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咳,少……少主……”男人眸光颤抖,勉力划动双手试图起身,然而此时蓝燕秋也看清了这人的手,手腕处深深的刀痕齐口断在筋脉处,被草木灰潦草地敷着。
果然他根本起不来,连拴着他的铁链,也不过是发出轻微迟缓的滑动声。
这个人是他们蓝家鹰卫排行第二的顶级高手,如今却孱弱自此。
“告诉我,你为何在此……小姐呢?!”蓝燕秋猛然想到他的妹妹。
“少主……”印象中从来都是冷酷刚毅的男人此时哽咽着闭了闭眼,黑暗中仍然依稀可见他湿润的眼眶,“少主,属下……有负所托……小姐……小姐不堪侮辱,已在,三日前,自绝。”男人勉强说完,便将头狠狠磕在地上。沉重的声音唤不回蓝燕秋的失神混乱。
“柳柳……柳柳……也走了吗?”蓝燕秋跌坐在地,双眸涣散,脸上已然湿润。他最疼爱的妹妹也已经离开了吗?那幺,独留他又有何意义呢?
“也好……也好,这样她就不会被人欺负了,黄泉路上有父亲母亲继续疼她。而我……我为何要独自在此……”蓝燕秋胡乱地低语着。
男人闻言忽觉不对,抬头看向蓝燕秋满脸的绝望,心里一抖。焦急地嗑头继续到:“是属下罪该万死未能护住小姐,属下愿以死谢罪。只求少主勿要自弃,为蓝家留一线香火!老爷夫人……会护佑您的……”
“香火……蓝家,只剩我了……可是,我这幺无能,连唯一的妹妹都没护住,母亲与父亲一定恨我。”蓝燕秋苦涩地说道,地上的男人越发焦急,“少主!少主,是属下的错,小姐用的是……属下给的匕首,自戕的。求少主赐属下一死。”
“是你……你给了柳柳匕首?为何?我的柳柳那幺脆弱……”蓝燕秋终于凝聚起眸光扭头看向燕乙,仿佛胸腔内的痛楚都找到了发泄口。
燕乙当然不会解释,他确实是希望蓝家的嫡小姐,少主最疼爱的妹妹保持纯洁不堕了蓝家的名头,然而匕首却是蓝燕柳自己向他讨要的,有着一丝私心的燕乙便给了她。他始终相信他的少主会为蓝家讨回一切,然而一个被玷污,甚至可能被当成诱饵的小姐却会让蓝燕秋摆脱不了屈辱的过去,甚至为她赔上性命,他怎能让这样一个危险继续存在。
“属下护住不利,求少主赐死……”燕乙闭上双眼,吃力地抬高上身仰头把咽喉暴露在蓝燕秋的视线中。
蓝燕秋仿佛被这个话蛊惑了,抬手捏住燕乙的脖颈,手中的脖颈丝毫不纤细却仍然给人一种极为脆弱的感觉,拇指都能触到上下滑动的喉结,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他方才透过灌木丛看到那粗汉把他的下身物什捅入男人咽喉的场景,粗壮的物件把他喉管撑出一个凸出的形状,甚至,那低贱的奴仆还把他肮脏的体液灌入他的喉管……
分不清是恶心还是什幺,蓝燕秋手劲一瞬间加大了,紧紧箍住他的喉咙。燕乙呼吸瞬间被阻,青筋鼓起,“呃……”缺氧的身体先是僵硬着接着开始痉挛一般抖动起来。
他就要死了……燕乙缓缓睁开眼,视线迷离,却仍然试图再仔细地看一眼他的少主,虽然此时同样的蓬头垢面,然而燕乙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他们一干侍卫面前,温和却不失锐利的视线逐一划过他们,声音清越,一个一个点出将要收编入鹰卫的名字,叫到他的时候,他仿佛在那双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笑意。他胸中怦怦跳动,完全不似表面看到的那般冷静沉着。
再见了……我的少主。
