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批斗大会的当儿,我们大队的民兵与四类分子们集中在一起,一群正在准备接受批斗的的阶级敌人,一个一个五花大绑着,全部呈立正姿势,紧紧面贴着墙壁罚站。
一群一群的革命者则或坐或倚在房间里,有的抽烟,有的嗑着瓜子,有的则在说笑,还有的互相追逐打闹。
汪海龙、孙玉虎等都是持枪的民兵,因为没事,几个坏蛋便想着法地拿我们解闷。
「鲁小北。」
孙玉虎拖着长声叫着我的名字。
「有。」
我本来面朝墙立正,听到他的喊叫,便按规矩转过身来,正面朝向他,双腿挺直并拢,上身向前倾斜成一个角度,恭敬而又小心地听候他的发落。
本来若是平时,尽管我出身不好,对这几个坏蛋也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和他们打架早已是家常便饭,但今天不同,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全公社的批斗大会,我很怕,所以对于他们的训斥,也就满怀了一百二十分的恭敬。
「老实交待,最近看到你妈跟人搞破鞋没有?」
我不吱声,因为我妈妈也在这间房子里,也和其他等待挨斗的四类分子一样,面向墙壁立正罚站呢。
「肏你妈问你呐,老实交待。」
「没有。」
我的话刚刚出口,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肏你妈的,到现在还不老实,我再问一遍,看到过你妈跟人搞破鞋没有?」
我犹豫着,嚅嚅地回答:「没……」
就在我刚刚吐出一个字时,又一纪响亮的耳光打来,是汪海龙打的,「他妈的还敢抵赖,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吗?不老实大会开完送你去县群专队。」
「我……」
我正在犹豫,又有几个坏小子挤了进来,一个坏蛋解下腰间的帆布腰带高举了起来,我怕了,便只好说,「看到……」
「怎么看到的?都跟谁?老实交待。」
我又不吱声了,这时,一个年龄稍大些的民兵,冲着妈妈的背影喊了一声,「郑小婉。」
妈妈也和我一样,按照即成不变的规矩,听话地转过身来。
朝向喊她的那个民兵立正站直,低头听训。
「臭破鞋,告诉你儿子,跟谁搞的破鞋。」
妈妈迟疑着,半天不说话。
那民兵走近妈妈,用手托着妈妈的脸蛋,嘴里的臭气直冲着妈妈的面颊,仍然大声地问道:「给我放老实点,说!」
妈妈的脸和那坏蛋的脸几乎贴到了一块,看那小子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便嚅嚅地回答:「许还周……」
「对着你儿子说,怎么搞的?」
这是又一个年龄更大的民兵,也凑到妈妈近前,也伸出手抓住妈妈的头发,将妈妈的脸扳得向上扬起,然后直直看着妈妈,恶声恶气地问。
妈妈无助地任那壮汉在她的小脸上侵犯着,「三哥……我……三哥……」
这小子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妈妈叫他三哥,但实际上他比妈妈小七八岁呢。
正在这时,门口处一个中年的女人的声音骂道:「你们不是你妈生的,是石头缝蹦出来的,趁人家挨斗,欺负人家一个女人,你们缺德不缺德。」
几个坏蛋这才嘻笑着松开了妈妈。
我们又回到墙壁面前,头顶着冰冷的墙壁,双腿紧紧并拢着。
「亲爹呀……哎哟疼呀!亲爹……饶了我吧……」
一阵惨叫传来,我朝墙立正站着,禁不住好奇,偷偷转身看去,就看见许还周被几个民兵围住,极度恐怖地叫着,原来,几个人正扒了许还周的鞋,在往他的脚底上按着图钉……会场上的广播喇叭里,震耳欲聋地播报着伟大领袖的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由于临近年关,所以尽管是文革时期,这座着名的商埠也有着不少的小摊小贩,卖花生瓜子的,卖油炸果子油炸糕的,卖麻花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纸花绢花的,卖女孩子们扎的红头绳的,也够多的,吆喝叫卖声和伟大领袖的语录播报杂在一起,构成一曲怪异的交响。
就在这喜庆的气氛下,一场阶级斗争背景下的万人批斗大会开始了。
随着主持人的一声大喝,我们被一字押上主席台,整齐地排成一排,噘着。
然后是革命群众走上台来当场给我们挂牌子、戴高帽子,往一些女人的脖子上挂臭鞋臭袜子。
因为人多,所以尽管对我来说这次批斗大会规模空前,杂在三十多人之间噘着,到也并不比前几次挨斗更羞辱。
