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张兄,大家都是办差,我岂能让您一个人操劳?来的时候宋大人已经下了严令,一定要将此案办好,我可不敢辜负宋大人的嘱托。」
「嘿,巧了,郭侍郎也是如此叮嘱在下的。」
两名推事官彼此拱手,脸上带笑,眼中却寒气逼人。
旁边的捕快们看着咋舌:一件命案而已,虽然是发生在知府府邸,却怎么惊动了京里的老爷们?竟然一口气派了两位六品推事下来查案,早听说王知府在京里有人脉,却没想到他如此受上面器重。
张推事冲着几名捕快道:「你们查了这几天,可查出什么线索?案卷在哪里,一并交给我吧。」
捕快答应一声,刚要交出案卷,却被马推事抬手一拦,冷冷道:「不需劳烦张大人了,案卷交给本官便可。」
捕快眨眨眼,手捧着案卷,左看右看,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王知府心中烦躁,正要开口,忽然外面又走进一名下人,正要说话,王知府怒道:「又有什么事?」
「大人,又,又有一位刑部的老爷要见大人。」
王知府一愣,今天这怎么了?不到一个时辰里面已经有三位刑部的到了自己府上。他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先前两位推事。而这两位也是脸上狐疑,不知怎么又来了一位同僚。
正犹豫着,只见外面迈步走进两个人来。
前面一个是个矮胖子,粗眉毛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身穿一身公服,却是比刚才两位推事官的纹饰更加华丽一些,腰间插着一只金灿灿判官笔,只是庄严的公服套在这么一个矮胖的身体上,显不出几分官威,配合着他的面貌和懒懒散散的神态,反而有几分滑稽。
后面是个年轻小伙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高高瘦瘦,脸上很有些憨厚老实的模样,只是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分外有神。
两名推事官见了这矮胖子,却是齐齐眉头一跳,一起躬身施礼道:「参见主推事大人。」
这一声主推事,叫得旁边的捕快陡然精神起来:刑部里面从推事不值钱,主推事却是非同小可。依着惯例,刑部里面主推事一般是四到六人,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四大或者六大神捕,哪一个都是公门中顶尖人物,紧急情况下甚至可以直接向皇上上书,刑部侍郎也不敢压下来。而再往上升迁的话,就是捕快这一行的顶峰:刑部总推事,直接身受皇命,位置比侍郎低,却不受其节制,权力极大,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天下总捕头。如今这一位总推事在位置上干了二十几年,弟子徒孙遍布天下,五十四州四百二十八府几万名捕快都要尊称一声「老祖宗」。老祖宗年事已高,过不了三五年便要退下来,说不定面前这位便能够接替他,成为新一代的总捕头,简直可称为公门中处于云端的大人物。
矮胖子脸上堆笑,向着两名同僚拱了拱手:「张大人,马大人,你二位来得可够早的。洛北府这案子一传到京里,连老祖宗都惊动了,这不,赶紧命我过来看一看。本来有两位在这里,我实在不该再往里掺和,只是上峰有命,不敢不来,要是有什么打搅的地方,还请两位海涵。」
两名推事急忙还礼,口称不敢。论官位,人家比自己高,论后台,人家连老祖宗都抬出来了,就是给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拿大了。
矮胖子这才向着王知府笑呵呵施礼道:「知府大人,下官是刑部主推事陆明川,这是小徒丁化凡,受总推事委派前来贵府勘察王小姐遇害一案,来得莽撞,还请您不要介意。」
帝国立国近两百年,重文轻武,两人虽然是品级相同,陆明川却自然的口称下官,言语间十分恭敬。不过王知府可不敢拿大,对方是四大神捕之一,官位低,权力却不比自己小,甚至因为在京城当差,说不定后面是哪位名臣重将,甚至是凤子龙孙。王知府也急忙还礼,两人彼此客套一番。
