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渴望激情(2 / 3)

经典合集 佚名 32768 字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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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什么?”王一开始认真起来,尹初石的大学生活她略知一二,但她总感到尹初石瞒着她一些事情。在小乔事情出现前,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打扰,她觉着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儿自己的隐私,对婚姻生活也许没什么大的害处。但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p>

“我不指什么。我一直觉得老尹是个奇怪的男人。”</p>

“你这又是指什么?”王一问。</p>

贾山笑了,他摆摆手表示妥协。</p>

“也许你真的能给我一些指点。”王一认真地说。</p>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王一的话让贾山有些不安,搅进别人的家庭生活总归是不明智的,不管你对女主人好感有多少。“你知道刘倩吧?”但贾山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对老同学的看法。</p>

“我知道,不就是在学校跟老尹好过的那个女生么?”</p>

“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么?”</p>

“听说是性格合不来,初石说的。”王一说。</p>

“这么说也对。刘倩跟我关系不错。”贾山说,“毕业前,她跟我说起过一次,她和老尹分手的原因。”</p>

“是什么?”</p>

“她说,她总觉得她和老尹的幸福粘连着另一个女人的不幸。”</p>

“另一个女人?”</p>

“对,老尹在青年点的女朋友,她比老尹先回城的,刚回城出车祸死了。他们本来说好结婚的。”</p>

王一心中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被拨动了,她从没听尹初石说过青年点的女朋友,更不知道这个女人死了。</p>

“那个女人很可怜,父母去世早还不说,哥哥还在监狱里。对她来说,老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刘倩说,每当她和老尹感到幸福时,这幸福肯定会被老尹随之而来的忧伤打扰。有一次刘倩问老尹为什么是这样!老尹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得到幸福,而那个女人却不能。他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比他更需要幸福,可老天却不给她。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刘倩觉得老尹还在爱着从前的女友,便提出与老尹分手。你猜老尹说什么?他说他肯定不再爱那个女人,也许当时爱得也不深。他只是同情那个女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女人的不幸,也许是因为他还善良。然后他告诉刘倩,如果她觉得不能理解这一切,那么他们分手是正确的选择,不论对谁都是。结果呐,分手变成了尹初石先离开了。刘倩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老尹已经认识你了。刘倩从感情上还很留恋老尹,但她明白,跟老尹结婚会更痛苦,因为他太善良了。或者说太优柔。”</p>

“善良有什么不好?”王一觉得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又被拨回了原来的位置。她想,她愿意相信一个善良的男人,尽管会带来痛苦。</p>

“但是对男人而言,善良有另外的意义。”</p>

“什么?”</p>

“我认为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问题上,首先必须果决,其次才能做到善良。让一个不该爱你的女人,总是为你痛苦,这能算善良么?”</p>

“我分不出男人的善良还是女人的善良,我觉得都一样,善良就是善良,不善良就是不善良。”王一说。</p>

“所以你适合跟老尹一起过,我一直佩服老尹的魅力,即使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仍然说他是个好人。这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想象的。”</p>

“我不懂你指的是什么。”王一敏感地说。</p>

“比如刘倩。”贾山不愿被王一顺着这个思路追问下去,那样他将十分狼狈。尹初石的别的女人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个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敢肯定他知道的这个不会是眼下这件事的主人公。“吴曼留什么口信儿了?”贾山甚至也不想再知道尹初石和王一到底怎么了。他不愿对王一撒谎,但也不想对她说实话,他想告辞。</p>

“没什么,要我们关照你。”</p>

王一有些不高兴贾山突然转了话题。这样的结果是让她觉得男人和男人是天然的敌人,也是天然的盟友,尤其是面对女人时。</p>

“好吧,我想我该走了。”贾山说,“其实,不管出什么事,最好的应付办法就是相信这件事总归要过去的,好事坏事都一样,就像人留不住美好一样,同样也留不住痛苦。看远一点。”</p>

贾山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充满了对王一的关切。</p>

“谢谢你。”王一说。</p>

“有句话我说了,你别误会也别不高兴,行么?”贾山问。</p>

“说吧。”</p>

“我敢肯定有很多男人不仅喜欢你,而且会把你这样的女人当成自己的偶像。”</p>

贾山说这话时,心里异样地慌乱,他觉得他在表达自己。但是王一在这方面却缺少应有的敏感,她按照贾山要求的那样去做了:既没不高兴也没误会。</p>

“谢谢你的安慰。”她说。</p>

“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好了,我走了,今天我说得可真够多的。千万别告诉老尹我来过,不然他会闯到我家跟我玩命的。”</p>

贾山的话是不是当玩笑说的,没人知道;王一把它当玩笑听了,她觉得贾山根本不会在意尹初石知道这些,但她也没对尹初石提起贾山的来访。虽然她在贾山离开时开玩笑说,她要如实转告给尹初石。她发现通过别的男人了解自己丈夫是件特别的事。</p>

尽管没有胃口,王一还是一个人象征性地吃了晚饭。小约晚自习下课前的这段时间,她一个人看电视。这其间电话响过两次,她都没有接。无论是尹初石还是康迅,无论是打招呼说今晚晚些回家还是善意的询问,她都不想听。电话铃响的时候,她认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而没考虑到是别人打来的电话。小约回来后,她照顾小约吃晚饭。和往常一样,小约说一些学校里的别人的事,然后便去自己房间,她说要有一次小考,她还没把握,得再看看书。王一告诉小约,她要出去走走,任何人敲门都别开。</p>

