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心中也是欢喜,却因仍不知黛玉下落,不免又有些挂念。宝钗走过来,悄悄拉了拉宝玉胳膊道:「宝玉,可还惦念颦儿?」宝玉苦笑着点头。宝钗又道:「既然妙玉姊姊是个格格,孙绍祖又说吕总管将妙玉接去时颇为敬重,想是不会为难她,那会子颦儿正在栊翠庵中,妙玉同颦儿亲如亲姊妹,定然不会丢了颦儿不管,我猜妙玉定是将颦儿一并带入宫中去了。」
宝玉轻轻将宝钗抱在腿上道:「真希望如我的宝儿所说吧。只盼她们姊妹无事便好。我一去这几日,家里可好?」
宝钗点头道:「倒是没什么事。你还是先去看看云丫头吧。她整日里只念叨你的名字,都是要想死你了。」
宝玉一拍大腿道:「正是呢,我这一乱竟把云妹妹给忘了。她们母子可好?」
宝钗笑道:「你这爹当得,都忘了自己有个儿子了吧?」
宝玉也嘿嘿一笑,便往后头去。刚进来,却见湘云也正往外跑,后头麝月一面追一面喊道:「云二奶奶,可使不得,你这还刚出了月子呢,怎么这大冷天的就往外头跑?可当心凤风冲了不是玩的。」
湘云却只顾往前跑,一面道:「我不管,爱哥哥回来了,我是一刻也呆不住了。」正说着,见宝玉已经来到后院,湘云一下扑进宝玉怀中:「爱哥哥,你可回来了!」
宝玉将湘云紧紧抱住,道:「好妹妹,我可不是回来了。你怎的不听话,又乱跑?」
湘云道:「你回来这么长不肯让我出去,我哪里还忍得住?」
宝玉道:「傻丫头,我这可不就来了?快回屋里去,当心外头凉着。」说罢牵着湘云又进了屋。见奶妈子正抱着儿子,湘云接过来抱在怀中呢喃道:「儿啊,你爹爹回来了,你可看见了?」
宝玉也忙凑上去,只见湘云怀中小人儿早已不是刚落草那般皱巴巴的模样,却是愈发的粉雕玉琢白净可人,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宝玉,一张小嘴哦哦作响。宝玉喜道:「快让我抱抱。」说着将包裹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湘云噗嗤一笑道:「爱哥哥,你不用这么谨慎,瞧你,都不会动了。」
宝玉也笑道:「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还是小心些好。儿啊,快叫个爹来听听。」逗得湘云倒是笑了。
一旁麝月笑道:「二爷又糊涂了,小爷才一个多月,哪儿就会说话了呢?二爷,还是给我吧,我看你这抱得都累。」说着将婴孩接了过去。
正说着,凤姐探春也都过来,看着粉嘟嘟的孩儿都是喜欢,逗弄了一回,外头已备下了酒席,宝钗来招呼众人用饭。湘云一把抱住宝钗道:「好姐姐,今儿说什么你也不能将我关在屋子里了,这一个来月,可要憋屈死我了。难得今儿热闹,爱哥哥也回来了,凤姐姐三姐姐都回来了,好歹也让我去吃上两杯才好。」
宝钗笑道:「你这丫头,两杯酒就馋死你了。也罢了,今儿咱们就好好热闹一回。只是你要穿得严谨些才是。」湘云欢呼一声,笑着同众人往前头去了。
前后厅已备下两桌酒菜,宝玉、薛蟠、柳湘莲、空空道人在外头坐了,薛姨妈也执意要同薛蟠一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同薛蟠说话。其余姊妹都在后头坐了。刚要举杯,却听见外头有人道:「好啊,你们两个小贼回来了也不喊我,该当何罪?」
众人听了都是一喜,竟是冯紫英回来了。忙将冯紫英迎进来,众人落座,四兄弟再度重逢,都是不尽欢喜。冯紫英骂道:「奶奶的,这大过年也不让人安生,偏偏北边有刁民聚众闹事,一纸调令便把我抽了去。宝玉,你这边可好?」
宝玉笑道:「蒙冯大哥关照,倒是都好。」冯紫英又问柳湘莲薛蟠二人如何回来了。宝玉便将一路上如何救探春,如何巧遇柳薛二人说了一回。又将空空道人引见给冯紫英。
冯紫英听了抱拳道:「原来是空空道人,失敬失敬。此番贾府之事还要道人多多费心了。来,我敬你一杯。」又问宝玉道:「虽是道人知道忠顺老儿这许多罪状,可如今忠顺王毕竟是掌管大权,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不知宝玉你如何打算?」
宝玉道:「这事我也想着,想是要面见太后方能奏效。我只想着事不宜迟,明儿一早便赶着去见北静王。」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后头有隐隐女儿笑声传到前面来,宝玉早就恨不得飞进去了,只是众人都在前头,不好离席。冯紫英笑道:「宝玉,你若是挂念我那几个弟妹,趁早赶快滚过去,别在这儿屁股长了疔一般在这儿坐不住,我看着烦。」
