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月的变奏)(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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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老鬼习惯性地举起一根食指,边点动边总结说道:「他不能输,也输不起。因为这是一桩生意。没有赢下比赛的实力,只能这么干,也必须这么干。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他的广告价值。这次表演很到位,起码能搏不少同情分。所以,他是一个好演员。理性的选择和入戏的表演,很值得欣赏。」

乔老鬼这「欣赏」再一次说得耿润峰咬牙切齿,颇有打人毁物的冲动。

耿润峰特佩服老鬼这一点,无论多么不着调的事情,他都能说得义正辞严,让人丝毫听不出嘲讽的味道来。

刘踢墙的比赛没了,余下的戏码也就没了看头。虽然开着电视,俩人谁都没心思看。

晚饭是叫的外卖,耿润峰提议拿点啤酒,被老鬼否决了。

「我还没到需要借酒浇愁的地步。」老鬼如是说。

入夜,耿润峰想着要不要回叶秋华那去,想来想去,觉得不合适,也就没走。倒在床上,稀里糊涂就睡下了。他那神经衰弱的问题,始终也没解决,一觉睡下,也是半睡半醒。

隐约的,他好像看到了曲桂林。与往日的曲桂林不同,衣着上再没了往日的个性与时尚,转而换了一身朴素到中庸的衣着。就连发型,都变了,剪得像是电影里的江姐。

曲桂林只是回头看了眼耿润峰,便转身走了。那冷清的神情,仿佛在看路人。

耿润峰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就任着曲桂林在一团迷雾中隐去身影。

耿润峰记不得见过曲桂林后又发生了什么,究竟辗转几许,才在一座楼顶见到了乔永为。楼上冷风呼啸,吹得衣襟飞舞。乔永为居然满头白发。他看了眼耿润峰,眼神里满是耐人寻味,嘴角挑了挑,脸上便多了一幅诡异的笑容,好像刘踢墙上奥运赛场前一样。随后,便在那楼顶上飞身跳了下去。

耿润峰惊呼,却发现自己正在床上。而乔老鬼,正完好无缺地坐在写字台边看着戴平原的笔记。

原来只是个梦。

耿润峰一看时间,才早上六点半。他不认为,老鬼会在这么早起床,尤其是为了看本笔记而早起。而现在,他正在看,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一夜没睡。

「一宿没睡?」耿润峰问。

老鬼没答话,抻了个懒腰,打了呵欠,用肢体语言肯定了耿润峰的说法。

「这武穆遗书研究得怎么样了?看出什么来了?」耿润峰调侃了一句。

老鬼依旧没答话,横了耿润峰一眼,起身就出屋下了楼。不大一会,他拎了一兜子牛肉火勺上来——耿润峰家楼下就是早市,到处都有早餐卖。

趁着老鬼下楼的工夫,耿润峰看了眼摆在桌上的笔记,只被翻了三十多页。这让耿润峰觉得很稀奇。老鬼的阅读速度,是耿润峰见过的听过的最快的。最少最少要超过正常人三倍到五倍。

耿润峰自己的阅读速度就不慢,上学时候,同学间一起看书,别人看一多半,他基本上就看完了。而老鬼……那就不像是个人类的存在。同样看一篇文字,耿润峰看了也就百分之二十,老鬼保证已经看完了。而且绝不是走马观花。即便那么快看完,他还是能复述文中大意。

这点让耿润峰始终嫉妒不已。

老鬼这种天赋,耿润峰自忖难比。据说那个变态一岁就识字,四岁可以读报纸。换在今天,上报纸炒作成神童,一点压力都没有。不过幸亏没炒,不然今天又是个伤仲永的典型范例。

连老鬼都看得这么慢,是不是可以从侧面佐证,这个本子中的内容,很有技术含量?耿润峰暗自揣度。

「吃饭了。」老鬼把火勺放到了桌上,转身去厨房拿碗和调料。

耿润峰瞄了一眼,道:「没买点豆浆上来?」

老鬼抽了抽嘴角:「你早不放屁……要饭的还嫌馊。想喝自己下去买!」

耿润峰笑笑,不以为意,也不斗嘴,拿起火勺就吃,奉行了拿来主义。

吃过早饭,老鬼简单洗漱下,倒床睡了。耿润峰则出了门,去叶秋华那里。

关于耿润峰的彻夜未归,他不解释,叶秋华也不问。直到打烊关店,耿润峰才和叶秋华说,今天还得回家。

说到这,叶秋华才问上一句:「怎么了?家里有事?」

「一哥们离婚了,没地儿住,住我那呢。把他自己放家不合适。等他过了这阵儿,我再过来陪你。」耿润峰解释了几句。说完,又补充道,「你家老太太现在不是没过来么,要是过来的话,你提前告诉我,我再过你这住。」