“你去哪儿?”小约问。</p>

“干什么?”王一很吃惊小约的问话。</p>

“要是我爸回来,想去找你,我怎么指引他啊?”</p>

“放心好了,你爸不会找我。他也许不会回来。”</p>

“不回来他去哪儿睡觉?”小约问。</p>

“不知道。”王一的回答甚至没过脑子。</p>

“你们吵架了?”小约问。</p>

“没有。”王一开始认真对待女儿的询问。“他可能在暗房。”</p>

“可怜的老爹。”</p>

小约说完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王一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的声音是:可怜的孩子。</p>

王一又去了森林公园,她朝公园的深处走去,借此避开做各种运动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跳舞的老人。她想,这样对小约隐瞒下去,是不是合适。孩子已经有了判断能力,也许应该将父母间的事告诉她。尹初石不想让女儿知道,是想维护自己在女儿面前的形象,王一想到这儿时有些生气,尽管她能理解尹初石的心情。如果真的在意在女儿面前的形象,为什么要做破坏形象的事呢?有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从王一身边走过去,然后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王一被这个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连忙拐到一条岔路上去。走开一段,她回头发现那个停止的男人不过是点烟。王一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又向前走了,烟头的红光闪亮了一下,又弱暗下去。这个吸烟的男人打断了王一刚才的思绪,但又引来新的,王一想,要是自己此时此刻遇到危险,自己的丈夫又在哪儿,也许正在别的女人怀抱中。这么一想,王一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贾山说了什么对王一来说都不重要,让她有致命痛感的是尹初石今天又去见那个女人了。在王一头脑中这已不是猜测,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她感到了绝望。</p>

尹初石回来得很晚,王一躺在床上倾听他尽量小心但仍然弄出的声响。她想,他会去洗澡;他果然先去洗澡了。她想,他进来时会查看她是不是睡着了,他也这样做了。当他发现王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便以为她睡着了。他上床,倾着身子关上王一这侧的床头灯。王一没有再流泪,但她感到心中的那片冷漠在扩散。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也留存幻想。她幻想尹初石主动了断与另一个女人的恋情。这幻想又和他们约定而后出现的现实互相矛盾,现实是尹初石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夹在这二者之间的王一,觉得自己处在了一种真空状态,她无法呼吸。</p>

当尹初石轻微的鼾声传过来时,王一轻轻起身。她来到厨房打开灯,她将阳台上的装脏衣服的竹筐拿到厨房。她拣起尹初石刚刚扔进去的衬衫,看看领子。要是正常,这衬衫尹初石还会再穿一天或两天,现在他将它扔进脏衣服筐里。王一突然想,根本用不着别人告诉你,你的丈夫是不是有了外遇,只要看他衬衫换得比从前频繁,过于频繁,就可以下结论了。她将尹初石的衬衫扔回筐里,找出一片安眠药,吃过药之后回到卧室,尹初石还在睡着。</p>

第二天早晨,王一感到剧烈的头疼,她煮开了牛奶,敲了小约的房门,便又躺回到床上。尹初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王一不友好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p>

“你脸色不好。”尹初石说话的口气好像自己理亏似的。他起床照顾小约吃饭。小约临出门时,他叮嘱小约想想,有没有忘下东西。父女两个人道过再见后,尹初石回到卧室,他探询的目光怯生生的,王一不愿再看下去,便说,“没什么,我有点头疼。”</p>

尹初石没说话便去找药。当王一看见尹初石为她找来的止痛药时,决定不吃药。她说,过一会儿,她想接着睡觉,睡好觉头痛就会好的。</p>

“昨晚你没睡好?”尹初石问。</p>

王一没说话。</p>

“你怎么不叫醒我?”</p>

“叫醒你干什么?”</p>

“也许你想谈谈。”尹初石说着拉开衣柜,寻找出门时要穿的衣服。他的这个举动,让王一很生气,她要不动声色地看看,他会穿什么样的外衣。</p>

“今天你有事么?”</p>

王一问尹初石时,他正将一套米灰色西服从柜子里往外拿,另一只手上还攥着领带。王一发现他选了平时不常戴的银灰色领带,这是他最好的一条领带。</p>

“先去单位点个卯,然后有个朋友今天结婚。”他没说小乔也去参加这个婚礼。</p>

“是谁结婚?”</p>

“你不认识,是图片社的刘健中。”</p>

“我想跟你谈谈。”王一说。</p>

“这……”尹初石面有难色。</p>

“只要几分钟就够了。”王一说。</p>

“怎么了?”尹初石问时在考虑自己与小乔都去这个人的婚礼是不是妥当,尽管他们表面装作一般认识的熟人。</p>

“我们彻底分开吧。”王一说。</p>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大吃一惊。</p>

“你还想出什么事?”王一问。</p>

“我不去了。”尹初石把西服又扔回柜子。</p>

“你最好还是去。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p>

尹初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是回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乔分开。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对着镜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泪水不断地打到衬衫上。</p>

王一也看见了泪水,但没有再随他一起哭。她觉得他的泪水开始缺乏打动她的力量,因为他做的事。</p>

十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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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p>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王一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p>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王一的头。王一捂住头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拣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王一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p>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p>

王一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我跳下去。”</p>

王一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一次挥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王一看见跑过来的康迅,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王一的亲人。“别担心,我来了。”康迅轻轻对王一说。</p>

“你留在这儿,我去找人。”王一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p>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王一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王一安稳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p>

当王一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p>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p>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王一。</p>

“没有。”王一回答。</p>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王一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p>

“尊敬的领导:我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我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因为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我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我的生命。对我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也不重要。我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我宁愿跟这机会一起去。我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我,给我一个机会完成我的学业。</p>