那捕快看得双眼放光,瞅准机会,急忙凑上来施礼,将手里案卷恭恭敬敬的递到陆明川手里,嘴上一个劲的巴结,把自己名字反复提了好几次,对方既不记住都不打紧,只要留下个印象便可,以后向上升迁的时候,说不定人家主推事大人看着名字眼熟,一句话的事情就能让自己飞黄腾达。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废话,张马两位推事一起拱手请主推事大人查看案情。陆明川也不推辞,背着手在房间里转了转,低头摸了一下地上血迹,嗅了嗅,笑道:「我就不细看了,二位都是个中高手,想必已经心中有了初步判断,不妨先说一说。」
两人对望一眼,只听张推事道:「回大人,以卑职看来,这凶手可不简单,他以飞石杀了王小姐,带走徐志明,后花园杀了两名护卫,竟然没有人察觉,定然是武功不凡心狠手辣的人。知府府邸乃是朝廷大员居所,此人敢潜入杀人,实在是藐视朝廷,罪大恶极,若不严惩,于朝廷威严有损。依卑职看来应该马上发下文书,动员整个豫州公门力量,全力缉拿凶手,以正国法。」
不等陆明川说话,马推事却冷笑道:「张大人说的未免太严重了。这不过一起普通命案,凶手自然要缉拿归案,可是发动整个豫州力量缉拿,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嘿,要真是普通命案,刑部就不会派咱们三人来查看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上面派咱们三人来,只不过是想着尽快缉拿凶手,却不是想着让整个豫州都乱起来。」
两个人都起嘴来,互不相让。陆明川笑呵呵的站在一旁低头翻看案卷,等到两人声音小了些才道:「两位说得都有道理。嗯,两位辛苦了这么久,也累了吧。王大人,下官赶了一天的路,午饭都没吃呢,不知能否给安排一下?」
王知府道:「这个自然。」
陆明川笑呵呵的一手拉着一个,将两位同僚拽着向外走去。
几位大人物走出去,屋里只剩下几名捕快和那名叫着丁化凡的小徒弟。只见他低下头细细查看地上血迹,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看得仔细,迈步来到窗前,推开窗向外看看,又回到原地。凝神摇了摇头,迈步走到门口,猛然转身回来,手掌向着床的方向一扬,满意的点点头。
众捕快看得纳闷,却不敢说什么,都知道这是主推事大人的徒弟,说不定这是查案的特殊手法呢,有心的暗自将这一套动作记下,思索着其中深意。
丁化凡向着众人拱手道:「各位哥哥,不知道那两名护卫被杀的地方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先前那捕快赶紧抢先道:「在花园拐角的地方,我领你去看。」
其他捕快被他抢了话,心中都有几分懊恼:这可是主推事大人的徒弟,能够在主推事面前说上话的,刘三这个混蛋,巴结主推事大人也还算了,自己吃肉还不让咱们喝口汤了?
众人簇拥着丁化凡到了花园,此时尸体早就已经抬走,地上用白粉表示出两名护卫倒地的姿势。丁化凡有意案情重演,两名捕快自告奋勇,站在白粉地上,丁化凡笑呵呵称谢,沿着路一步步走过来,转角看到两名捕快,点点头,不说什么话。
折腾了一个时辰,事情才算结束。众人散退之时,丁化凡主动询问了几人姓名,令几人都是心中兴奋,说不定这就是自己升官的机会,哪里敢怠慢,慌忙将名字重复了好几遍,唯恐丁化凡记不住,最后写了一张纸条,又托他转达了众人对主推事大人的敬意,才各自散去。
等到众人走远,丁化凡收拢了笑容,眼看四下无人,迈着步走到徐志明房间,推门而入,抬手虚指床头,点了点头,反身出门,一手虚抬,如同提着一个人一样,一直走到花园拐角,身形一晃右手并起如刀,快速砍出,如果顾云扬再此,只怕要有些惊讶,因为丁化凡的动作竟然与自己的一般不二。
丁化凡闭着眼立了半晌,才摇头自语道:「办不到。我知道前面有人,甚至知道他们站得位置,心中有了准备,也不敢保证瞬间出手杀死两名军伍中退役好手,那人的却只出了两刀一拳,从容不迫,连他们开口呼叫支援的机会都没有留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八章二圣四贤
数日之后。
离洛北府不远的兴安城中赵家酒楼上,雅间的房门紧闭。
房门啪啪声响,里面人打开门,见是伙计上菜,侧身让他进去。