「喔,那你回去吧。」叶秋华也没再说什么。等耿润峰要出门了,她忽问道,「是哥们儿啊,还是姐们儿啊?」

耿润峰一愣,马上返回身,拦腰抓住叶秋华,不顾叶秋华笑闹着说别闹,抬手就在她纤巧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

「一天净瞎猜疑。」丢下这么一句话,耿润峰回家了。

耿润峰到家时候,老鬼正坐在电脑前翻着网页,也不知道他在查些什么。耿润峰问他吃了没有,老鬼说吃过了,耿润峰也就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

在电脑上查完东西,老鬼又翻开戴平原的笔记,看一阵笔记,又去电脑前查东西,间或会抽出空闲,坐在那像老僧入定一般冥想。如此往复几个来回,没有半点停息的意思。旁人看来,这完全是神经病先兆。耿润峰起先也有些担心,尝试着和老鬼说几句话,老鬼虽然应付得冷淡,但是却没有神智失常的征兆。看没什么大事,耿润峰也就随他去了。

接连几个通宵达旦,老鬼还在继续那看似疯魔的做派,油光泛起的脸上胡子拉碴,跟混了丐帮差不离。而戴平原那本笔记,他只看了不到三分之一。

不疯魔,不成活?这也有点疯得厉害吧?那本子里的东西自己也都看过,怎么也没到他那程度。难道真的是我境界不够?耿润峰沉下的担心,在一个星期后再度泛起了。

「我说,差不多行了,歇歇。那玩意就在那,你晚看一会,它也飞不了。就算那玩意好看,也别玩命不是。」耿润峰劝老鬼道。

老鬼不耐烦地回应:「别捣乱,最后这点了……」

当老鬼说这话的时候,那本笔记最少还剩一多半没翻。

又过了三天,老鬼停工了,尽管那笔记还没看完,他还是停工了。

耿润峰忍不住风凉话道:「我以为你后半辈子都要和这玩意较劲了呢。」

老鬼翻了耿润峰一眼:「扯淡。」而后道,「走,出去洗个澡去。」

「去哪?」

「希尔斯?清水湾?还是海洋之星?金帝太渣了,不想去。」老鬼提了三个建议,否了一个。

耿润峰想了想,说:「这仨都去够了。去盛世桃源吧,和平大街头上那个。那个没去过。」

说完,这俩行动派叫个出租车就去了盛世桃源。

这种上了规模的洗浴中心,其实本质上区别不大,服务的细微差别,也不影响太多的感观。在那温度「健康适宜」的蒸房里,耿润峰总觉得不如家附近的小洗浴中心过瘾。无它,温度不够,出不来汗。

汗蒸半天,也没见汗,耿润峰觉得很无趣,埋怨老鬼白花钱折腾了。老鬼气得发乐:「你自己点的这,还赖我啊?」

「妈的,还不如在家那边洗了。」

抱怨了几句,耿润峰说,这沈阳的服务业太次,远不如东莞。

「你这叫废话。全国能有几个比得了东莞的?天上人间是名大……也就剩个名大了,有屌用?设备,服务和人家全没配。关了就对了。」老鬼点评道。

「也不能那么说,怎么着也叫行业的标杆。象征意义居多,没了它,行业内不就等于倒了一杆大旗?」

老鬼嗤笑:「那算个狗屎标杆?叫屁民都能知道的,也配叫标杆?省省吧,海天盛宴那都够不上标杆。真正的标杆,影响力都是局限在小范围中的,不会让公众知道。因为一旦被公众知道了,那就是出大事了。这么说吧,能被涵盖在小范围中的人,都是社会中最顶尖的阶层,无论是官还是商。哦,对了,比如说过去的汤灿,那才能叫行业标杆。」说到这,老鬼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毛,坏笑起来,笑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说完,隔了一会,老鬼又道:「其实东莞也就那么回事。你刚去,第一次见ISO,可能会震惊一下。等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都是一个格式的东西,见多了都烦。你别看东莞现在热闹,保不齐啥时候就给他们去去火。」

「你说东莞也要扫黄?不可能。」耿润峰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东莞那鳖地方有啥啊?地方经济就靠这玩意撑着呢。那叫地方支柱产业!你让他们砍自家顶梁?怎么想的呢。」

老鬼笑了笑,道:「这个事咱不妨换个角度看。你先别管它是什么行业,我只问你一个。这个事能不能有经济效应?有吧?凡是能成经济来源的事,咱们都可以把它看做资源。涉及资源,就存在一个占有和分配的问题。这个分配,就是政治。或者说,对资源的最终支配权,就是政治。好了,我们把问题落回到实际上来。你懂的,中国这么大,其实就是那么几个人,或者几个家族的。其他的人,不过就是这片土地上的居民而已。或者说,这些居民,也是他们的资源……这个就说远了,咱还往回说。东莞,或者再往大一点说,广东,是谁家的地盘?」

