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迷楠字数:9500
第十章 春宵苦短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从梅花岭下来,一路向东都是官道,走上三五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曲江。
这条河是运河的支道,可惜,它的有名却不是因为这个。
河两岸,一座挨着一座的秦楼楚馆,河面上,一艘挤着一艘的画舫花船。
故此,曲江还有个别名,唤作「小秦淮」,只此便知,曲江风月之胜。
燕修龄站在一座看起来最为疏朗雅致的院子前,兴奋盎然的抬头,瞧楼上挂的灯笼,羊角灯上煳着「红袖招」
三个字,也不知请哪个风流才子写的,透着一股子放浪形骸。
小厮飞白苦着一张脸,跟在他后头,看到「红袖招」
三个字,脸都绿了。
「我说,飞白啊,你这可不好,咱们好容易到了扬州,怎么能不领略领略什么叫扬州梦,什么叫薄幸名呢?」
「少爷,问题是,老爷让小的出来,是跟你去谢府赴宴的!老爷可没说让咱们领略什么扬州梦薄幸名!」
「我来问你,谢府飞英宴写的是什么日子!」
「四月十八!」
「今天呢?」
「七月十八!」
燕修龄无赖一笑,「所以,我们不是不去,是过了日子,去不了了啊!」
「还不是少爷你,非要和那什么粉蝶姑娘研究茶道,非要进山采茶,不去采茶能遇到山洪么?不遇到山洪能被困在山里么?不困在山里能错过谢府飞英宴么?……」
「停停停,好了,好了,既然已经错过了,就错过了。想也没用,我们还是想点有用的吧,比如眼下这个扬州梦。」
「哎呦,我的少爷,你可真是心大,老爷可是说了,那飞英宴是让你给他把儿媳妇带回去的!你倒好,还错过了就错过了,想也没用!」
「嘿,既然天不凑巧,那只能说,谢家那小姐不是你们老爷的儿媳妇!」
「我可听老爷说了,把那谢小姐夸得跟朵花似的,要多好有多好,错过这村可没这店的那种!」
「哈哈哈,在你家老爷眼里,但凡能做他儿媳妇的都跟花似的,问题是喇叭花跟牡丹花能一样吗?」
「说不定那谢家小姐就是朵牡丹花呢?您可别后悔!」
主仆两个就站在人家院门口,一递递的逗着嘴玩。
大门口迎宾的龟奴,见他们既不走,也不进门,却不像别家的龟公赖皮赖脸的凑上来搭话,只垂首站着。
直到看他们止了话头往里面来,才迎上去,笑问,「小爷里面请茶!」
燕修龄带着飞白跟他进院,才知道他叫何必大。
飞白年纪还小,好奇的问他,「我们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你也不来兜搭,这是什么做买卖的规矩?」
何必大躬了躬身,回道,「咱们红袖招的规矩大,第一条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季妈妈定的规矩,姑娘也好,客人也好,讲究你情我愿。你进门,好茶好曲好伺候,你不进门,再不许咱们揽客的。」
燕修龄听他所言甚奇,心说道,你们这红袖招,现在还没关门,真是不容易。
他却不知道,这红袖招不仅没关门,生意还好的不可思议。
季妈妈教训姑娘的原话儿,咱卖的就是身价,人都是这样,上赶着不是买卖,你越拿着劲儿,越有赶着送银子的。
何必大把主仆两个领到花厅,奉了茶。
不一会,一个妩媚妖娆的少妇摇曳的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燕修龄。
做这生意的,眼里看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千,三教九流无不来往,往往一见面,这人什么来头,就猜个七七八八。
季妈妈这次却有些吃不准眼前这公子,一身行头,说贵不贵,说贱不贱。
那脸长得,说清秀也不是,说平庸也不对,说俊俏挨不着,可是让人一见就心里妥帖。
施施然然的坐在那,要说多气派却未必,可是那份从容劲,谁看了都觉得心里头豁亮。
一双招子又黑又亮,不看人还好,一看人,眉眼一动,整个人竟跟换了个样,生生有风华绝代的感觉。
