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皱眉道:「怎么连这三五百都支不出?」
下面便有人回道:「这二年府上是艰难些……」
不带她说完,探春便打断道:「不必说了,你只去账房把这些年的账目拿来给我看,自然明白。」来旺家的便领命去了。不一会,便拿了账本进来。探春接了便同李纨细细看起来,越看面上的表情越凝重了起来。
可巧凤姐又差平儿过来看看,平儿进来,见探春低头看帐,便悄声在一旁站了。探春看了半晌,一抬头才见平儿,忙笑着让座,一面指着账本问来旺家的道:「这一笔五百两银子是什么度用?」
来旺家的回到:「这是今年秋天里修整草木的工匠钱。」
探春道:「你回头告诉账房里,先将这一项革了,顶了那边的。」
来旺家的道:「这比款项是太太知道的,若不批出去,只怕耽误了园子的修整。」
探春道:「你且不用多说,我自有道理的。」来旺家的只得打千下去了。探春便对平儿道:「我只道咱们府里风光,如今管事了才知道,只是个空架子罢了,如今竟是入不敷出,连三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
平儿道:「是啊,这二年风水不顺,外头几处庄子旱得旱涝的涝,进项大不如前了,凭空又多出许多度用来。一则,娘娘在宫里,来回传话,这些公公们便趁机拿要。每逢年节都要给里头准备礼物玩器,也是比不小的开支。二则这园子虽是没有空着,但也要人力钱力的去修整打理。三则这几年这些祖上的世家几件大事,送礼回礼也多了起来。」
探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管事,才知道凤姐姐的难处了。可真难为她这二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我更越发尊重她了。」
平儿笑道:「我家奶奶听了三姑娘这几日的行事,还夸说你比她更仔细呢。如今你又说起她来。可见也是惺惺相惜了。」
正说着,却见宝钗进来了。众人忙起身。宝钗笑道:「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探春便将方才的事说了一回。宝钗因听涉及贾府账目,也不说什么。
探春道:「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
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
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
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
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
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
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
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因又接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李纨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探春笑道:「可不是,这几日里,什么话都是她奶奶想到的,只等着我说出来呢。如今这园子要改一改,还请你都将方才的话跟你奶奶回明白呢。」
平儿忙道:「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
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
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与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
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
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人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顽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
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
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到来捉弄我了。」
三人都诧异,都问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
李纨平儿都道:「是极。」
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
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帐,他们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
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敷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象。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帐房受辖治,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贯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
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分钱,也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坐吃三注』的?」
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伏。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
家人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