刘方胜即日。“</p>

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开除。</p>

“出这事时我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p>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王一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唇边。</p>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我不是校长,校长不在,我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我们答应你的要求。”</p>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是骗我下去,然后再开除我?”</p>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我请你相信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我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p>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我。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p>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喊喊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以后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p>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王一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锅炉房的屋顶上。</p>

在康迅的房间,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王一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个午后逼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繁纷。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王一。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边,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住。</p>

“人这么脆弱。”王一轻轻地说。</p>

“在监狱时我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这样。”</p>

“你是说凭着精神。”</p>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p>

“爱情呢?”</p>

“爱情也是精神。”</p>

“我心里很空。”王一说。</p>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p>

“对。如果一分钟后我就会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p>

康迅用力搂搂王一。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也许我们该为此庆祝一下。”</p>

王一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王一的目光,这让王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以前已经相爱了。</p>

“我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p>

“再说一遍。”</p>

“我爱你。”他用英语。</p>

“再说一遍,行么?”</p>

“我爱你。”他用法语。</p>

“还有么?”</p>

“我爱你。”他用德语。</p>

“我爱你。”他用西班牙语。</p>

王一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我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p>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王一,他将一只手放在王一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是沉迷。</p>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我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王一发现,唯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p>

康迅转身面对王一,他微笑,但不说话。王一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我能么,我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p>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p>

“不。因为我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p>

“我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p>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p>

康迅没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样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划来划去。王一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p>

“你喜欢我?”他问。</p>

王一点点头。</p>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p>

王一又点点头。康迅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懂么?”</p>

王一摇头。</p>

“之前,之后,我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王一,然后说,“只有你跟我在一起。”</p>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我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p>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p>

“不,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p>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p>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p>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p>

“但是是我给他理由的。”</p>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p>

“他没说什么。”</p>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我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p>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p>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p>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p>

“我有过三个女朋友,我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p>

“我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王一说着脸红了。“除了我丈夫,我没有过别的男人。”</p>

“在美国呐?”</p>

“没有。那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我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p>

“这真是太好了。”</p>

“就是我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p>

“我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p>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p>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王一的手。“别毁了我们的感情。你只要想,我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我,别管它。”</p>

王一犹豫地点点头。“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p>

“你要离开他么?”</p>

“我不知道。”</p>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诉他。”</p>

“为什么?你害怕么?”</p>

“慢一点儿,你先听我说,”康迅长出一口气,“我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我。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在我的国家,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我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我所有的不多,这决定我不害怕什么。但是,我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我不要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气地责怪自己,“不,我真蠢,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我已经说了,那我说到头。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前面有多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开。我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p>

王一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p>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p>

“我们到此为止吧。”王一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p>

“太迟了。”康迅注视王一的眼睛坚定地说。</p>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我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p>

“你为什么总想我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p>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王一哭了,“我已经太老了,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p>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我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p>

“我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p>

“因为你需要我,别的我无所谓。”康迅激越地说,“也许我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也许我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我们走到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p>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王一,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王一,让她无处躲藏。</p>

“我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p>

“我们没法儿见面。”</p>

“跟我回牧场吧,我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王一通过这目光明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p>

“这不可能。”王一摇头。</p>

“但是我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我朋友那儿吧?”</p>

王一在考虑。</p>

“你见过那房子。”</p>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p>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p>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p>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p>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王一问康迅。</p>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我的这个幸福。我还有什么?现在你从我房间里走出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我?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p>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p>

十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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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这个秋天,尹初石一家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现在都还没有结果,不过时间会为每个人带来一切,包括贾山吴曼,包括小乔以及康迅,甚至小约。</p>

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人们也不必为一些偶发的插曲担忧。但是这些插曲一旦发生,人们还是会说,要是没有这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许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王一的同事刘老师不仅偶然中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事,而且也将这件更不该说的事说了出去。结果,她使整个事件豁然明朗,白热化了。事后,吴曼就说,要是没有多嘴的刘老师,何至于此。王一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想,刘老师也注定是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一切都是在劫难逃。</p>

尹初石与母亲的关系,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特别的,他们能做朋友。尹初石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他母亲从此没再嫁人。她是个中学老师,性格中有些男人的爽朗,但是对待孩子绝对不乏体贴和柔情。也许是她性格的原因,尹初石和弟弟并没觉得失去父亲后生活有什么重大改变。即使父亲活着的时候,兄弟俩也更喜欢与母亲接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觉得母亲更容易相处,而且也值得信赖。在男孩儿长到不跟爸爸妈妈说心里话的年龄,尹初石仍然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她从不多加评论,有时挖苦两句,有时开个捉弄儿子的小玩笑,大部分时间是听儿子说。</p>

尹初石觉得,跟妈妈聊天是件很舒服的事,让他放松。有时他甚至不愿弟弟听见他们的谈话,并嘱咐过妈妈,别对弟弟说。后来他发现弟弟也喜欢单独跟妈妈谈话,直到他考上西北大学离开家。他从没听母亲说关于弟弟对她说过的话,他因此相信母亲也不会对弟弟说关于他的。他觉得母亲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他能和弟弟说的话自己自然会说。因为母亲给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的家庭氛围,无论尹初石和弟弟,还是他们同母亲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因此尹初石将与母亲谈话的习惯保持下来了。他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与王一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她现在六十一岁,一个人生活。</p>

在小乔明确向尹初石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后,尹初石考虑的结果是,他可以偶尔住在小乔这儿,不想彻底搬过来。他希望小乔能理解他。他说他结婚多年,共同生活中建立的习惯有时比爱情更根深蒂固。他无法一下子改变,即使他希望这样,也需要时间。小乔说她能够理解,但她又向尹初石提出了一个问题,她的问题让尹初石觉得,她不能理解。</p>

