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想,光是刚才的那几段回忆,就已让蜜多次陷入阴郁之中;就算程度不高,蜜也确实需要安慰。光靠目前的身体碰触,还是不够;而虽然觉得自己可以做到更多,明目前却还没有什么头绪。
蜜一边感受明的双手,一边开口:“不过,在当时,泠应该也希望我表现得比他还要坚强。说句老实话,当时的我,也很需要被拥抱。”
没有被泠依赖,蜜会觉得更加孤独。闭紧双眼的她,接着说:“他细长的臂弯,确实能给我带来不少温暖。”
听到这里,明有点鼻酸。而难免的,她又开始在心理数落凡诺;和自己的作品经历过这么多,他却连提供这一点关爱都非常吝啬;似乎就算是从更危险的事件中脱身,也无法让他表现得更像个好爸爸或好主人。
凡诺不会有罪恶感,明记得,蜜曾说过:他首先根除的,似乎就是这几种情绪。
这老头针对自己的改造都很极端,明想,难道他想成为由血肉拼成的机械吗?
无论真相如何,都使得他在人性方面表现得相当不及格。对这个创造触手生物的人,明仍感到非常火大。而她选择隐藏自己的情绪,避免干扰蜜的叙事节奏。
过约十秒后,蜜继续说:“凡诺因为对幻象的细节有些意见,所以又回到老石身旁。之后,有将近两天的时间,凡诺都在外头。而我们则一直待在新家,等他回来。凡诺是一直缠着老石,或者又去了哪边,我们一直没机会知道,唉──”
蜜动一动鼻子,开口:“凡诺实在不像个父亲,也无法像个朋友。我宁可他是抱着玩玩具的心态来摸我,即使是那样,也绝对会让当时的我好过一点。”
一直到这时,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些什么。
“到我怀中来吧。”明说,敞开双臂。
蜜刚才的话,就是在暗示这件事吧?明想,笑容因而变得苦涩。
其实,蜜没有那个意思。应该要等到再晚一点,才向明撒娇;但早点开始也不错,蜜想,鬍鬚和尾巴都瞬间抬高。
虽意识到自己可能又给明带来一些心理负担,蜜还是迅速施法:先令周围的重力减少,这样,明在承受她的体重时,就不会感到不适。而连躺椅和书堆都有些开始往上飘,露和摇篮却丝毫未动,这显然不合理,但不用花多少功夫就能把露和摇篮都固定在原位,让明和蜜都很有安全感。
蜜瞄准明的胸口,轻轻一跃。明一边大笑,一边把蜜给接住。两人碰在一起时,躺椅又发出“噗哇”声;气氛是如此轻松,却也使得这个景象变得像是一幅画。
有超过十秒,蜜身在明的发丝和衣服布料之间,看起来像个玩开了的小孩。
她一直啃咬明的衣服,要等到领口都变形了,才想到该赶快讲述接下来的段落。
蜜咳了一下,说:“一觉起来后,我感觉好多了。牛皮沙发冰凉表面正好可以被毯子隔开,让我从头到脚都觉得好温暖;虽是再简单也不过的陈设,却能让环境变得舒适许多。沙发和毯子都不是随便放的,是凡诺为我们准备的。虽然也可能是被他赶走的前任屋主留下的──我没听说这房子先前有住人,而说不定只是凡诺懒得提而已──,可那样想,能给我带来不少安慰。
“泠除了跟我分享沙发和毯子外,还趴在一本图鑑上;一旦眼中的光芒消失,他就像个纸镇一般,一动也不动。和我不同,他只睡不到一小时,就从恶梦中惊醒;他非常小心的前去沙发另一头,没有把我给吵醒。
“泠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如今多了一点混浊感。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乾脆唱摇篮曲给他听。令我很意外的是,效果很不错;才过不到一分钟,他眼中的阴影就取代了混浊感,呼吸也开始变得既长又缓。这表示他睡着了,鼾声比我还要小。松一口气的我,选择睡回笼觉。
“我们再次醒来后,除了看书外,还会玩些像是躲猫猫和攀爬书架等游戏。
直到凡诺回来,我们才停止嘻闹。泠躲又到沙发上,我则主动到楼上去观察凡诺。
“我发现,凡诺的心情变好了。他时常喃喃自语:『有大事发生了,有大事发生啦──』几乎是用唱的,这画面虽然活泼,却也极为诡异;泠和我都觉得,这个老傢伙终於疯了。
“很显然的,攻击黑袍男子,有助於凡诺排解无聊。而得知黑袍男子根本没死,还给人救走后,凡诺可说是乐歪了;一但确定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年内都不会太无聊,他不仅步伐更加轻盈,也懒得去问我们这两天是怎么过。有超过一个月,他的眼神充满光彩,如孩童一般──”
“真难想像。”明说,右手搔头。蜜低下头,下巴和眉头都皱得紧紧的:“相信我,他那样子还是很恐怖,简直就是被诅咒的娃娃。”
“这样我就可以想像了。”明说,笑出来。头两秒,她以为蜜也会笑。而后者只是垂下耳朵,鼻子还有些乾涩。