按照程序,先是革命群众代表上台来发言,贫协代表、工人代表、学生代表、妇女代表,可教子女代表,一个一个都上台来,至于发言的内容,却全不是针对我们某个人,而是老一套的什么「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呀、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呀、什么「反革命不打不倒」
呀等等等等。
我在当时就没有听进去几个字,今天回忆,就更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实际上他们说的全是套话空话,也真的什么内容也没有。
反正我们是一直噘着的,也并没要我们在大会上交待什么。
大会开的时间比在村里开的批斗会还短,也就一个小时左右,就宣布结束。
接下来是游街,而这次游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
在主持人宣布游街开始时,我们被依次押下高高的主席台,沿着主席台前的东西大街往西走。
三十多名四类分子被排成前后一长串,前面是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拿着喊话筒带头高呼着口号,两旁则有民兵武装押解,挨斗的人们全都反绑着双臂,戴着纸煳的高帽子,挂着硕大的牌子,大弯着腰,在人群中勉强挤出的过道里艰难地游行。
我游走在队伍的中间,不敢抬头,因为身边好多认识的同学与邻居,这样让人象捆棕子般的五花大绑,又让人象牵狗似地游街,有多么地丢面子,是可以想象的出的。
开始的时候,游街还是有秩序的,但很快就乱了套。
有革命的群众自发地走过来,选择与自己结过仇或看着不顺眼的,开始揪着头发或耳朵抽耳光,啐唾沫。
挨打挨骂的四类分子们没有人敢还一句嘴,更没有人敢动一下,反而不断地按照打人者的要求回答着各种屈辱的骂人的粗口。
就在游街开始后不久,群众又往妈妈的脖子上,挂上了几只又脏又臭的破鞋。
说到破鞋,谁都知道意指作风有问题的坏女人,实际上在当时,许多被指为破鞋者,却未必真的与人有染,有的只是和恋人牵牵手而已,有的什么事也不曾有过,是硬给扣的帽子,也有的是被强权逼奸后,这个逼奸她们的强权又被打倒,于是才成为破鞋的。
妈妈与鹿一兰其实都属于这后者。<Ahref=”<a href=”<a href="http://.Com”>.Com</A>”" target="_blank">http://.Com”>.Com</A>”</a> target=”_blank”><a href="http://.Com”>.Com</A></a>" target="_blank">http://.Com”>.Com</A></a></a>
当然也的确有真的偷人的破鞋,但她们往往却不是出身不好的四类,而极有可能是正带头高呼着革命口号的某个当权的女干部。
街上人太多了,把我们挤在中间,游走变得十分地困难,而对于那些想占便宜打我们弄我们的坏蛋们,却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尽管喜欢趁机占我们便宜的只是极少数,尽管有贼心又有贼胆真正实施对我们的打击与侵害的,就更是占少数中的少数,但因为街上的人太多了,因而从绝对值上看,就仍然很多,游街进行到不多一会,就不断地有人被踢翻在地,耳光声、「呸!呸!」
的唾沫声此起彼伏。
为了不被人们的唾沫等脏东西弄脏了新衣,也为了尽量不被人所注意,妈妈穿着一身极脏的、又宽又大的黑棉衣,但她姣好的脸蛋与纤弱的身材仍然吸引着围观的群众。
走着走着,一个四十多岁的黑壮汉从人群中挤出来,走近妈妈,用那肮脏的大手托举起妈妈的脸蛋,在那脸上反复地揉捏着,弄了好一阵子,又举起妈妈脖子上挂着的臭鞋,将那散发着恶臭的鞋口对准妈妈的脸,先是使劲地捂在妈妈的口鼻处,之后又往返地搓了几下子,这才放手。
「哎呀真能想出花主意,你看边家务的赵福成家的,一家五口哎。」
一个声音高喊着。
「作孽哟,那么大点的孩子也陪着挨斗。」
另一个声音叹息着。
他们说的是别的村的一家人,有爷爷、父亲、母亲和一男一女十多岁的两个孩子。
三个大人被五花大绑着,两个孩子却没有绑,而是手中牵着三条绳子,三条绳子拴在他们的父母和爷爷的脖子上。
在人们的哄笑中,那两个孩子,还被迫地高喊着口号,先是那稍大一点的女儿高声地念道:「我的狗爹赵家祥、妄想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复辟资本主义,打倒赵家祥!」
那女儿喊完一句,那最小的大概也就十三四岁的地主崽子则跟着念:「我的狗妈地主婆杜月芬,背地里咒骂革命干部,打倒地主婆杜月芬!」