柳湘莲也笑道:「正是,宝玉这一个来回有月余,只怕人还在这里,心却早飞到后头去了。」
薛蟠道:「你只管去,我们也不用你陪。」
宝玉听了嘿嘿一笑,又敬了几人一杯酒,便急急地往后头去了。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谁知刚到了后头,一众姊妹正热闹,见宝玉进来也都笑了起来。宝玉不明就里,也跟着傻笑起来。
只见宝钗坐在上头,右手旁却空出一个座位来,左手起便是凤姐、可卿、探春、惜春、迎春、袭人、麝月、莺儿、宝珠、湘云。一大桌子好不热闹,
可卿款款站起身来,扶着宝玉在湘云和宝钗中间坐了,宝玉笑着在可卿粉臀上拧了一把道:「你们说什么呢?这般有趣。」
可卿身子一扭,笑道:「还能说什么,还不是说你。」
湘云笑着端起酒杯道:「果然还是宝姐姐最知道爱哥哥,我是愿赌服输的,便干了这一杯。」说着便将酒喝净了。
宝玉又给湘云斟满,笑问宝钗道:「怎的?你又同你宝姐姐赌什么?说来我也听听?」
凤姐笑道:「还能是什么?横竖不过是说你罢了。方才刚开席那会子湘云撒气,说二哥哥回来了也不多陪陪咱们,偏偏被外头几个野男人拉住不放。宝丫头便说不用急,只怕不过半个时辰你便进来了,湘云不信,这不便赌了起来,果然你还是和宝丫头亲一些,知道她想的什么,真不出半个时辰你就溜进来了。」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宝玉也不脸红,笑着将左右手臂搭在宝钗湘云肩上各自香了一口道:「姐姐妹妹们都在这里,我早就想过来了。」
宝钗也给宝玉倒了一杯酒道:「你呀,也该收敛收敛,毕竟冯大哥柳二哥还在外头,你就这么急急地来,也不怕给人笑话……」
宝玉笑道:「又都不是外人,再说不还有大哥在外头?妈也在呢,也不算没人照应。好宝儿,难不成你便不想我的?」说着便将脸凑了过去。
宝钗将脸一红,却也不躲避,只将小嘴伏在宝玉耳边轻声道:「宝玉,今儿人多,虽是少了颦儿妙玉,你也别再说了。好歹让大伙儿好好玩上一晚上,千万别像上回那般扫了兴致,可好?」
宝玉点头道:「嗯,这个自然。只是今儿晚上你需要好好的陪陪我才是。」
宝钗啐道:「呸,又没个正行了。」
二人正低语,一旁凤姐道:「都瞧瞧,都瞧瞧,这一进来便只有你们小两口这般亲亲我我的咬耳根子,把我们都凉在一旁了不成?在那儿偷偷说什么呢?快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不然我们可是不依的。」
宝钗脸上一红,却笑道:「我是问宝玉,凤姐姐这一路上被押解着,只怕是吃了不少苦,又听说一路都病着,怎的这回来一见,却是白嫩了不少,竟是比平日里面色更好了许多?我就问宝玉,到底是吃了老君的仙丹,还是什么大补的灵药呢?」
湘云在一旁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凤姐姐定然是既没有吃仙丹更没有吃灵药,只不过是爱哥哥滋养的多了,便成了这样。」
二人一唱一和,倒把凤姐绕了进去。凤姐虽是泼辣,也不由脸上一红,笑着去捏宝钗的脸颊道:「好你个宝丫头,过了门子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居然都敢拿我寻开心了,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小嘴。」
宝钗拗不过,脸上被凤姐掐了两把,忙求饶道:「凤姐姐,我错了,再不敢了。你们这一路上辛苦了,好歹我们先敬你们一杯吧。」凤姐这才罢手。宝钗端起杯来,先同宝玉道:「宝玉,你这一路辛苦。凤姐姐,三妹妹,你们也受了这许多苦,如今也算熬出头了,我们都敬你们一杯,给你们压惊洗尘。」说着众人都喝了一杯。
宝钗道:「趁着还没醉,倒是有件正事先定下来的好。」众人见宝钗说得正色,都停了说笑,一时厅内便静了下来。宝钗见了知道众人是吓怕了,噗嗤一笑道:「都这么板着脸做什么?我是想说,宝二爷长子落草一个多月了,可还没个名字,咱们这么天天宝啊肉的叫着也不是个事儿,今儿便让宝玉把名字给他取了是正经。」
众人这才释然。宝玉笑道:「我当是什么,好姐姐,你们都是读了这么多书的,平时联句作诗都在我上头,你们取了不就是了?」