伙计进门,只见里面一共三人,其中一个是矮胖子,身穿灰色紧身衣服,塌鼻子小眼睛,面容丑陋,腰间却插着一只金色判官笔,亮闪闪的不知是不是真的纯金的,伙计进门,他看也不看,低头呼呼的吃着饭,额头见汗。开门的小伙子看起来老实巴交,面容和善,在伙计端菜的时候还知道帮一把手。而另一人却是一名红衣女子,大概三十几岁年纪,柳叶眉,丹凤眼,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相貌十分出众,更兼身材火辣,年纪大了点,却是风情万种,比十八岁的大姑娘更加诱人。
伙计不敢多看,上好菜,道:「菜上齐了,不知几位客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丁化凡道:「好了,没你什么事了,我们好清静,没有召唤不要上来了。」
伙计答应一声,转身出去,顺手关好门,眼前却还闪现着那红衣女子的身影,心中一热。忽然想起她曾经管那面目丑陋的矮胖子叫夫君,忍不住摇头,心中叹息:「好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可惜可惜。」虽然知道哪怕不是矮胖子着坨牛粪,也一定轮不上自己这一坨,却仍然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红衣女子沈慧心抬起玉手夹了几口菜细细品尝,不禁轻轻点头,猛然抬头,只见陆明川一直低头吃饭,一大碗饭都见了底,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令她眉头一皱,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嗔怒道:「牛嚼牡丹!胖子,说过多少遍了,要细嚼慢咽,斯文一些。你这个样子吃饭,饿死鬼一样,又没有人跟你抢。」
陆明川赶紧放下碗,憨厚的脸上竟然现出一丝谄媚神情,道:「娘子教训的是。我记下了,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红衣女子还不解气,伸出春葱玉指点在他额头道:「我当初真是挑花了眼了,那么多有才有貌的,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憨货?你都是刑部主推事了,有点出息,给我挣点脸面行不行?看你吃饭的样子,穿衣服的品味,我都不好意思带你去见我那些姐妹。」
陆明川被她这么轻轻一点,不仅不生气,反而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得意笑道:「娘子不是挑花了眼,是独具慧眼。那么多有才有貌的,可没有哪一个能在十几年里从一个穷捕快升到刑部主推事的位置。外人见了我,都羡慕我官运亨通,嘿嘿,老陆嘴上不说,心里却忍不住骂这些人傻瓜:升官有什么稀奇的,能够娶到娘子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如此温柔贤惠,兰心蕙质,才是老陆最得意的事情,给个公主也不换。」
沈慧心被他这一番话逗得脸上微红,竟然现出一丝扭捏模样,啐了一口:「德行!当着小凡的面,还说这些酸话。」
丁化凡脸上微微尴尬,红着脸低头吃饭。
陆明川放下筷子,咳嗽一声,道:「好了,说说正事。小凡,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丁化凡急忙放下筷子道:「师父,我勘察了现场,又查看了卷宗,跑了几个地方,问了知情人口供,这个案子大体应该了解了。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徐志明喜新厌旧,家中原本有妻子,却还要娶知府千金谋取功名利禄,却不妨妻子找上门来,两个女人见了面,王小姐娇生惯养脾气古怪,品行嘛,嘿嘿。她逼着徐志明写下文书,将那女子卖入青楼,却不想那女子身边男人却是个高手,深夜潜入知府府邸,杀了王小姐,挟持徐志明出府时候杀了两名护卫,最后又在城外将徐志明杀死。有客栈伙计,书院的书生的口供,青楼打手们手里还有徐志明的卖妻文书,案情清清楚楚。」
沈慧心气得柳眉倒竖,一拍桌子:「混账,这姓徐的真是禽兽不如,不认自己发妻也就算了,竟然还做出卖妻的勾当,活该被杀了。死得好,真是大快人心。胖子,你给我听着,不许追捕凶手,否则我跟你没完。」
陆明川脸上赔笑,连呼不敢,回头对着丁化凡却板起脸道:「你就看出了这些?其他没有看出来?」
