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也哭道:「老太太,儿孙等不肖,让您这大把年纪了还为我们担惊受怕!」
贾母数日茶米未进,如今嘴唇都干涸的说不出话来,鸳鸯忙端了茶,用汤匙小口喂了贾母几口,贾母喝了几口,似是有了些精神。先打量了窗前众人,只见贾赦贾政这一个月未见竟似老了十年一般,贾琏贾兰也都消瘦萎靡。贾母又将目光停在宝玉处,勉强笑道:「宝玉也回来了,好。很好。」
宝玉伏在贾母腿上早已泣不成声。贾母颤巍巍抬起手来按在宝玉头上,叹道:「好孩子,我临终前有你在跟前也知足了。」
贾政哭道:「老太太哪里话来,如今咱们府上祸事已过了,北静王爷还说不日便回复咱家爵位,老太太只管安心养好身子,儿子还要在母亲跟前尽孝……」
贾母苦笑道:「我的身子我知道。如今我大限将至,就要去见你们老爷了。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瞅着宝玉。宝玉抬起头来,贾母手抚着宝玉的脸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
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流得更厉害、听贾母说道:「你也二十年纪了,若是早些成亲,我也能多看到一个重孙子了。好在还有兰儿,兰儿呢?」
贾兰一直在后头,如今听贾母叫,方哭着走上前去。贾母又说了几句,因叹道:「凤丫头呢?颦儿呢?宝丫头呢?」
宝玉因尚未敢将众人接回府中,因众人仍不知她们一众姊妹下落。王夫人只得轻声道:「回老太太,她们姊妹都是受了惊吓,都在屋子里躺着呢。」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就剩下这一口气了,偏偏她们几个都不能送我一程。迎丫头也该来看我最后一眼的。湘云,我也疼她一回,如今竟还是下落不明……探丫头被太妃远远嫁了,我也见不着了,四丫头是被谁买了去?你们好歹多派人四处打听,务必将她寻着赎回来……这些丫头,都不能让我见上一面了……」说着两行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
一席话说得屋内人都哭了起来。宝玉听得更是心如刀绞,心道:「老太太疼我和众姊妹一场,如今已是弥留之际,怎能让老太太死不瞑目?」想必站起来道:「老祖宗,好歹再等等,我就去把她们都带来见你。」说着不管众人发愣,径直冲了出去,出门上了马,便朝城外悼红轩去了。
来至悼红轩,宝玉急急地冲了进去。众人一见是宝玉,都是欢喜,正要问家里情形,宝玉却不答话,只说:「宝儿,众位姊妹,都快快跟我回府,或许还赶得及见上老太太一面。」又朝麝月道:「把萌儿也带上!」
众人一听都慌了,好在有宝钗在,问宝玉到底是如何情形。宝玉便说了一回。宝钗道:「既是都赦了咱家,又是老太太病重,咱们自当回去给老太太送终,只是……只是其他人都还好说,湘云同可卿……你要如何解释?」
宝玉道:「如今还哪里管得了这许多,老太太疼咱们一场,如今不肯闭眼,好歹你们也要去送上一程,让老太太走得安心。」宝钗不再言语,一面哭着一面催促众人出门上车,便急急地又回了荣国府。
一路无话,回到荣国府,宝玉接过了萌儿抱了,便急急地带了一众姊妹往里头跑。来至贾母屋内,贾母又昏迷过去。贾政贾赦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一旁伺候,见宝玉抱着个刚出世的孩儿,后头一次进来的竟然是薛姨妈、宝钗、凤姐、湘云、探春、惜春、迎春,不由都是一惊。刚要问宝玉,宝玉却不理会,径直又跪在贾母床前,轻声道:「老祖宗,快醒醒,看看都是谁来了?」
贾母果然睁开眼,见是宝玉,道:「玉儿,我当你走了,不肯送我了。」
宝玉擦了一把眼泪,强笑道:「老祖宗,哪里能呢,看看都是谁来了。」众女都围了上来,口中老太太老祖宗的叫个不住。
贾母看了一回方看清楚,道:「湘云?凤哥?迎丫头……」众女都哭着答应。宝玉又将怀中萌儿递给贾母看,道:「老祖宗,这便是你第二个重孙,宝玉的长子。」
众人都吃了一惊,贾母苦笑道:「玉儿唬我,头两个月方同宝丫头成了亲,如何这么快的?」
宝玉一咬牙道:「老祖宗,宝玉不敢骗你,这孩儿是……是我同湘云的骨肉。湘云在嫁给卫家之前便是我的人了。湘云也并非是庙会上被拐子拐了去……是我不忍看着湘云过那样的日子,方将湘云带了出来,让老太太白牵挂一场。」
贾母看着湘云道:「果然?」湘云哭着点了点头。贾母脸上却是一喜,道:「好,甚好。其他人……」
宝玉道:「老祖宗,其他人也都是我因机缘巧合一个个的救下的。唯独林妹妹尚未找到,不过想是在宫内,应该也无碍。」
