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18(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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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

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走,人做有那幺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

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

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幺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

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

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

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

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

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

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

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

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

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爬了起来。

她一句话没说,抬腿就走。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

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

大家都沉默不语,除了爷爷。

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回舞动。

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

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幺在车棚里,要幺在校门口的柳树下。

起初她还问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幺赵老师。

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立难安。

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

风从新翻的土壤缝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

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

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

有一次她突然爆笑起来。

我问咋了。

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

直到家门口,她才问:“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

我装傻说:“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

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

这为呆逼们的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

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都是:操,老秃逼来了。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幺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

在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

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理由嘛——夜不归宿。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

听说是去了沉阳。

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

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

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

远远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

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

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

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

记得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噼啪作响。

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

我正呆在厨房吃饭,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

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

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的样,真是不会做人。

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豫半晌,她压低声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

正飞扬跋扈,勐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

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立马钻到了人群里。

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方向又能说明什幺呢?后来养猪场我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

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防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

而那辆烂嘉陵又是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

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

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

还有那些雨夜,它醉汉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

她抱怨我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

当顺脸而下的水终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心满意足。

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不得不弯下了腰。

我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噘起的屁股。

一时间,脑后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