似乎,蜜光是想到凡诺恐怖的样子,就难以放松。要过快半分钟后,她才稍微竖起耳朵,说:“过不到几天,凡诺就告诉我,准备要把下个触手生物给制造出来。他还预告:『这会是一个非常像小孩的傢伙喔!』“看到他这么兴奋,我实在没有什么劲。因为我和泠都开始认为,就算有再多同类,也都是极为可悲的存在“直到凡诺说:『和你们不同,这个外形像一般女孩的小傢伙,会是我最像人类的作品喔。』“最像人类?我猜,这表示她没有甲壳、肉垫、利爪和尾巴啰?我不相信凡诺,乾脆直接了当的问:『有多像?』“凡诺隐约感受到我语气中透露出的不信任乃至挑衅等意味,不意外的,他有那么点火大。而我仍然抬高下巴,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就算他对我大声吼叫,我也不会缩起身体。过了快半分钟后,凡诺回答:『不会太像。』发现我确实很好奇,他便挥一下手,说:『如果就只是花功夫创造一个没有特色的小鬼头,那多无聊啊。』“从那一刻开始,我很确定,他根本把自己当成是艺术家。会刻意使得两代作品间出现大量差异,而纯粹是为了趣味“一下就过於兴奋的凡诺,接着说:『无论是在多么古老的宗教里,造物主通常都是个缺少才能的傢伙。要是祂真的存在过,这个世界为何没再经历更大的整体修改呢?距离世界创造已经过了多久,祂是睡着了,还是躲起来了?这么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产品,那一定是因为惭愧的缘故;总之,我比祂厉害多了。不少不如我的召唤术士,还不见得不如祂呢!』“如今,就算是彻底排斥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内心对自然界也怀有不少敬畏。凡诺也是个无神论者,却和他们彻底相反。在我的印象中,他可能在成为召唤术士之前,就已对这世间的许多『自然成果』都感到失望透顶;而在真正掌握创造与改进生命的技术之后,他就更瞧不起那些自始至终都未接受召唤术改造的生物。往后,我们还会常听到凡诺夸自己有多了不起。连脾气最好的泠,都很受不了他这一点。
“而我得承认,在得知露比我和泠都像人类,是有让我高兴一点。无论是被称为幽灵、怪物或妖精,只要长得人模人样,就多少会被读者期待是善类;在古老的神话、地方传说和近期的创作里,都有这种倾向;人们会期待他们是另一种守护天使,或至少是一群无害又有趣的邻居。相较之下,我和泠在这方面就不太吃香。”
“怎么会。”明这么说,嘴角上扬。然而,她的下一句却是:“泠或许吃亏一些啦。”这一点,他们总是无法否认。
以后一定要对泠更好一些,明想,胸腹感到一阵酸疼。
为了让蜜的心情好些,明接着问:“犬科动物很受欢迎吧?”
“狗是还可以,但狼就普遍受歧视。”蜜说,耳朵竖起,“日本和澳洲的狼都灭绝了。人类把大规模扑杀视为是一种预防,就算之中有什么误会,也要好些年后才会察觉。”
“抱歉。”明说,低下头。蜜赶紧说:“这不是明的责任。”
明不好点头,只是稍微抬高眉毛。虽然蜜的基因和狼差非常多,明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蜜可不希望她累积这种心理压力,而她不想让蜜觉得难受。
过快半分钟后,明再次强调:“反正,我爱你们。”她握着蜜的两只前脚,说:“我对你们的爱,是毋庸置疑的!”
通常,明想,这种话说得越多,感觉就越不可靠;反正,自己已多次以行动证明;多亏了他们获得能量的规则,让明有言语以外的方式来确实传达;再配上这些话,最多只显得肉麻,而非言过其实。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明还是如此,而不会有太多改变;想到这里,蜜终於说:“对,没错──”她看着明,尾巴竖直,“有明的爱,我们就能够继续走下去。”
伸长舌头的蜜,使劲舔舐明的两手食指。虽然刚才那句话的风格有些奇怪,却是蜜的真实感想。她一边享受明的抚摸,一边说:“一阵子后,凡诺就开始着手制作露。在研究室的门口,他对我说:『材料都已经备妥,也许就下个月中吧。』“究竟是些什么材料,我想,凡诺不可能逛一趟附近的市场就全买来吧?如果是一堆瓶瓶罐罐,他平常究竟是堆放在哪里,又是怎么保存,以及如何制作等等;这些问题,我当时都不知道。
“除此之外,先前凡诺对露的描述也让我非常在意。而无论我怎么问,凡诺都不打算解释太多。”
明皱一下眉头,说:“该不会他根本就是拜託别人来完成这些工作吧?”
“这我也猜想过,或者──”蜜说,瞇起眼睛,“他觉得这样才能给我们一个惊喜。”
惊喜?明想,马上问:“他会做这种事吗──我的意思,他好像没啥幽默感。”
“就算他有,通常也很难让我笑出来。”蜜叹一口气,继续说:“老石开始常常出现在凡诺身旁。这个又老又胖的中国召唤术士,看来是比凡诺好相处,而我和泠却还是一直躲着他。”
“为什么?”明问,睁大双眼,“听你先前的描述,这傢伙感觉比凡诺正常多了。我还以为你们从此以后会比较常和老石交谈,只尽量避着凡诺呢。”
蜜不是才刚说老石好相处吗?明想,而蜜马上解释:“的确,一个普通人若想要认识召唤术士,老石会是最佳人选。虽然他没有凡诺那样的才智和战斗力,但他至少还像一个人。可惜,我都只透过凡诺和露来认识他。”
“露很熟悉他?”
“这是之后的故事,我晚点会讲到。”蜜说,动一下耳朵;虽然没打算太早讲到这一段,可从她眼中的澄澈光芒看来,明猜,露与老石的关系没有多沉重。
明也不想老是打断她,只是有太多新的讯息,让明一下太感到惊讶或好奇。
幸好,蜜没有生气,明想,到目前为止,自己的反应都还在她的预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