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尘与土 紫岭红山 9351 字 2021-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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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童想起自己那两盘废品,心里有些自责。割伤素琴手的那些可恶的金属颗粒中会不会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轻轻摸着他的脸:“没事啦我已经做熟了,不会再割破了,这都是上午伤的。”

那还好。尔童心里舒服了一点。但素琴噘着嘴,小声道:“就是眼睛到了晚上越来越难受。”

尔童本就发现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现在近了再细看,果然和平时不一样。好看的眼睛现在半睁半闭,像是画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慵懒,在这夜色下似乎有些别样的娇媚,甚至说诱惑的意味,让尔童想起每次自己把她操得不要不要的时候的那种眼神。

但尔童当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操成这样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姐,你眼睛怎么回事?”

“一整天都开着很亮的灯,蓝不蓝紫不紫的……看的东西又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反光厉害得要命。白天还好,刚才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来车间的时候差点看不见东西了。”素琴有些撒娇地扬起脸,把脸颊凑到尔童面前。尔童亲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道:“姐,要是这事这么伤眼睛,我们还是不要做了。”

素琴有些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说要做也是你,说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个主意。我才不跟你折腾呢。你不是要在这厂做技术员?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会说好听的。”

尔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梦想无论多么重要,都不能以最爱的姐的健康为代价。他还想说些什么,素琴已经抢着说了:“过几天就适应了。我们班长说,以后会发个专门的眼镜保护眼睛的。倒是你,怎么样?”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大拇指仍然无法弯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么样,就是站了一天,脚有点肿。过几天就适应了。”

“嗯。”素琴笑了起来:“那你早些回去躺着吧,别乱走了。我也想回去眯一会眼睛。”

尔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没力气再去和素琴做什么了。于是笑道:“姐,回去就休息,可别再玩手机了。”

“知道。还玩手机呢,刚才你打电话来,我看了一眼屏幕就头昏,想吐。”

素琴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好了,明儿再见吧,还是九点到这里。”

“嗯。”尔童一把抱住素琴,狠狠地亲了亲她的小嘴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来。

03两个人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尔童适应得很快,因为他即使说不上特别聪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轻,对机械这些东西虽然远远算不上天赋,但多多少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接受得更快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标。

人总是在并非仅仅为了自己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所以尔童格外专注。他的左边膝关节里的玻璃渣也在逐渐被磨圆,不再那么痛而是逐渐变成一种隐隐的酸,每夜尔童躺在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里面有珠子在滚动,发出咯咯的响声。至于右手的大拇指,虽然偶尔还会失去知觉,无法弯曲,但只要不碰它就没事了。

素琴也是一样。她的手被割伤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睛也在逐步适应。

最有新鲜感的一周之后,就到了月底。二十七号晚上,尔童正一边在机床前忙碌,一边想着明天放假该怎么过。很少回生产线上的班长带着副班长,突然一起出现在他们班那排机床的尽头,高声宣布道:“停机集合。”

尔童有些吃惊,因为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但老员工马上欢呼起来。尔童只得关闭机床的电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们排好了队。他好奇地看着满脸笑容的班长,意识到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确实是这样。班长一开口,就是最让工人们开心的事情:“你们上个月的工资,今天财务已经打到你们工资卡里了。明亮,把工资条发下去。”

工人们嗡地一声,兴奋地交谈了起来。尔童这次当然还没有工资,但他一样为工友们开心不已。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日复一日的辛劳,为的就是每个月的这一刻。

副班长笑眯眯的,把工资条逐一分发给工人。每个拿到工资条的工人都专注地看着,带着不一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兴,但也有不满,沮丧和生气,伴随着乱糟糟的讨论:“这厂好,从来不拖工资。”

“嗯呐,每月都一到日子就发,安心。我以前那厂时不时就拖个三五天的,事倒没什么事,就是那三五天都心烦的很。”

“你有三千四吧。厉害啊。”

“唉,我还不到三千。”

“你怎么扣了三十多?”