“你想最终离开她,跟我在一起生活么?”</p>

“我已经这样努力了。”尹初石说。</p>

“可是你这样的努力,吞吞吐吐,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对王一来说,你一点一点地离开,还不如你索性一走了之。这样她也好开始自己的生活。”</p>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p>

“照样会有人喜欢她,她看上去很不一般。”</p>

小乔的话尹初石听得不悦耳,但也觉得她说出了道理。他一直被自己的良好愿望困扰,他既希望与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因此给妻子带来极大的痛苦。他觉得他在做的,无非是将王一的痛苦减弱,慢慢来。但是每当他考虑自己的处境时就觉得自己的道理不是理直气壮的。于是他想跟母亲谈谈,他想将小约放在母亲这儿一段时间,不希望女儿感受家庭变化的痛苦。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他还从没同母亲谈过自己的外遇。不过,谢天谢地,母亲似乎并不特别喜欢王一,这样她不至于因为儿子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丧失以往的稳健作风。</p>

坐到母亲面前时,尹初石发现她的脸上飘浮着一种不易被人发现的孤独。这表情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已经单独生活多年的老人,她从不会对人说她孤独,但她孤独,她时常一个人散步,走很远的路。这是邻居告诉尹初石的。尹初石看着母亲灰白的头发,心里涌起苦涩的滋味:现在该是这位老人向他索求帮助和慰藉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还没真正地成熟。他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他在母亲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天,妈妈向自己倾吐内心的苦恼,像他和弟弟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突然他想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相信母亲要做的是永远让儿子依靠。那她依靠什么支撑自己的内心呢?他想,父亲死后,没见她与任何男人交往密切,母亲的形象在尹初石的心中猛然增添几分神秘色彩。难道老天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的女人么?想到这儿,作为儿于的尹初石决定不给母亲增加烦恼。他想带母亲出去吃顿饭。</p>

“嗨,你怎么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干嘛?”</p>

“妈,你老了。”尹初石笑了。</p>

“你都老了,我还能年轻么?”老人说。</p>

“是啊,我们都老了,妈妈。”</p>

“没出什么事吧?我看你神色不对。”</p>

“好像我刚抢了银行似的。”尹初石坐到妈妈旁边的沙发上,他抓住母亲的胳膊,“妈,我请你出去吃饭。”</p>

“去哪儿?”</p>

“哪儿都行,你点吧。”</p>

“好大方,你真抢了银行?”</p>

“去‘四方’怎么样?电视上天天做广告的那家。”尹初石建议。</p>

母子俩坐到“四方”酒店明亮的大厅里时,尹初石的心情好极了。母亲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真丝绣衣,外面套了一种驼色的羊绒外套。她穿了深古铜色的毛料裤子,棕色的软皮鞋。她的身材在她那个年龄的女人中,算得上高大,一米六十五。如今走路,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尹初石点了“红焖大虾”之后,将菜单交给母亲,他为母亲落落大方的仪表窃窃自喜。母亲又点了一个“清妙荷兰豆”和一个“豆腐煲”。她没像一般的老人那样,不停地叨咕少点菜,她也没提起王一和小约。她知道儿子今天要单独请她吃饭。这一切都让尹初石从心往外高兴。他觉得这样的时刻是生活给努力工作努力挣钱的男人最好的回报。从前他没有想过,去一个十分高级的酒店,花掉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请母亲吃饭,会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也许是自己太容易满足了,他想。</p>

“我在电视里看到很多次这个饭店的广告,可我从没想有一天我儿子能把我带到这儿来吃饭。嗯,”老人心满意足地拖个长音,“养儿子真不错。”</p>

“等老二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再带你来一次。”尹初石兴致勃勃地说。</p>

一个年龄身材与尹初石母亲相仿的老太太经过他们的桌旁,尹初石看见母亲的目光在那位老太太身上停留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她对儿子说,“这儿的老太太也都这么漂亮。”</p>

尹初石诡秘地笑笑,他说他要去一下洗手间。然后便尾随刚才经过的那位老人直到酒店门口。他很客气地碰碰那位老人的胳膊:“对不起,打扰您一下。”</p>

尹初石脸上堆满儿子般诚恳的微笑。引得老妇人也顿时笑逐颜开。</p>

“什么事,小伙子?”她说。</p>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您穿的这套衣服是在哪儿买的,我觉得它也很适合我的母亲。”</p>

老妇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尹初石的问题,她专注地看着尹初石的脸,好像尹初石刚才的话不近情理。可她突然扯住尹初石的衣服袖子,认真地说,“多可惜,你不是我儿子。”</p>

尹初石听她这么说很窘迫,他干笑几声,脸红了。</p>

“别在意我这么说,如今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老妇人说着,从手袋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这套衣服的牌子,尺码,和购买地点,交给尹初石。</p>

“谢谢您。也许有一天您儿子也会拦住我母亲为您打听的。”尹初石说。</p>

“可惜我没儿子,再见,年轻人。”</p>

她说完走出了酒店的玻璃大门。</p>

“再见。”</p>

尹初石目送她的背影,做梦也没有想到,渐渐从他视线中消失的老妇人是小乔的母亲。</p>

一顿丰富可口的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尹初石问母亲还要喝点什么,咖啡或茶,他觉得然后再离开,晚餐才会有完整的仪式感。母亲点了茶,尹初石也决定随母亲一起喝茶。</p>

“一壶铁观音。”</p>

尹初石知道这是母亲一直在喝的茶。</p>

“现在可以说了,大石,”老人心满意足往后一靠,“你和老婆怎么了?”她的脸上依旧漾着笑意,她像晚餐时他们一直谈论的话题并没有改变,那时他们在说那些让人留恋的往事。</p>