季妈妈机灵一下,哎呦,今天别是来了奇人了吧。
「来人,给公子换明前龙井,公子也尝尝咱们的茶,虽然只是江心水,好在咱们家姑娘们的心诚,也是吃的过去的?」
「公子是第一次来咱们红袖招吧,妈妈我这一双眼睛是再看不错人的,甭管谁,照了个影,十年八年的呀,我也记得呢!」
燕修龄端着新上来的茶碗呷了一口,明前龙井喝的多了,江心水倒是第一次尝,果然别有风味,这红袖招果然不俗。
「确实第一次来呢,妈妈好眼力。有件事着实奇怪,怎么这半晌,来来去去的,即看不见客人上门,也未看见姑娘们进出呢?」
季妈妈用帕子掩唇,噗嗤一笑,眼波一横,媚态娇颤。
燕修龄忽的想,她年轻时候,说不定也是个花魁娘子呢。
「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小秦淮,院子都挨着河。您在这边看不真着,往后去就知道了,楼都架在河上,沿着楼梯就能下到画舫里,姑娘们啊,都在船里候着呢!这晚上,河面风又凉,月亮也好,哪个客人愿意来这院子里闷着?」
季妈妈说着,好笑的看着燕修龄。
「如此星辰如此夜,公子也别在这陪我老婆子闷坐着了,还是乘船高乐是真的。」
燕修龄笑的有点尴尬,咳,我就是闷在院子里的笨伯。
「妈妈说笑了,我可没看您哪老,说是十八都有人信呢!」
季妈妈笑的花枝乱颤,女人甭管多大年纪,没有不爱听这话的。
她看燕修龄的目光越发温柔,「公子,咱们红袖招不同别的院子。别的院子是客人挑姑娘,咱们这是信马由缰撞运气,客人碰到哪个姑娘就是哪个姑娘!」
「哦?怎么个撞运气法?」
季妈妈使唤人拿来一张彩笺,上面写着一排琴曲,什么《关山月》、《山居吟》、《春晓吟》不一而足。
「公子喜欢什么曲子,便点那只曲子,自会有一艘画舫应声而来。至于船上是哪位姑娘,妈妈也不知道呢!」
燕修龄心里暗笑,这红袖招简直把男人猎奇的劣根性吃了个透。
随手点了一曲《幽兰》。
清冷悠远的琴声,带着兰香,带着兰韵,如淙淙流水,在暗夜里划破夜色,由远及近,荡悠悠的潜过来。
两个粗使的丫头挑着气死风,给燕修龄主仆照着脚下的亮儿。
燕修龄两个跳过舢板,待他们站稳,画舫便又荡悠悠的摇起来,往河中心驰去。
琴音一转,调子一变,从孤芳自赏的幽思变成平和喜乐的欢快,燕修龄听出这是《良宵引》,又笑了,这红袖招真真是有意思,莫非随便哪个姑娘都这么知情识趣不成?「良宵丝竹偶成欢,中有佳人俯翠鬟。白雪飘飖传乐府,阮郎憔悴在人间。姑娘妙手慧心,今儿个燕某耳福不浅!」
画舫的二层,两排和合窗凋着黑漆粉地的书画,全都支了起来,薄纱虚掩,被夜风一吹,轻柔的飘起来,便能看到舱外的夜景,月照横江,渔火星星。
正中摆了琴桉,一个红衣少女跪在桉后,柔荑拨弄琴弦,她一动,雪白的颈子就露出一截,纤巧柔媚。
季多多正暗暗算着客人脚步的轻重,在最合适的时分,露出最柔婉的曲线。
妈妈说了,出来寻乐子的男人,最爱这个调儿。
忽然间,客人人未至,声先闻,真会说话呢,知音知心,既点出了曲中之意,又不着痕迹的赞了自己一记,阳春白雪,呵,好个讨巧的公子!饶是季多多冷心冷肺,也展颜一笑。
人还没见,心里先软了三分,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待燕修龄进至宴舱,季多多竟少有的真心打量起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信步而入,举止洒脱,虽然一眼看过去不算俊美,可是唇边的似笑非笑,配上那张文雅可亲的脸,再加上那双春风夺情的眸子,季多多忽的想到诗经里一句话: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给公子见礼,请教公子名姓!」
「姑娘不必多礼,小生姓燕,燕燕于飞的燕!小子在家行九,姑娘叫我燕九便是。敢问姑娘芳名?」
「燕公子请用茶,妾名加夕!」
季多多给燕九捧了一盏茶,腮凝新荔,眼里带着调皮的笑意。
燕九点头会意,微微一笑,「姑娘移禾,雅致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