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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回到旧国,难免要遇见几个故人,或者这都是意料当中的事。

老师和学生虽然是多年之后的第一回见面,两边也只是沉默的看上一眼而已。

无论心中是否还会有些回忆感慨的情绪动荡,至少他们都保持住了平静顺从的表情。

在这个已经延续了很久的现实世界里,战战兢兢地做好一个正确的奴隶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覆国的王奴看到下一个带着竹萧走上石头台阶的赤身女人是娜兰王族的公主,那是她父亲最小的妹妹。

女王的小姑姑和她自己的年龄差别并不太大,到现在也只是接近四十。

公主当年下嫁封地竹寨的大将军银月侯,银月候在竹寨陷城后战死,他的妻妾被带去中原。

妾室银月妃已经不知下落,身为公主的将军妻子在大周京城的洗衣局里服务多年,以后遇到娜兰郡守晋京,她是被皇帝恩准了一个回家做奴才去的赏赐。

娜兰王在覆国前安排了王室经由巴国流亡海外,箫奴也是仍然留在娜兰的很少几个王族直系后裔之一。

箫在做公主的时候已经有王家才女的声名,工诗善画,通晓音律。

她在回到娜兰以后,自然是能够胜任为郡守主人吹一支箫曲。

身为奴隶的娜兰女王现在看到的姑姑痴呆畏缩,神情和行动都已经如同一个年老的妇人。

老妇人细瘦的足腕承担上粗铁重镣以后,几乎是一步一停,每走一步都要经过一阵长久的战栗和摇晃。

箫奴低头注目的所在似乎就只是自己上铐的手中握持的竹箫,而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上虽然皮肤粗黑,骨枯肉瘦,但是却仍然能够使人一望之下,产生出强烈的惊怖感受,那是因为年老赤裸的箫奴胸前只有一片狞厉的起伏瘢痕,却并没有山峰形状翘突出来的女人奶房。

她的双乳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齐根割掉了。

太阳落山以前,蛰伏在院内各处空闲楼阁里的蝙蝠群飞觅食,它们在圮倾的墙头和角楼上边回旋盘绕。

两个一眼之下几乎不能分辨男女的赤裸老奴长跪在王殿的废基上。

一箫一鼓,声音婉转零落。

南王起身说,来,王奴,为主人舞。

王奴站在一支没有倾倒的木柱前边,她脖颈上系带的铁链现在被牵扯到身后,围绕过立柱上锁。

奴隶的舞也应该是链寄在柱下的。

女人在做一个国王的时候当然没有学过舞,但是她在以后的敌国北方,为军队做奴隶的时候,经常为成群的士兵们裸身起舞。

或者男人只是要看一个没有布片遮掩的女人踢腿和挥手,还有扭动躯体就可以。

没有人教,她也没有学过,但是一个沦落的女人或者天生就能够做到表演自己。

双手戴铐虽然不能分展,但是可以上举,她把她们高举过头顶,依照鼓声朝向一边挥舞。

女人在那时抬起这一边的赤脚来,尽力地翘曲上面的全部五个脚趾头。

她在双手挥舞到最高的时候往地面跺下赤裸的脚跟。

那个咚的一下是合上鼓点的,而且能使胯骨突兀地挺出到身体的另一个方向。

舞需要韵律和节奏,她为观众做到了这两个方面,而且她奶下悬挂的铁铃晃动了起来,加入到箫鼓的合奏中去。

当过王的女人以自己的赤身舞之,裸足蹈之,使主人们获得娱乐,当然,韵律和节奏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对于围观的胜利者们,她的赤裸和驯顺就是一个足够臣服的象征,可以使观众得到许多掌握权力的快乐和羞辱敌人的自豪。