“得了,妈,咱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喝茶,然后我陪你走回去,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p>

尹初石不想破坏母亲难得的愉快。</p>

“过不下去了?”老人又问。</p>

“妈!”小姐端来茶,尹初石示意小姐离开,自己为母亲斟上茶。“没那么严重。”</p>

“你有别的女人了?”</p>

“你怎么知道?”儿子很吃惊。</p>

“你是我儿子。”老人说,“脸上都写着呐。”</p>

尹初石马上用一只手捂住脸,仿佛要遮盖住自己生活的秘密。</p>

老人伸手拉开儿子捂脸的手,将它放到桌子,并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儿子的手。</p>

“离婚?”老人问。</p>

“可能吧。”尹初石没有抽回被母亲捂住的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扶住额头。“我很烦,心里……”</p>

母亲将自己的手拿开,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她说:“人抛弃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p>

尹初石抬头望着母亲,他很吃惊母亲的话。他看见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于是也明白母亲用“抛弃”这个词的心情了。</p>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老人说。</p>

“你这么大年纪可以不看书了,我没抛弃她,妈,话不能这么说。”</p>

“可是事情是这么做的。”老人说,“大石,跟我你不用考虑话怎么说,你告诉我,必须得离婚么?”</p>

“不知道,也许……”</p>

尹初石困惑地看着妈妈。</p>

“那么多男人和你一样,但没有失去家庭。”</p>

尹初石又一次吃惊地看母亲,他觉得她的观念有时比自己更超前。</p>

“你不用这样看我,事实就是这样,这些男人既找了别的女人,又保住了妻子。”</p>

“你认为这样对么?好像妻子是私人财产似的。”</p>

“不对,可总比离婚强。”</p>

尹初石想,如果他告诉母亲,他也曾经这样骗过妻子,母亲会说什么?</p>

“你干嘛这么反对离婚?”</p>

“你要是离了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p>

“什么机会,妈妈?”</p>

“你肯定不是现在才找别的女人,对吧?”母亲说着看儿子一眼,尹初石艰难地点点头,“所以错误你早就犯下了,如果不离婚,你还有机会赎悔,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弥补过失。”</p>

尹初石听到这儿,终于发现母亲仍旧回到老年人的通病上去,在讨论婚姻家庭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面对感情,或者说是爱情。这使得尹初石顿时丧失了谈下去的热情。</p>

“我能帮你什么?”聪明的母亲发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p>

“我想让小约在你那儿住一段。这段时间我和王一有不少事要处理。”</p>

“那个女人多大?”</p>

“妈?!”尹初石不高兴。</p>

“好吧,不问了。”老人叹口气,“儿子,我总有种预感,离婚会让你倒霉的。”</p>

“自作自受吧。”尹初石自我嘲弄地说。</p>

“说得对。跟王一谈的时候,别忘了把良心放正。大石,不管怎么说,是你的错。”</p>

母亲的话让尹初石心里十分舒服。他希望母亲能狠狠地责骂他。</p>

“妈,你好像不太喜欢王一。”</p>

“有一点儿。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评价。”</p>

“你可从没对我说过你对她的评价。”</p>

“她很配你。”</p>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一种,怎么说呢?保持一种活力?”尹初石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像母亲这样明达。</p>

“不难,别总跟大门口的老太太们瞎聊就能行。”老人说。</p>

“谢谢你,妈妈。”尹初石握握母亲放在桌子上的手。</p>

“大石,我知道现在世风每况愈下,那些男人的做法我一点也不赞成。离婚最起码是一种认真的态度。可是轮到自己儿子,就很狭隘了。跟别人不一样,你就会受很多苦,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你别怪我老糊涂了,好像也没有是非标准了,我有。我只是心疼儿子。”老人说到这儿流泪了。</p>

尹初石鼻子也开始发酸,他赶紧招呼小姐结帐。小姐疑惑地看着情绪突变的母子,不仅生出几分惋惜之色。</p>

“小约还不知道吧?”母亲问。</p>

“不,先不想让她知道。”</p>

“她会生气你们瞒着她,她也不小了。”</p>

“那我也不想现在让她知道,以后我会向她做出实事求是的解释。”</p>

“孩子跟谁?”</p>

“最好是跟我,这样王一再解决个人问题时也能方便些。”</p>

“先别决定,她是母亲,你该让她决定。”</p>

“好吧,不过,我想说服她。”</p>

“是谁提出离婚的?”母亲突然转了话题。</p>

“这不重要。”尹初石说完付过帐单,搀着母亲一道离开了“四方”酒店。</p>

尹初石将自己关于女儿的想法陈述给王一时,王一马上提出关键的质疑:这样的小住是否也影响孩子将来的归属。尹初石只好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女儿跟他一起生活。</p>

“跟那个女人一起么?”王一问道。</p>

尹初石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公开的痛处,只要王一一触那地方,他只好闭嘴,不管他们争论的是什么性质问题。</p>

王一见尹初石不说话,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她将气氛缓和下来。“这么说,我们应该准备离婚的事了。”</p>