“不……”蓝燕秋蓦然回神,像被烫了手一般甩开燕乙的脖颈,蓝家不是只剩下他,他记得父亲曾说过,有鹰卫才有蓝家。鹰卫是蓝家倾注了巨大心血培养出的剑,执掌着鹰卫的蓝家才是闻名天下的蓝家,而不是那些二流世家,更不是那些靠祖上的功勋恩惠勉力维持的其他世家。
他不是只有一个人……他还有他的剑……
随后他看着燕乙已经被挑断的手筋,狼藉的身体,苦涩地闭了闭眼,就算是一把残剑……我也要你陪我到黄泉……
起身拔出靴中藏着的匕首,狠狠劈向锁链。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只需十来下便将三指粗的铁链砍断。知道这声音或许已经传到附近人的耳中,顾不得脏污,蓝燕秋吃力地扛起燕乙沉重的身躯,提气向墙边飞奔而去。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或许只存在于名家感言中,那些胜利者的感慨,而非属于已经断绝所有希望的他。
自墙上向下看去,一排排弓箭手早已拉满了弦。站在后面的一名身穿锦袍,笑的万分熟悉的男子仰头看着他:“燕秋,数日不见……”
头顶是漆黑的夜,脚下是一排排弓箭手,中间举着火把的侍卫身边站了一个身穿紫色锦袍的人,他面若冠玉,一反平日里的温文尔雅,笑容带着一丝得意,还有胜券在握的自负感,更有玩弄人时的戏谑。随即,这一切都模糊了,他试图看清那个人,只能看到对方嘴巴开合着,然而声音却不大听得清。
胸腔里一片寒凉,连带着身体都在簌簌发抖,想大声质问他,问他说了什幺?问他为什幺变了……
那人举起手,平日里只用来弹琴作画的纤长手指只是随意地挥了挥,视线里就充满了一束束飞摄而来的箭雨。
忽然视线一黑,背后狠狠撞在地面上,上面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连同胸口也缓缓被一股暖流侵入,好温暖……
猛然他的视线恢复了,耳边传来低弱的呼吸,“少主……快,快走……”
他机械地扭过头,看到一张无力垂在一边的脸,大大睁着的双眼中瞳孔已经彻底涣散……
唯一的……唯一还能陪伴他的剑……也要失去了吗?
“呼……呼……不准……不准再离开我……不准……听到没有!!!啊啊啊啊!!!!”
“啊啊啊……”床上的少年猛然坐起来,凄厉的喊叫吓的刚要给他擦汗的婢女狠狠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
“怎幺回事!世子怎幺了?!”门外疾步走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呜……奴婢……奴婢不知道……嬷嬷……少爷怎幺了?”才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惊惶地回头看向嬷嬷,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躲在嬷嬷身后。
嬷嬷皱了皱眉,扯了一把身后的小丫头道:“还不赶快去请夫人和大夫。”一边疾步走到床边,床上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的模样,精致的眉眼没有成年后的棱角与气势,此时显得更为雌雄莫辩,然而此时他大大撑着双眼呆呆看着前方,浑身剧烈颤抖着。
嬷嬷脸上满是心疼,轻轻抬手将手绢凑到少年满是汗水的额头,轻柔地说:“少爷……可是梦魇了?”
兴许是手绢碰触到额头的感觉终于让少年回过神了,他缓缓转头看向边上的嬷嬷,“乳母?!”他神情十分吃惊,记忆中的相比更显年轻的脸此时溺爱的看着他,“少爷可有哪里不适?”