「喔,我打听过了,据客栈伙计说,在徐志明娘子身边那人是西北口音,腰间挂着一口长刀,我推测他必然便是凶手。」
陆明川板着脸道:「嗯,小凡啊,你跟了我五六年,查案子的本事倒是有些长进,不过啊,对于这个案子,你却没有找到重点啊。」
听师父说得话有些重,丁化凡心中一凉,急忙起身道:「还请师父提点。」
陆明川身子向着椅子上靠了靠,冷然道:「你吃公门这碗饭不过三年,就能将此案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张、马两位从推事在公门十几年,办过的案子几百起,难道真查不出来?死的不过是个知府的女儿,有什么资格让刑部派出一位主推事,两位从推事来查案?这个阵容,就是通敌造反的案子都够了,他王国忠别说死了个女儿,就算是他亲爹被人大卸八块,也最多是张马两个人其中一个抽点时间来看看,你就不想想为什么这次刑部上下如此大动干戈?」
丁化凡听得后背冷汗淋漓,躬身道:「弟子想得不够深,还请师父点明。」
眼看徒弟吓得脸色苍白,沈慧心哼了一声:「胖子,装什么装?别卖关子了,赶紧说明白了。」
陆明川如闻天音,急忙换了一张和善面容道:「说到底,这件案子本身根本就不重要。案子后面藏的东西才是咱们该重视的。」他压低声音道:「不要忘了,当今陛下已经六十五岁,身体一直不好,大去之日不远了。而太子之位一直空缺,哪一个皇子不想着那张椅子?十来位皇子中,最有可能上位的不过是齐王,楚王,秦王三位。这一桩案子,卷入了三位皇子的争斗中,谁还会在乎真相如何?」
丁化凡听得一股凉气冲后背冒出来,急忙道:「可王知府不过是一个五品知府,怎么会掺和进皇位之争?」
「呵,王国忠不过是个知府,可他座师却是文丞相,那是楚王一系的支柱。豫州本来是齐王系势力范围,文丞相却偏偏将王国忠安插在这里做一根桩子,齐王派早就想着将他拔掉了。郭侍郎是齐王一派,宋侍郎却与文丞相走得近。这命案一传入京,郭侍郎马上派张推事到了洛北府,真是为了查案?收集他的不法证据还差不多。要是王国忠真一时脑热,让张推事放开手脚查案,只怕过不了几天,自己就要被弄个罪名坐囚车进京了。你不见张推事一力主张将此案大办,马推事却拼了命要大事化小,王国忠死了个女儿,都拼了命要将这事压下去。你这小子还想着将此案查清?哼,不管你最后查的结论如何,要么楚王不满意,要么齐王生气,摸摸你的脖子,脑袋还安稳吗?」
这一次,就连沈慧心都有些发呆,脸色发白,忽然道:「胖……夫君,那你为什么来查这案子?」
陆明川一翻白眼:「谁说我要来?我这是被人坑了。朝廷里这些勾当,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老祖宗?他老人家只效忠陛下,不想着两派斗得太厉害,要派个人过来守着。另外几个主推事耳朵灵,提前告病的告病,外出的外出,老祖宗最后就拿我顶缸了。唉,就差一步啊,我正往脸上抹黄姜水准备装伤寒呢,被老祖宗捉住,照屁股一脚,我就不得不到洛北府来受罪了。」
沈慧心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脸上一沉,道:「那你这次来打算怎么办?弄大了要得罪楚王,压下去齐王又不满意,岂不是两头受气?」
陆明川摆摆手:「所以啊,我这次来就是来和稀泥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实在没办法,就抬出老祖宗的名号唬人。临来时候老祖宗说了,万事有他顶着,出不了事。最多回去以后坐几天冷板凳,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陆明川这么说,沈慧心才放下心来。眼瞅着夫君平日里大大咧咧,没想到私底下要承受这么多事情,心中一软,桌子下伸手握住陆明川的手。陆明川身子一颤,喜得魂都要飞了,反手握住夫人柔薏。沈慧心脸上一红,啐了一口:「没出息的样子。」把手抽出来,随手打开窗子,低头看着街景,化解心中的尴尬。
陆明川呵呵一笑,起身跟着她站到窗前,总算还记得有徒弟在看着,不敢动手动脚,只是偷偷看着夫人如花似玉的侧脸,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沈慧心白了他一眼,心里砰砰直跳,低头看街市,忽然轻声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