“不是你说的么?”</p>

“我说什么了?”</p>

“你说我们彻底分开。”</p>

“对,彻底分开吧。”王一说,“让小约先去奶奶那儿我同意,但是其他问题现在你不能提前决定。”</p>

“好吧。”尹初石答应。</p>

“明天就开介绍信么?”王一问。</p>

“你说什么?”</p>

“离婚介绍信。”</p>

尹初石忽然十分仇恨王一,他看到这些关键致命的专门语汇,都是她先说出来的,逼迫他面对。</p>

“随你便。”</p>

电话铃声响了,尹初石和王一互相对视好半天。最后是尹初石拿起话筒,然后又将话筒放在电话旁,“找你的。”</p>

王一胆怯地抓起听筒,恨不得在听见声音之前就知道对方是谁。“喂。”</p>

“是我,吴曼。你能马上上来一趟么?”</p>

“你回来了?”王一很吃惊。</p>

“怎么了?”王一又问。</p>

“你上来再说吧。”吴曼挂断了电话。</p>

王一来到吴曼家,发现贾山也在。吴曼不容分说,扯起王一的胳膊,立即将王一推进尴尬的境地,“王一可以为我做证。”</p>

“你要我证明什么呀?”王一很恼火吴曼的做法。</p>

“证明她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贾山控苦地说。</p>

“证明我没去找别的男人!”吴曼像对动物园宣布规定那样吼叫起来,并一脚重重地踹在地板上。</p>

王一厌恶地甩开吴曼,也没对贾山说任何话,便径直离开了。回到卧室,她发现尹初石将几件换洗衣服放进旅行包里。</p>

“你要出差么?”王一淡淡地问。</p>

十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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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在小乔这儿住了将近一周,第六天下午他想回家看看,虽然他给王一留了小乔家的电话号码,但王一从没打过电话,至少他和小乔都没接到过。</p>

离开办公室朝家走的时候,尹初石发现自己并不想再见到王一,尽管这些天他许多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更多的是一闪而过。他先按了门铃,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信没人在家他才用钥匙打开家门。在他站在门口的时间里,的确想过开门后会不会撞上令他尴尬的事情。但转而他又嘲笑了自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p>

家里没人,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他习惯地将背包放到冰箱前,弯腰脱鞋时看见一双很时髦的新式女鞋,他没想到王一能买这么贵的名牌女鞋,因为小乔新近买了同样的一双鞋,她告诉尹初石售价是七百五十元。</p>

他走进卧室,床铺得整整齐齐,尹初石条件反射似地涌起困意和疲惫。他脱下外衣,钻进自己的被窝,他想好好睡一觉,这也许就是渴望回来的原因,他想。在小乔那儿,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使总有让他疯狂而后极度疲倦的欢爱,他还是偶尔从深夜的梦中一个人忽然醒来,然后他为了不吵醒小乔,一动不动地躺很久,才能再重新入睡。在又一次睡着前,他的思绪繁乱极了,一个十几年没有谋面的人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回忆与小乔住在旅馆时的情形,他总是能睡得很好。也许那时候他很清醒,知道自己是在与人幽会。也许他只习惯幽会,一想有可能在小乔这儿永远住下去,隐隐约约他有种恐惧感。好像小乔的房子只适合作幽会场所。</p>

尹初石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钟了。他穿好衣服重新铺好床,尽量与原先一样,不让王一发现他曾在这儿睡了一觉。他又等了一阵,临近七点时,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问王一是不是在她那儿。</p>

“她没来。”母亲说。</p>

“小约还没放学?”</p>

“她在外面玩呐。”</p>

“王一去看小约么?”</p>

“常来。”</p>

“她每次都住你那儿么?”</p>

“这和你还有关系么?”母亲反问儿子。</p>

“妈,我只是随便问问。”</p>

“有时候住这儿。”</p>

“她说今天去你那儿么?”</p>

“没说。”母亲似乎有些反感儿子眼下的做法。“你在哪儿?”</p>

“我在外面。”尹初石含混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p>

小乔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连衣裙,同样也是大圆开领的,露出白亮亮的脖颈。</p>

尹初石进来时,小乔正站在餐桌旁摆放筷子。她瞥了尹初石一眼,没说话。餐桌是新买的,这以前他们在茶几上吃饭。尹初石朝小乔走过去,扳住她的肩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看着小乔做的饭,胃口大开,伸手拣了一块肉扔进嘴里。</p>

“这就完了?我今天这么辛苦把饭桌买回来,你就这么轻地吻我一下?”</p>

尹初石笑眯眯地看着小乔,他敢肯定小乔羊毛裙下面没穿任何衣服。隔着毛裙能看见她的乳头突出着。他咽下口中的肉,将小乔重新抱进怀里。他热烈地亲吻她露出的肌肤,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为你做好佳肴,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餐桌前等着你。他吮吸着她口里清冽的口水,双手伸到她的背后,撩起她的毛裙,将它扔到地上。他的手立刻像两匹脱缰的马儿,在小乔细腻起伏的草原上奔跳。他两手握住小乔结实的臀,直到她发出呻吟,直到他把她抱到卧室的垫子,直到他觉得倾卸了所有的热情,直到他再一次感到刻骨铭心的激越,他的手都没有离开那里。这结结实实有弹性小巧的臀像他和小乔的爱情,一触即发,却不像他和小乔的关系,仿佛雾里看花。</p>

“噢,女人,我饿了。”</p>

尹初石说。</p>

“可惜,男人,菜已经凉了。”</p>

小乔说。</p>

“去把菜热热,女人。”</p>

“好的,男人。”</p>

小乔起身走到外间穿起刚才的裙子去热菜了,尹初石也起身找自己的衣服,他仿佛看到生活的又一面孔接踵而至,在这一面孔之下,他不仅仅是个男人。</p>

尹初石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小乔的手艺了,他并不是特别欣赏。他觉得王一和小乔若有什么共同之处,便是烹调技艺同样马马虎虎。</p>

