拆招,你在其他人刻下的方圆囚牢里头找出路,怎么可能会赢?
于谦叹了口气,跪下,雨水抵在了御书房内的红丝金毯上,道:“臣有罪,臣无话可说。”
“你当然有罪!罪不可赦!”朱祁钰拾起那枝崭新的碧玉笔,却迟迟无法落笔,最后颓然向后一倒,看着书房的天顶淡淡道:“来人,把于少保关进天牢。”
………………………………………………………………………………………………………………………………………………………………………………………………顺天府以东,唯独一家挂着沈府门匾的府苑内。
偌大的客厅中陈放着两套八仙椅,左右分别落座着两道人影,左边的是位穿着绛紫色宫裙的美艳妇人,披着一头黑瀑华发,缀着眼影,娇艳动人的面容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春意。而右边的一位则是名硬朗的中年男人,年纪约莫四十岁朝上,容貌刚毅算得上俊朗,身上穿着的衣物是商贾的打扮,手里握着串檀香佛珠,不停的盘动着。
他是沈林,也是沈千河,沈万三的后人,沈家的唯一嫡系直传子孙。
“于谦败了。”沈千河刚一开口,就是直截了当的来了这么一句,他并无饮茶的习惯,身上也没有市井商人的那种圆滑熟络,从气度上来说颇为沉稳。
“败了就败了,反正那条见人就咬的老狗谁都不待见,就算是赢了也没好果子吃。”沈嫣琳一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手指搅动着茶盏里上好的铁观音,她也不喜欢喝茶,但这搅和起来的触感还算不错。
“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不见得吧。于谦要是没了,横在中间的那堵高墙也就踏了,那些墙头草就不得不做选择了。”
沈嫣琳说着把手指抽了出来,暗金色的抹胸在薄薄的纱衣内若隐若现,她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光彩夺人,伸动懒腰之时,身上的每一寸美肉都在发出欢愉的颤响。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秦家人还不打算出面么?”
沈千河听着沈嫣琳的话,笑着回答:“出了,早就出了。”
“在哪儿?”
“先不急,到时候就知道了。”沈千河没有直接回答沈嫣琳的问话,而是转口问了其他的事情,说:“小风他现在是一品带刀锦衣,对吧?”
“是。”
“还不够。江山想要易主,光是那个位置还远远不够,起码也是于谦那个位置才行。”
“大哥………你是不是迷糊了,小风他是于谦的学生,这次兵败能不被牵连就算不错了,怎么还能坐上他这个位置?”
沈千河笑了笑,指骨关节轻轻敲了几下桌面,回答道:“江湖流寇中有个东西叫做投名状,弃暗投明也好,弃明投暗也罢,阵营和阵营之间的变幻,想要取信于人无非就是一件事。”
“什么事?”
“杀旧主,弑恩师,戮父母。”
沈千河还是笑,笑得却有点让人浑身发凉:“小风他现在的主子是代宗,这个主子轮不到他杀。他的亲娘是你,你是我妹妹,我也不会让他动刀。数来数去,不就只剩下个于谦了么。”
沈千河说完,从兜袍里取出了一叠账本,从桌面上向前推给了沈嫣琳,道:“看看吧。于谦那婆娘董雨如还算聪明,知道提前让小风去挑拨柳观海和徐有贞,想保住他一命。这可惜啊,他败了。这一败,就彻底把这局棋给将死了,再也没用了。”
沈嫣琳拿起沈千河递来的账本,随随便便的翻了几页,一双美瞳睁大又收缩,急促的呼吸带动了开叉极低的衣襟,几乎将其撑裂:“这………这粮草………兵甲………还有军需物资………都是真的?”
沈嫣琳的语气明显带着古怪和难以置信,因为这上面记载的都是邯郸城那一战役中,数个月里军需补给的流水清单,上面的数量让人一看就觉得很不正常,从方方面面都莫名被克扣了许多。但事实上于谦不可能会这么做,以他的谨慎和小心,怎么会在这种关键的地方动手脚。
沈千河也给了沈嫣琳回答,点了点头,然后摇头,说:“当然是假的。”
但他紧接着又古怪的笑了起来,“东西都是我供的,几十万俩的纹银也都花出去了。我是商人,商人不可能会做赔本的买卖,可我这一次就是在做赔本的生意,把几十万两的银子写成了几万两的流水,你说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商人?”
的确,无商不奸。这句话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说的,也是因为这句话,他们沈家被压了百年都没能翻身。
无商不奸啊………要是这账本是往高了写,军部和户部的人一清点,一查漏,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怪不到于谦头上,反倒是这些个供料的商人和军需官遭了秧,杀了头。
可沈千河这一次,是真金白银的买了那些东西,也切切实实的送到了邯郸,却偏偏在账本上记了不足十分之一的价格流水,把真的物资从字面上变成了次品。
以假乱真很难,但以真作假………的确很容易。
这么一来,无论那些军需官,还是战场上的士兵都会一口咬定粮草,物资,兵甲都是真的,而事实上也的确不是残次品,但为什么朝廷的拨款和沈千河手下商户的流水会对不上呢?
任凭那些户部的官员想破了脑袋,也只会得出一个结论。
于谦势大,逼着这些商人低价贩出,结合他之前在朝廷内的权势和威望,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来一回,沈千河手里头少了几十万两白银,于谦的手里应该就会多出几十万两白银。至于他到底有没有这些银子,在军需官的账本和这本账本的对比铁证下已经不重要了。
商人商人………无商不奸,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会他娘的写出这笔糊涂账?
“几十万两白银呢………”沈嫣琳放下了这一叠账本,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心疼。
沈千林也跟着叹了口气,说:“是啊………于谦这条老命………都快比当皇帝的还金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