“我不吃猪肉的。有几次就没吃五块的,吃了十块的饭。”

最让尔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尔童前两天刚刚在有余力观察工友们的时候,就感觉这人有些奇怪了。现在发了工资,他和几位工友的对话更是让他吃惊:“老黄,上个月你拿了五千吧。”

“老黄拿五千不是小意思么。”

“老黄,请我们喝瓶水不过分吧。”

老黄有些苍白的脸上,皱纹都像是盛放的花,挠着花白的两鬓笑道:“才刚过五千……行行,一会出去,想喝什么水你们自己拿……哎,是啊,我家两丫头又开学了……”

招工的那年轻人没有吹牛,确实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资。除了老黄,班上还有一个拿了四千二的。无论尔童怎么算,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决心搞清楚这个秘密。这时另一位平时说话就有些结巴的工友,则在被其他人捉弄着,吸引了尔童的注意力。有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工人促狭地笑道:“老、老、老顾,发发、发了工资,去干、干啥。”

另一位工友抢着用他的口气回答道:“嫖嫖嫖、嫖娼。”

刚发了工资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气,结结巴巴地反击道:“老子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

于是工人们一起哄堂大笑起来。班长也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正色道:“好了啊,别捉弄老顾了,开玩笑开过头打起架来,别怪我扣你们工资。”接着他又宣布了另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时候小心安全。记得查工资到了没有,有问题及时和我讲。”

虽然放假太多工人们会不满,但每半个月劳累之后休息一天还是有必要的。

大家一起笑嘻嘻地安静了下来,尔童也满面笑容,看着班长从副班长手里拿过一叠纸,翻了翻之后点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纪,你这个月不良品率越来越高,干啥去了。”

那位工人紧张地回答道:“班长,开年以后我住的那房子楼下每天二十四小时施工,我睡不好,已经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个月绝对不会了。”

班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点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刘,你老婆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再帮你请半个月假。”

“不用了,已经出院了。谢谢杨哥。”

班长嗯了一声,又点了几位工人的名字,予以关怀,批评或者表扬。特别是一位工友最让大家羡慕,班长说:“小秦这个月表现相当好,不但量排前三,良品率也是第一。我给你申请了三百块奖金,一会你直接去办公室找皮主管,拿现金。”

“哎,哎,多谢杨哥。”那位工人兴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长还是不多废话,点头之后,便换了话题:“现在说说这一批来我们班的新员工。张大宝!”

那位被点名了的工人赶紧答应一声。班长看着他,问道:“就你一个人达不了标了。厂里的规定是第一个星期量要达标,第二个星期质要达标。你有什么困难?”

那工人缩着头,一时没敢答话。班长也不问他,而是转向副班长:“明亮,他怎么样?”

副班长慢慢地回答道:“老实,不偷懒,做事细致,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性不好,学的太慢。”

“肯干肯学就行。”班长马上道:“我杨恒不让老实人吃亏。明亮,我们再给他一个星期。这个星期你就把别人做的不良品给他每天凑数凑到达标,平时有空了多看着他一点。张大宝,下个星期还不行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了啊?”

“哎哎。”那工人忙不迭地答应着,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感激。尔童心里也很高兴,他喜欢这个班长,也喜欢副班长。他们都是好人。尔童想。但班长马上又让他见识到了另一面,他喊了另一个名字,然后皱着眉头:“雷鸣,你是怎么回事?上班第一个星期就迟到两次,旷工一下午,还有一晚上没来加班。你想不想做?不想做就滚!”

那位比尔童还年轻的新工人不满地喊道:“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时候会睡过头。还有,你是班长也不能骂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谁滚呢?”

这新工人不但不承认错误表示改正,反而顶嘴。班长显然生气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娇生惯养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滚。马上滚。”

其他工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尔童更是感觉到班长不会转的那只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那年轻人显然非常愤怒,他冲出队列,站在班长面前怒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小逼崽子,你这样也出来打工?滚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长满足了他的要求,毫不犹豫地骂道。

年轻工人满脸涨得通红,一只手微微抬起,剧烈地颤抖着。但他虽然比班长高大半个头,却没敢做什么,只是虚张声势地喊道:“我要去上面投诉你侮辱员工!这么多人都在场,你……”

“侮辱员工?”班长转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员工吗?”

“没有!”其他工人整整齐齐地回答道。尔童也在其中。这家伙显然是个害群之马,他觉得班长做得对,而且骂得很爽。

这时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一张纸交给班长。班长看了一眼,签了名,递还回去:“一会拿给皮主管,开了这小兔崽子。”

“走就走,这破厂我还不稀罕呢。”那年轻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后一点尊严,拉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车间门口。他马上被两名负责安检的保安拦住,凶神恶煞地吼了他一顿。然后他只好回头来捡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们的哄笑声中乖乖过了安检,消失在门外。

“好了。”让工人们笑了一会之后,班长再次开口:“除了个别老鼠屎,大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经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了。”班长虽然没点名,但还是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看了尔童一眼,并向他轻轻点头:“都好好干。”