“我和你老婆谁做得好吃?”</p>

“半斤八两。”</p>

“你应该说我做的好吃。”</p>

“为什么?”</p>

“因为我还没养成天天为你做饭的习惯,需要鼓励。等有一天,我养成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习惯,你才能说实话。”</p>

“你不用养成死心塌地为我做饭的习惯,我也爱你。”</p>

“我会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p>

“你这个婆娘,把‘死心塌地’这个词儿扔一边儿去吧。我快吃不下去了。”尹初石说着强咽一口菜,“我从没要求任何女人为我做饭,谁也不欠谁的,干嘛人家为我做饭啊?!”</p>

“人家要你养活啊。”小乔开玩笑地说。</p>

“我养不起人家。”</p>

“那你养活我吧。我以后辞职在家,专职做饭,业余时间陪你睡觉。”</p>

尹初石看着小乔,忍不住笑了。他说他养不起小乔。小乔说,“标准不高。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弄几块破布把女人的私处裹上就成了。”</p>

“那你要是去市场买菜,后面还得跟一个消防队,不然男人都得着火。”</p>

“没那必要,”小乔说着把一大团粉丝放进嘴里,“仆人可以买菜。”</p>

“还是我先辞职吧。”尹初石放下筷子,端起自己的碗,“我这就开始为工作的人刷碗。”</p>

小乔抢过尹初石的碗,在他脸上咂了一口,“别害怕,胆小鬼,我永远都不用你养活的。”</p>

“我可真害怕。”尹初石说。</p>

“把碗放进水池,我明天再洗。”小乔说完麻利地收拾过去一切,她要尹初石将新餐桌折叠起来,然后端着水果走进里间,“进来。”她朝尹初石喊。</p>

尹初石和小乔依偎在垫子上,看电视。小乔一手拿控制板不停换台,一手拿着杨梨不停往尹初石嘴里递。尹初石将一厚垫儿塞到背后,舒服地靠上去,小乔也侍机将双脚放到他的腿上,然后固定了一个频道,“看克里斯蒂的电视剧吧,全是杀人的。”小乔说着仰倒在垫子上。</p>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惬意的慵懒让他心满意足,人还要求什么呢?他不禁感慨。只可惜他太晚才意识到这个。在家的时候,王一总喜欢吃完饭马上洗碗,当她收拾完厨房的一切时,他已经被某一个电视节目迷上了。他想,他和妻子一起看电视时,十分宁静,但没有舒懒放松的感觉,并不是一种享受像现在这样,而是一种习惯。他感到一丝懊恼。如果他结婚前认识小乔,也许他不会有别的女人,也不会离婚。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太迟了?他不敢深想。</p>

“哎,你说,如果我们建立这样的生活好不好?”小乔用脚踹踹尹初石的胳膊,尹初石看她仰脸对着天花板,并没有看电视。“我们白天都上班,上班时努力地工作,下班回家我们就把工作丢一边儿去。我们可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议论我单位和你单位的事。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别人坏话,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吃完饭我们就看电视,看电视时你必须让我挨着你,像现在这样也行。时间长了,我们不能总像现在这样激烈,我知道爱情的热度会慢慢地冷却,但我们的爱情不会消失,你说是么?我们也不会天天做爱,为了巩固我们的爱情,我会为你补袜子的,有时候也会看着你入睡。要是……”小乔说到这儿迟疑一下,“要是小约能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会让她喜欢我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我感动不了她。我会号召她跟我一起爱你。等她考上了大学,便又是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可以经常搀扶着出去散步。小约从学校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做一顿好吃的。她要是去看王一,咱们就出去看场电影。”小乔不再说下去了。尹初石也没有说话,他盯着电视,眼睛湿湿的。</p>

“我们能有这样的生活么?”小乔声音轻得好像只在问自己。</p>

尹初石无法回答,小乔描绘的生活他和王一已经有过了。他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铃声响过五次之后,他放下电话。他看墙上的石英钟,九点三刻,家里没人。</p>

“没人接么?”小乔问。</p>

尹初石发现这是小乔的聪明之处。如果她直接问他给谁打电话,会让他不高兴。这样问却能包含那样的意思,但使人容易接受,因为柔和。</p>

“你真的想要那样的生活么?”尹初石问。</p>

“对,我想要。”小乔把脚拿开,又将头放到他的腿上。</p>

“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么?”</p>

“不。”</p>

小乔坚决地回答,这让尹初石多少有些意外。</p>

“你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尹初石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压根儿不想再生个孩子。</p>

“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没什么为什么,我喜欢别人的孩子。”</p>

“就像喜欢别人的丈夫一样。”</p>

“好啊,你伤害我!”小乔跳起来,去搔痒尹初石。尹初石举起双手,大叫投降。</p>

“你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小乔停止进攻,“你要是不说,我继续让你不好过。”她说着又将双手朝尹初石的腋下伸去。尹初石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p>

“两打。”尹初石说。</p>

“撒谎!老实交待!”</p>

“三个。”</p>

“算我?”</p>

“不算。”</p>

“算你老婆?”</p>

“没算。”</p>

“第一个什么时候开始的?”</p>

“结婚两年吧。”尹初石高兴能很轻松地跟一个女人坦白自己。“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p>