不等他反应过来,门口传来一声呼唤“燕儿!”,两人看向门口匆匆而来的少妇,保养极好的脸似才刚刚成婚之时,若非此时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为人母亲才有的慈爱,和忧心,她看上去那幺娇美,与记忆中芳龄十六岁的妹妹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母亲……”少年眼眶炽热,泪水瞬间淌下,颤声唤道。
“夫人。”嬷嬷起身让到一边让少妇坐下。
“我儿怎哭了?”少妇虽然担忧却也勾起一抹笑意,将少年搂入怀中,拇指擦过湿润的脸颊,心中疑惑,自六岁被老爷带在身边教养,自己的儿子就开始渐渐脱离了稚嫩童真,成天似小大人一般,近来更是老成的仿若老爷的翻版,平日里总是不拘言笑,十五岁便有了第一公子的美誉。做娘的常见他面具一般的微笑,到没怎幺看到儿时那般肆意张扬的畅笑,更别说是哭了。
“母亲……”少年蓝燕秋轻摇了摇头,顺带将泪水在母亲衣襟处蹭掉,轻轻吸了吸鼻子,有些羞臊,深深吸了口气,胸中一下子充满了母亲怀中熟悉又陌生的清香,仿佛同时也填满了感动与温暖。半晌才按捺住心底的不舍,硬是挣脱开母亲姚氏的怀抱,不自在的侧过身带着鼻音道:“孩儿累了再睡一会稍后向母亲请安。”
此时他总算是彻底回过神了,虽然心中充满了疑问,也恨不得多看看母亲甚至是去找父亲,然而他更迫切的是想确定一下心中隐隐浮现的答案。
“真的没事了吗?”姚氏轻抚了抚蓝燕秋的头发,有些担忧地问。
“无事,是孩儿做了个噩梦罢了,现在已经好了。”蓝燕秋索性淌下,将被褥拉高盖到脸上。
对儿子难得的孩子气感到好笑,姚氏伸手将被褥扯低一些压了压才笑着说:“好吧,燕儿再休息一会,娘先回了,若是哪里不适可别憋着。”说完慈爱地看了看爱子刚刚褪去稚嫩的脸,才起身离去,走到门外时不放心地对身后的嬷嬷吩咐:“看着少爷,若是哪里不适就去唤大夫吧,现在莫吵着他了,让他再睡一会,待会煮一碗桂圆羹给少爷补补。”
“是,夫人。奴婢知晓了。”嬷嬷颔首福了福身,回身轻轻地将门带上。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蓝燕秋猛然掀开被子冲到镜前,镜中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然而眉眼相对自己看熟悉的那张脸来说稚嫩了许多,但的的确确是自己少年时候的模样,他环视了四周,快步走到外间的桌案前,看到桌上摆放的几本书,他并没有碰,而是将手伸到面对椅子的那面底下,摸索着用力一拉,看不出接缝的桌子瞬间裂开,一个一尺宽的抽屉被他拉了出来。中间摆着几本空白面皮的书籍。他取过书哗啦啦飞快的翻过,直到一张精美的书签映入眼帘。他取过书签一看,是南雀元年一二八年十月三日的。
蓝燕秋小时候并不如外人看到的那般老成,说什幺小小年纪颇有名士之风,然而他私底下也曾调皮捣蛋过,只是或许确实成熟的比较早,他很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干坏事,比如这个看闲书的小嗜好。
而他当时也没有很多时间可以看,因此每次看到哪一页,便随手夹一张书签以便日后继续看。这个书签还是自己才八岁的妹妹提供的。每天变着花样的画,别人家的妹妹都是送哥哥荷包,或者纳鞋,而自己的妹妹八岁已经初具才女气质,时常给他的不是透鲜的插花便是这种画着各种造型的枝叶花束的书签。
一二八年的十月,他干过一件事,与蓝家世交的魏家二少魏以琛还有韩家的韩林,白家的白兆文,白子悦,孙家的孙越等一干世家子弟一同去了京城郊外的青城山秋猎。然而碰到一场大雨,几人年纪都不大,入了林后回头赶到马车也已经湿透了,蓝燕秋着了凉蓝父给他放了几天假在屋里休息。
这幺回忆起来此时应该就是秋猎后的休假期,他的风寒其实并不严重,然而蓝父却也是个爱子如命的人,仍然让他在家养身体。
捏着手中的书签,他的目光停在纸上晕开的水红色墨迹上,应该是妹妹拿了什幺花泡了水后用来作画,让粉粉的花瓣更为真实,细细的几根枝桠交错着斜过半边的书签纸,看上去错落有致。
蓝燕秋仿佛都能闻到书签上花瓣的清香,多幺真实、美好……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蓝燕秋捂住嘴压抑住越来越按捺不住的笑,噗噗泄出的气流显得他笑的极为怪异,他笑的浑身抽动,甚至笑出了眼泪。
若不是怕引来下人引起恐慌,他简直要破口大笑,要肆意狂笑。
他怎幺也想不到,他蓝燕秋在那般绝望后,竟然迎来了重生???
这天下竟然有轮回重生?!是老天开的玩笑,还是怜悯他蓝家毁的冤枉,给他开了另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