岭南王负手站在女人正前审视地看她,她在男人的凝视下赤裸驯顺地蹦跳。

王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笑容,略略的颔首,好像他也在踏足和上拍子。

这个男人掌握着折磨,羞辱,能要她生能要她死的权力,女人不知道还要这样赤条条的扭动多久才能让这个男人满意,而她身上的铁很重,她已经开始喘息踉跄。

男人心平气和的说,还应该要鞭子吧。

他转脸去看郡守:「叫两个娜兰兵来?」

王朝的州县已经建立多年,军队也在征召当地居民入役,州官的随从中确实有娜兰族裔,只是他们应该都已经算是大周皇帝的臣民。

那两个带着鞭子的娜兰士兵以后一直守候在粗大的立柱旁边。

他们站的并不靠近,不过皮鞭够长,鞭稍疾速飞掠过空中的时候,几乎是一道没有形状的影子,但是它有令人战栗的呼啸声音。

它的力量使人疼痛到心碎。

皮条的锐利打击使她的神经和肌肉紧张而且敏感,恐惧也使她从身到心都迸发出了更大的力量。

他们很有规律的保持着一左一右的顺序,在她抬脚不够快,不够高的时候打她,挨上鞭子的地方大多是她的两条腿,也有时候他们是在故意抽打她的胸脯,乳房上挨到的重重一击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尖锐的喊叫。

她疼的站立不住,更不用说抬腿顿脚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甩开满脸披散的头发,她只是觉得在自己蹲下的有一个瞬间里,似乎是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了一些天上的星星,那就是说她已经舞动了很久,天都已经转黑了。

汗流浃背的女人紧紧抱住自己的乳房跪到地面上去,她往地上碰撞自己的额头,像蠕虫一样扭曲身体,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排解开胸脯上凝聚的巨大痛楚。

她同时绝望地想到,立刻就要落下来更多的皮鞭了,她的腰背上的肌肉已经本能地抽缩成团,准备着承受新的打击。

不过她实际上挨到了横扫的一鞭,那一下撕裂了女人臀上的皮肤。

皮鞭的节奏清晰顿挫,它们像音乐一样动荡,而后会有一个间隙。

女人在停止的间隙中终于能够挣扎着支撑起来身体。

她需要继续舞动下去。

虽然南王其实已经不在看她,王在石台的一边和郡守低声交谈。

他等了一阵,才在一声一声沉重的鞭挞中踱步回来。

鼓和箫都在继续。

鼓点和鞭声似乎一直在互相探索和容纳,它们最终融合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瘦高的老鼓奴抬头朝天,半闭住眼睛,身为一个奴隶,他所能关心的只能是音律。

而竹箫发出的曲调像一团被扯散的丝线那样缠绕牵连,它的曲折但是无限延伸的叙述感,使人觉得压抑和疯癫只是同一件事情所具有的两个方面。

而思想只是梦魇。

岭南王说停。

他说停下吧,过来跪下。

王在吩咐奴隶的那一刻甚至显得有些和颜悦色。

女人快步趋前,第三步却被铁链重重地扯紧了脖子,那一下使她接连几个踉跄,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下,她一时忘记了自己是被连锁在身后的立柱上,而且她的确是筋疲力尽了。

这样失态的奴隶可能会被抽上整整一夜。

女人在地下挣扎打滚,急着要让两边膝盖尽快挨到地面,才能让自己变成下跪的样子。

她终于趴伏着爬近到主人的脚边。

女人其实是在哭,她被吓坏了。

她喘息抽泣着仰起头来,一整张脸面上汗水淋漓,涕泗交流。

满把的眼泪鼻涕底下是一张中年女人粗疏斑驳的老脸。

那么多年里有过那么多的鞭打烙烫,鞭子抽的狠了,长好以后也会留疤,要是用烙铁往人脸上按过一下,那个印子就永远陷进了皮肉。

眼梢嘴角被这样的条坎凹坑牵连进去,横看不平竖看不直,再加上昨天刚挨过了那一连串左右开弓,沿路抽过去的大耳刮子,她的眼圈青紫充血,两边脸颊红肿发亮。

王还在上面看着,女人强压下去哽咽,抬手抹过两把脸,一边把散乱的头发顺到耳轮后边去。

后悔吗。

女人怔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王接下去说,你当初怎么不抹了自己脖子呢?要知道,那么多年里,有很多人问过我。

你怎么会蠢到要去救人民?人民是最没有记性,最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老师怎么教你的?王看看站在两边的两个带鞭子的男人。