并没有什么人跟着他们高呼什么,但拿一家五口人取乐的却不少。
「再喊,大声喊,喊好了让你们当可教子女。」
「喂!老地主,还有你呢,怎么哑吧了,喊起来!」
于是,那一家之中最年高的爷爷,便也被迫地高喊:「我是吸血鬼,罪该万死!」
「我妄图复辟,万恶滔天!」……队伍中的许还周是挨打最多的,因为他当权时做恶太多,群众对他的恨太深。
他的脚底事先被民兵按上了图钉,因而走路时便只能象个残疾人那样用脚的某个部位落地,而群众的要求是我们必须噘着屁股游街,这样的他行走起来便更加地艰难,但偏偏群众却并不怜悯,反而动不动走到他身后给个「窝头」。
什么叫「窝头」
呢?并非吃的那种窝头,而是一种动作,即走到被批斗的四类的身后,对准四类分子高高噘着的屁股,抬起膝盖勐的一顶,这四类分子便脑袋着地戴倒下去,于是群众队伍中便会暴发出一阵欢笑。
我当时特害怕,怕极了,因为游街和批斗不同,批斗会上,我还从未见过有人将挨斗者打的特别惨的,但游街打死人却经常出现,因为它基本上没什么秩序。
为了尽量地不显露自己,我还努力地将身子弯下去,将头低下去,一方面为的是让人认为我认罪态度好,更主要的是减少人们的注意力。
「哎!你看,鲁小北,你瞧他捆成这个样,多难受呀!」
「谁让他出身不好呢。」
几个同班的女同学也在拥挤的人群中指点着我议论着,我又羞又怕,在经过她们身边时,头几乎要埋到裤裆中去。
「算了,我们走吧,让他看到我们在看他游街多不好意思呀。」
一个女同学压低了声音说着,但仍然还是让我听到了,因为她们距我太近了。
一个别的村的比我小半个头的坏蛋挤到我身边,将用力弯低着头的我揪起来,用一只手托举起我的下巴,别一只手则从后面狠劲地拉扯我的绑绳,使本来噘着的我不得不仰面朝天,面对周围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男女女。
「疼不疼?」
这家伙一边勒着我的绑绳,一边坏笑着问我。
「哎哟……疼……」
「呵呵!要的就是叫你疼。叫声爸爸,我给你松一扣。」
当着这么多同学乡邻,我不从。
他便更加用力地拉扯我背后的绑绳,将我的胳膊扭得很疼,「哎哟!噢……疼……哎哟!」
「叫不叫?我不得不叫了,「爸爸。」
「不行,再叫大点声。」
又有几个认识的女同学围过来,我不出声了,那家伙也不再逼我,脸上弄了一下怪相,走开了。
但很快的,又有几个、十几个坏小子过来……人们的斗争热情似乎要将这北方的冬季变成赤道般的炎热。
批斗会上或游街时,最刺激人们眼球的,就是破鞋。
这天的大会,妈妈以外,还有另外几个女人也和妈妈一样,是作为破鞋而被游斗的,于是她们的周围,便集中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革命群众,成为热点中的热点。
鹿一兰肯定是躲不过这样的场合的,她和妈妈每次都是这种娱乐节目的主角,只是今天的批斗与游街,她享受到了其他四类分子不曾享受到的待遇,她是坐在手推车上,被自己的男人推着游街的,只不过呢,和她同坐在一辆手推车,又面对面坐在一起的,还有她的公爹,二人的脖子还被用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拴的很紧,使二人的脸完全贴到了一起,这意味着她与公公搞破鞋,那时我们那儿批斗破鞋,都要用一根绳子将奸夫淫妇二人拴到一起以示辨别,而之所以用小推车推着走,则是因为她公公的腿脚不好,行走不是很方便。
「哎!听说那个南方城里下放的小侉子和她的公公搞破鞋,你看那不是拴在一块了吗。」
一个肥胖的老娘们尖着嗓子嚷嚷。
「哎哟!缺德哟!啊呸!呸!」
一个女人似乎满怀了深仇大恨,解气地地往鹿一兰的头上身上吐着唾沫。
又有一个坏蛋,对着独轮车勐地踹了一脚,鹿一兰的丈夫长年在城市生活,驾车的技术本来就不过硬,经这一踹,车子一歪,车上自己的父亲和老婆便连在一块被摔了下来。
人们一阵起哄叫好,又架住二人,再一次将其弄到车上。
「他妈的小侉子,来,跟你公爹亲个嘴给我们看。」
「对对,亲个嘴!」,几个坏蛋光说还不算,竟然走向前去,将二人的头用力地往一块合,使本来就贴在一起的二人的脸更紧紧地贴在一起,「伸出舌头来,伸出来,伸他嘴里去,快点!哈哈!」
鹿一兰早已吓的花容失色,机械地按照革命群众的要求,伸出舌头,塞进公公的口中。
也有的坏蛋对着推车的鹿一兰的丈夫嘲笑着:「喂!四眼,快看快看,你老婆跟你爸爸亲嘴呢。」
「对了,四眼,他们搞破鞋是不是你发现的?」
那男人不敢回嘴,面对着众人的羞辱,却又不敢逃走,继续推着自己的老婆与父亲在大街上走着,任人参观与唾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