众人都笑道:「这名字自然是该你这当爹的取才是。」
宝玉笑道:「也罢,孩儿该是草字辈。该取个什么字呢?」说着低头想了起来。想了一回抬起头来,却见一桌姊妹都眼睁睁的正望着自己,宝玉心中一动,说道:「不如单字一个萌如何?」
湘云抢先问道:「可有出处?」
宝玉道:「《说文》里道:『萌,草芽也』。《孟子》里也有,『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
众人都拍手叫好,唯独凤姐呆呆的却是听不懂,因问道:「宝玉说得是什么?也不是洋话,怎的我竟都听不懂?」
宝钗笑道:「也难怪凤姐不懂,宝玉这平日里不学无术,哪成想这会子竟将孟子都搬了出来。这萌字本意乃草新发之芽,可巧儿孩儿便是大年三十所生,正是要打春之时,正是如新发之芽一般。萌字又可喻事情刚起头。宝玉也想着咱们一家子渐渐地团聚,便如同开了个好头,日子便一天天的好起来。再者这萌字上草下明,这草长出了芽儿,便要见得光明了。便是说咱家这平白遭受的冤屈,只怕就要得以昭雪了。」说着自己眼里倒是有了几滴泪花儿。
众人也都有感慨,正都不说话的时候,正好贾萌刚睡醒,哭闹着要找湘云,奶妈便抱了过来。湘云接了抱在怀里逗耍。宝玉却抢着接过来笑道:「我先抱抱,贾萌我儿,爹给你取的名字你可喜欢?」哪知贾萌刚到了宝玉怀中,便放声大哭起来,急的宝玉忙道:「儿啊,怎么就恼了?可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宝钗见贾萌哭得厉害,忙伸手接过来。哪知贾萌刚一道宝钗怀中,哭声顿时止住了,两只泪眼挣得大大的仍挂着泪珠儿,却望着宝钗嗤嗤的小。宝钗小声道:「萌儿,可喜欢你爹爹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贾萌在宝钗怀中笑的更欢了。宝钗朝宝玉道:「萌儿刚一落地你便急急地跑了,如今才算见着一回,只怕是有些认生也是有的,过几日便好了。」
凤姐笑着将贾萌抱过来道:「也让我好好看看,可跟我也认生不?」凤姐也是头一日见面,贾萌却乖乖的将头靠在凤姐胸口,再不哭闹一声。一时众人都围了过来,你逗逗我摸摸的逗贾萌玩了一回,宝玉见了也坐不住了,好容易将头挤了进去,谁知贾萌一见宝玉,小嘴一撇又哇的哭了出来,唬得宝玉忙又缩了回去。
凤姐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这小东西可是见了女儿便笑,见了你这爷们就要哭了。」
湘云也在一旁,学着宝玉儿时的口气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惹得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又耍了一回,方让奶妈又将贾萌抱下去了。
经这么一闹,一桌人说说笑笑不觉中又吃了几杯酒下去,只有探春惜春二女显得有些话少。宝钗看在眼里,只以为惜春毕竟还算宁国府里的,如今见这一桌子上都是荣国府上的人,惜春自己那边大哥大嫂都已过世,闹得家破人亡,难免心中伤怀,又恐这时规劝倒是坏了桌上的兴致。故而只当没看见。可宝钗同探春关系倒是极好,知道探春平日里并不是个有事闷在心里的人,想此番这般寡言只怕是旅途劳累,因笑着朝探春道:「三妹妹,可是这一路累着了?」
哪知探春并非劳累所致,乃是因和宝玉有了夫妻之实,却毕竟和宝玉是同胞兄妹,恐众人知道了自己同宝玉的亲昵碍于面子嘴上或是不说,心中定少不了嘀咕。如今见宝钗这般发问,脸上都是关切,不觉心中一暖,却想着宝钗方是宝玉明媒正娶的妻室,不觉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因勉强一笑道:「也还好,二哥哥照顾我们两个,这一路倒走得不辛苦。」
凤姐却知道探春心事,因见探春如此落落寡欢,便想着早晚都要知道,不如趁今儿大伙儿都在便挑明了也或许不是坏事,因站起来走到探春背后笑道:「如何不劳累呢?这一路上可都没轻省过,昨今天一大早我还听见探丫头被宝玉闹得又是笑又是叫的,只怕一晚上都未曾睡过呢。」
众人都不知宝玉同探春竟有了这等事,听了都是一愣。探春却一下站起来道:「凤姐姐!你……」
凤姐笑着按住了探春道:「怎的?难道我说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