我是让她跪下听我说话,谁又叫你们停手了?是,奴才疏忽。

两边都吓的各自机灵一下,他们赶忙摆开身架,重新挥动起来手臂。

王站在女人身前,重新开始的鞭子走的方向是她的后背。

鼓点已经不算快了,鞭子也不是太重,做跟班的当然知道主子的意思不是要把她揍到说不成话。

只不过人都聚拢到了一起,那一下一下皮条平拍在人肉上的爽快干脆声音,就是在人的眼睛底下炸响开来,听着可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女人在王的眼睛底下强撑住身体,每挨上一鞭,再怎么撑人也要有个抖嗦,胸口里的气息冲出来憋不下去,难免还要哎呀一声。

女人说,奴婢……哎呀……奴婢只能那样做吧。

人世间有那么多事……哎呦……最后总是要挑一件去做的。

我听说人固有一死。

王说。

我可以不怕死。

可是我确实会怕疼。

你这样的活过来了十年,或者还要再活过去二十年,不知道如何穷尽的奴婢生活会很难过吧。

人性都是要趋利避害。

一死之下,道义文章对我们都是空无。

你单骑入敌营中就是奔驰十里而已,换到一生的疼痛羞辱。

英雄和侠这种事,对我们有理可讲吗?女奴隶跪立无言。

箫曲已经惨澹低微到几乎难以延续,恐怕是箫奴已经筋疲力尽。

或者那是沉默中的错觉,但是女人听到周围上下,回旋动荡的,像是只有打击在她自己肩背上的皮鞭声。

疼痛一条一条的交织成片,而且它们正像炙烫的流水一样浸透她的身体。

女人紧咬住嘴唇忍受,她在张嘴之前惨笑了一下。

英雄并不是一个道理。

女奴轻轻的说。

英雄是我们一定会遇到的事。

因为没有英雄的族群并没有能活到今天。

人人都只计算自己得失,绝不为群体献身的民族,一定曾经有过,但是我们既然没有遇到他们,他们恐怕是都已经死了。

王爷南征北讨,文韬武略的成就之外,阅历见识胜于贱奴犹如云泥,王当然知道,为族群,献自己,这样的事总是会有。

少,但是一定有。

如果那是愚蠢的事,又怎么能够历经千万年而不绝呢。

女人闭嘴伏身下去,承受住另一下鞭打。

但是气息和水泡从她的鼻中喷溅出来,她抬手再抹一次脸。

当初奴婢臣服而自献,娜兰城中或者还是多活下来一些人口。

每遇存亡关头,若有勇士甘愿牺牲,族祚或者尚可以延续,否则……血脉断绝而已。

能有所疑,是能生者幸。

覆巢底下,奴婢恐怕并不会剩下论者去检讨应当不应当,值得不值得的是非了。

那天晚上岭南王没有再对他的奴隶提出问题,他也没有理睬那个女人。

王只是对郡守说,我明天出城去到处走走,大概要有个三天五天,这人我就不带着了,留她在州里给人看看消遣。

每天把她枷到你府门外边去,让人实实在在的多打几下屁股,让她记得她是个奴才。

在以后的几年里,每一次被人带回到娜兰城去的时候,覆国的女王奴隶除镣链铃铛之外,再被添加上脖颈和脚的重枷,整天沿着州治官府前的大路巡回示众就成为了定例。

每到下午挑拣行人络绎过往的场合,再按到地下公开施刑,往屁股上狠打一顿板子。

南王每次巡视守地中的各处州府,一般大概三到五天,遇到兴之所至,王不耻下问和奴隶检讨论辩一些治国守土的正误得失,清谈漫议完毕,就是让她肩扛踝负两具木头大板,一丝不挂的去街上巡游。

女人的臀和腿挨过一次两次笞杖之后,一般都已经红肿溃烂,不能站立和跨步了,等到后边几天她多半只是跪伏在地下,沿途茕茕踽踽的依靠着挪动膝盖勉力行走。

官方一直没有公布这个赤身女人的身份和罪责,只是听任坊间民众私下去交流关于她的各种传说。

总之她必定是一个对于大周王朝非常狂妄悖逆的罪徒贼子,才会遭致这样酷虐的严厉刑罚,关于这一点,每一个见到她神情凄怆,面如土灰,趔趄踉跄地在重枷之下辗转挣扎的路人,都会得到非常清晰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