耿润峰有些犹疑:「花帅家的?」

老鬼点头,道:「你看,你也知道是他家的。更准确的说,是以他家为核心的一圈人手里的地盘。说真的,我倒是挺佩服花帅的。在抱大腿问题上,人家从来就没犯过错。你说他墙头草也好,没政治操守原则也好,人家在这么多年的大风大浪里,就没翻过船,你说是不是奇迹?像穿越来的不?」

耿润峰笑。

「过去,这个事,叫政治路线选择问题,或者又叫站队问题,换今天,咱通俗点,叫它抱大腿。其实说的都是一个事。老花帅能做好这个墙头草,他家后人也能?这个事不太好说吧?许多事,都是风水轮流转。据说李长春到广东去,没少受夹板气,都不听他的。谁能曾想,后来人家入常了?还有汪洋,在广东也没少挨挤兑。你觉得,那种层面上的人物,挨了挤兑,回头有机会能不去找场子?时机不适合,也许没什么动静,一旦时机合适,他们肯定少不了推波助澜。」

「你消息准确?」耿润峰问。

「你指什么?你说那俩人被挤兑的事?说实话,道听途说。但是这世界的事,无风不起浪。其实咱换个角度想,你也能想出来。打个比方,你在一个企业,从一个分公司调到另一个分公司,你觉得底下的人能老老实实听你的?给你穿小鞋那不是常态么。」

「不是不是,我是说东莞会挨收拾这个事……」

「肏,我就随口一说……怎么说呢,就是有可能,有概率。广东那边早晚会出问题,不见得非得是东莞,广州也可能。只不过,东莞屁股上的屎更明显。毕竟现行法律法规在这摆着。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这是常态。」

耿润峰猎奇的心理没能得到满足,略显失望地松了口气。想了一会道:「你这绕这么大个圈子,其实还是想说政治啊。」

「也是,也不是。其实我想说的是,东莞那些都是表象。说白了,就是掌权的人默许他们占用那个资源,挣那份钱。倘若他们得罪了掌权的人,随时都可以把他们手里那资源剥夺,让他们挣不了那份钱。说政治这玩意,感觉离咱这平头百姓有点远。不过呢,这东西往往又在我们身边。我刚才和你说过,政治的实质就是分配。身边可以类比的事情很多。比如说,一家两口子,挣来的钱怎么花,听谁的,这本身就是政治……如果琢磨政治,不能映射到我们自身,琢磨它也没什么用,包括琢磨历史也是这样。」

耿润峰听得若有所思。

这两个人没有想过,洗澡时候的闲聊,居然一语成谶。两年后,东莞真的迎来了扫黄风暴,而其背后蕴含的内容,和乔永为的推论大致相似。

洗完澡,老鬼问耿润峰要不要按摩,耿润峰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理由是:没意思,与其让个外行女人没实质内容地瞎摸一通,倒不如去盲人按摩好一点。

说到这,免不了又大骂现任市公安局长一通,咒他生个孩子是貔貅。

盛世桃源门外,街路上灯火辉煌,一缕夜风给这闷热的夏夜带来难得的清爽。

指着华彩四溢的街面,老鬼说:「几年前,我听人说,沈阳的财政赤字,按现有的财政收入水平,二十年都还不清。你说这虚假繁荣能维持多久?」

耿润峰摇头:「不知道。」

老鬼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

看老鬼说话没了下文,耿润峰说:「危言耸听吧?中国崩溃论流行好多年了,我们这不还活得好好的?沈阳这事,八成也是谣传。」

「也不全是。不少城市的地方债已经很严重了。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嗯……戴平原那小子,脑子里的确有点儿东西。」老鬼冷不丁提起戴平原,这话看似没头没脑,实则意味深长。

耿润峰暗笑:「你终于肯承认他有水平了?」

老鬼哂然:「我从来也没否认过他的学术水平。不过,直到今天,我还是认为他傻屄。空有一肚子想法,没一个敢实现的,也没一个能实现的。纸上谈兵一辈子,有个鸡巴用?最不济,也得把自己日子过好吧?你看看他那日子,过得叫什么玩意儿!」

耿润峰正色道:「你不能这么说。他和你不是一路人。如果说你适合实干,那他就只适合在书屋里搞学术,如果他也像你一样,这个世界就错位了,也乱了。他就是那样的人,你不能苛求他和你一样。」

老鬼想了下,自嘲一笑:「也是。世界上我这样的人多了,真就乱套了。」

夜风的舒适,让两个人没有急于回家的欲望,也就没有叫出租车。就这样闲聊着,两人沿着和平大街一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