贾母听了叹了口气道:「都是我……都是我对不起林丫头……好歹,你们也要将黛玉找回来。就跟她说,我这老糊涂害了她……」
众人都哭了,宝玉哭道:「老祖宗,你只管放心,我定会将颦儿找回来,一辈子都好好疼她。」
贾母嘴角带笑,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将众人都看了一回,又摸了摸萌儿,朝宝玉道:「如此,咱家以后便倚靠你了,儿,你要争气……同你老爷说,切莫为难了你……他们来接我了……我去见老爷了……」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了,终于含笑闭上了双眼。
顿时屋内众人都哭作一片,贾政更是一口气出不来昏厥了过去。唬得众人都忙乱,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方救醒过来。王夫人方劝贾政道:「老爷,你也一把年纪了,还请节哀,保重身子要紧。好歹老太太临走想见的人也都见了,咱家的业障过去了,老太太也算走得安心了……」
话还未说完,贾政喝道:「胡说,老太太……老太太她分明是被宝玉这个畜生气死的!」
宝玉听了一愣,忙道:「老爷!老太太走得时候还笑着,如何是我气死的!」
贾政喝道:「你!你这个不肖子!做出这等丑事来!老太太如何不是你气死的!我今日便要在老太太跟前打死你这孽畜!」说着便扬起手来要打宝玉。
众人忙劝,王夫人道:「老爷息怒,好歹宝玉也是保住了众姊妹安危,又多方奔走方能有咱家清白的一日……」
贾政道:「哼,难道没有了他,这些丫头们便不能活了?你们被拘在府中这许多天不也都好好的?难不成没有了他,圣上就这般糊涂,不能还咱们府上清名?」
凤姐哭道:「老爷,别个我不知,可我和探春,若不是有宝玉舍命相救只怕这会子早就不知硬死在何方,再难见老太太这最后一面了……」其他人也都哭着给宝玉说话。
贾政看着周围众人,那举起来的手不断颤抖,口中道:「你们……你们……我……」未曾说出一句话来,忽的往后一倒,便又晕了过去。
众人忙七手八脚将贾政抬下,早有人请了太医去。慌乱间太医到了,诊了一回道:「政老这是急火攻心,气血不顺,痰迷心窍,倒无大碍,只是要好生静养,切莫过度悲哀动气。」说着开下了顺气调理的方子。王夫人忙命人去抓药。
一时又是照顾贾政,又要料理贾母后世。好在贾母生前早将自己身后之事都准备齐备,且幸抄家之时并未被抄检,又有凤姐宝钗探春等料理,也不至太慌乱。不出半日,灵棚搭起,将贾母灵柩停妥当,贾府上下一片素白,人人披麻戴孝。
凤姐同邢王二人商议,发了讣告下去。头一日,因都不知这贾府究竟兴衰如何,只有南安太妃、北静王妃等与贾家世代交好的人来吊唁。不想第二日,宫中有内臣奉旨前来吊唁,圣上又赏银三千两供荣府治丧。外人见了也急忙都赶来吊唁,第三日便是人越发的多了起来。贾政因不能起床,前头只有贾赦、贾琏、宝玉等招呼,第三日晚间,来宾陆续退下了,只有宝玉等人在灵棚中伺候。
因贾府上下还都乱着,人也疲惫,贾政又卧病在床,贾母灵柩只在荣国府停了七日便移至铁槛寺处。贾赦、贾琏、贾宝玉、贾兰、邢夫人、凤姐、宝钗、三春等都跟着送至铁槛寺。贾政因病便留下,有王夫人陪护照料。
第二日众人由铁槛寺返回荣国府,王夫人邀在荣禧堂坐了,含泪道:「老太太仙逝了,大老爷身子不好,二老爷又害了病,好在这两日二老爷已能起身动弹。依二老爷的意思,今日趁着人都齐,他有话说。」说着拉起宝玉的手,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儿,你爹还是生你气,一会儿你好好给他磕几个头,好好陪个不是吧。」宝玉点头答应。
正说着,丫鬟搀扶着贾政进来。王夫人宝玉忙都上前搀扶。贾政坐定了,看看厅内诸人,叹了口气道:「家门不幸,先遭此横祸,老太太又撇下我们撒手去了。实在是家门不幸啊……」说着流出泪来。众人也都低头。贾政又道:「如今蒙新帝圣明,还咱家清白,来日还有望中兴,再为国效力。只是我年事已老,又得了这病。我这工部员外也早被免了,如今也落得一身轻。大哥,小弟只想着能隐居故里,回乡种花喂鸡,终老一生了,不知你可应允否?」
贾赦道:「弟此言差矣,虽是你这工部员外被免了,圣上早说过,早晚仍要官复原职,况且虽贤弟今日因母亲仙逝急火攻心,身子有些贵恙,只好生休养上几日便可痊愈,咱家里上下这许多年可不都是你主持?这么多年咱家里再没一点差错。依我说弟还是先将心放宽,再不用说这些。」
贾政摇头道:「哥哥快别这么说。小弟虽是说管家里,却哪里过问过那些事情?这么多年还不是琏儿同凤丫头在管着。再者我已是耳顺之年,再不想操劳了。依我说,这家事以后还是大哥亲自主持,琏儿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