尔童有些激动地和其他人一起大声答应着。最后班长挥手:“再重复一遍,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来的记得是后天,也就是一号晚上七点四十五集合,别搞错了。去排队吧。”

大家一哄而散,跑向安检出口。一位有轻微小儿麻痹症的工人跑在最前面,尔童很惊奇,这家伙拖着一条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他们班排好队后,下班铃声还没有响。

班长是有意让他们先去排队,好第一批过安检。班长真是没话说。尔童看着他和副班长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走向本层的项目办公室,当他们进门的时候,下班铃正好响起,其他班组的工人一起涌了过来。

04尔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过了这第一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还是根本没什么休闲的地方。市区太远,厂里虽然有大巴,但人满为患。离最近的镇上都有五六公里距离,如果有自行车倒是可以去逛逛。尔童在故乡时经常步行五六公里甚至十公里不当一回事,现在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棍子,觉得镇上就像天涯那么遥远,一想起来就两腿哆嗦。

他也试着找过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说的黑网吧。那栋出租屋的二楼确实每个房间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旧电脑,虽然还是早春,却热得让人想打赤膊。因为几乎全厂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这里也一样人头攒动。尔童进去的时候,还看到那对小兄弟又因为没有抢到电脑而吵架。

尔童只好放弃。

素琴则更不热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湿毛巾敷着眼睛。他们甚至连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那山上的凉亭里都坐满了同厂那些放假却无处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调整一下生物钟,所以放假这两个白天尔童基本上都在宿舍睡觉。晚上则捧着手机整夜地看小说和电视剧,反正床头就有插座,不用担心没电。他看完了从故乡出发的时候还剩下几集的一部抗日剧,又开始看一部仙侠剧。或许有人会嘲笑这些电视剧情节弱智,对白二逼,演员也没有演技可言,但尔童不在乎。劳累的人需要的就是这样能让人不带脑子看的电视剧,而不是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电视剧看累了他就会看小说。他看的小说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龙傲天装逼打脸,或者是屌丝逆袭的故事,如果带点擦边的色情描写更好。他听的歌也都是小苹果或者凤凰传奇。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像他这样的农民工,每天下班之后累得像死狗一样,呻吟的力气都没有,脑子也不会转了。如果谁要求他们读卡夫卡或者村上春树,听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尔童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伙脸上吐口水。

但即使尔童提前做了准备,夜班依然比他想象中难熬。整夜地在机床面前站十个小时,从华灯初上到旭日东升,听着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复枯燥的动作,如果不是有目标,尔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得住。

特别是每天五点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第一天晚班到了凌晨三点多,尔童就开始在机床前摇晃起来。正在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机床内放模具的底台,精神有些恍惚地想着趴在上面睡一会的时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尔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到的却是悄无声息的副班长。这下可把尔童吓坏了,他正想解释,副班长却掏出一团黑褐色的东西递过来:“来一颗?可以提神。”

看了半天,尔童才认出给他的是一颗槟榔。副班长和不少工友嘴里都在嚼着这玩意,而且看起来确实有些效果。但尔童去年就好奇地尝过一次,从此对它敬而远之。他赶紧摆手:“我不会吃这个,谢谢副班长,没事的。”

副班长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槟榔渣,把这颗槟榔又丢进嘴里,一遍用力嚼一边说道:“刚来不适应,很正常的。我也瞌睡。”说着他又摸出一支烟来:“去厕所洗个脸,抽根烟。如果还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讲。我看着你刚才都差点趴在机床里了。你不想你脑袋给切成手机边键吧。”

尔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强撑下去确实没好处,而且很危险。所以他接过副班长的烟:“我还不知道车间里能抽烟,都没敢带。”

副班长再次递过打火机:“在厕所抽,谁管你。不要给皮主管抓到就行。不过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没事的。”

尔童感激不尽地照他说的做了。抽完一支烟,再洗个冷水脸,感觉精神了不少,顺利地坚持到了五点。到了六点钟加班开始的时候,天终于亮了。

毕竟是年轻人,尔童很快适应了夜班,开始研究怎么提升效率的秘诀。他最关注的就是老黄,很快就发现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厕所,抽烟,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离开机床时,老黄总会马上冲过去,同时操作自己和这台空出来的机床。这简直不可思议。尔童想。但老黄就是能做到。他的动作不但准确,而且迅速,特别是把成品摆放进托盘这一步,别人是摆,他却是一撮一撮地洒。

尔童偷偷看过,每一颗边键都能准确地落进指甲盖大小的空格里,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