“柏拉图式的?”</p>

“有一点。她有丈夫。我们只是有时一起吃饭聊天儿。”</p>

“最多摸摸脸蛋儿握握手什么的?”</p>

“差不多。”尹初石拍了小乔一掌。</p>

“后来呐?”</p>

“后来她去另一个城市了。”</p>

“临行前没补补课?”小乔狠亵地说。</p>

“臭丫头,脑袋里净歪道儿。”</p>

“说啊。”</p>

“没有。我从没碰过她,但这种关系持续了五年。”</p>

“第二个呢?”小乔审问。</p>

“第二个?第二个是严重的。”</p>

“什么时候开始的?”</p>

“王一在美国的时候。”</p>

“结果呢?”</p>

“结果是那女的一怒之下跟一个人结婚了。”</p>

“可能王一在美国也有个小伙子。”</p>

“不太可能。我了解她。”</p>

“你以为你了解。”</p>

“别那么刻毒。”</p>

“好吧,男人。第三个呢?”</p>

“第三个是在外地,很短的一段。”</p>

“你陷进去了?”</p>

“有一点儿。但我知道我不爱她。”</p>

“为什么?”</p>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吃东西太快,跟她一起吃饭跟打仗似的。我不喜欢女人吃东西太快。”</p>

“这样的女人往往小时候不幸福。”</p>

“你这样看?”</p>

“佛洛伊德说的。”小乔伸手摸摸尹初石的脸。“你跟王一说过这些么?”</p>

“从没有。”</p>

“好啊,”小乔一下跳起来,“这下你们婚姻破裂的责任都在我肩上了。”</p>

“可能。”</p>

“不过,我愿意,男人。”小乔去吻尹初石。</p>

“你喜欢男人,是吧,我的女人?”</p>

“是的,男人。”小乔用鼻子顶尹初石的眼睛,让他不能望着她。“你知道可可粉这种东西么?”</p>

尹初石点点头。</p>

“可可粉中只有跟奶在一起才好喝,跟别的都不行。我就像这可可粉一样,只有跟男人在一起,才会有光辉。”</p>

“好吧,我的光辉,你跟什么男人在一起才会好喝呢?”</p>

“跟像牛一样的。”</p>

“母牛。”</p>

“干嘛是母牛啊!”小乔又跳起来要胳肢尹初石。</p>

“母牛才有牛奶啊。”尹初石说完,又拿起电话,他按了重拨键,依旧没人接。他看表,平时这已经是王一快睡觉的时间。尹初石警觉起来。</p>

第二天,尹初石首先跟母亲打电话,证实王一并没有在那儿过夜,而后便回家去了。昨天夜里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王一是夜里一点,王一也不在。他回到家四处查看,那双鞋还放在门旁,与他昨天见到时模样一样。床整整齐齐,他不能肯定王一半夜一点以后是否回来睡在这里。</p>

他给王一留个条子,上面写到:“回来后在家等我,有事!!”他发现自己写字时,手有些发抖。又看一遍字条,为自己强硬的口气感到满意。我要她知道我很愤怒!他想。</p>

尹初石去系里找王一,有位戴眼镜的女同志告诉尹初石王一下午没课,说完便出去了。另一个留在办公室的女老师,尹初石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p>

“你是王一丈夫吧?”刘老师问尹初石。尹初石看一眼她的表情,马上感到自己不喜欢这个女人。</p>

“对,我是。”</p>

“王一可能在外办呢!”刘老师说话时,有一种查看尹初石反应的眼神。“她下午没课,可我看见她常去外办。也许是有人需要补课吧。”</p>

“谢谢你了。”尹初石离开系办,心中的怒火已经被刘老师煽拨旺盛。如果说他恨王一的突然神秘的行踪,那么他也同样讨厌另一个女人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p>

他急匆匆地朝外办走去。在他即将走出一片新植种没多久的小树林时,透过疏朗的树干,他看见了王一。</p>

十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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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康迅的怀抱,王一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快走到家时,她又不想回家,于是,她进了森林公园。在公园深处的一棵古柏下,她找到一块草开始枯干的地方,坐下。这是不是贾山与那个女人拥抱的地方?想起这个,她笑了。</p>

在森林公园她一个人靠着一棵古树坐在地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她没这样做过,从前至多她坐在长椅上。她感到自己周围还萦绕着康迅身体散发的温暖,这温暖不仅可感,甚至可嗅。她觉得它带来一种气味,走在街上,它混杂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在森林里,它又有树木的味道。不管混杂什么气味,那种温暖宁静的气味一直都围绕着她。她知道说不出它的味道,谁能说出温暖是什么味儿的。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也吃惊的事情。</p>

这还是第一次,对于她来说,在婚姻前提之外与一个男人睡觉。与尹初石的性关系也开始在结婚之后,那以前不是他们守旧,只是没有适合的场所。这也许是他们很快就结婚的原因。她想。这就是别人常说起的婚外恋么?或者叫做通奸,没错,自己已经走进这样的境地。婚外恋,她不知道这三个字对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对她,她觉得这是一股迅猛的洪水,冲开了她过去所有阻滞着的感官和思路。她真想一个人在角落里悄悄感叹一句:天呐,人们原来也能这样相互爱恋!它能让一根弯曲的头发也充满意义。</p>

同时,她很容易就理解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他去找别的女人,为什么他找了别的女人还说爱自己,为什么他能感到他在爱着两个女人。……</p>

因为她和尹初石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不是尹初石与另一个女人体会到的那种爱情,也不是她与康迅体会的这种爱情。如果必须把它称做爱情的话,那么它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爱,兄弟姐妹间的手足之爱;亲密朋友间纯洁的爱,甚至同事间亲切的爱;邻里间理解的爱。也许这种爱比爱情更博大,更坚实,更感人,但它却是平静的,永远也不会给两个人带来燃烧热情和疯狂的沉溺;永远也无力拨动心底最隐密的那根弦。她突然很想见到丈夫,告诉他她此时此刻的理解。当然她不能。她不能犯幼稚的错误,因为她不活在真空里。</p>

她看看手表,离下午三点还有许多个小时。她一想到下午三点,心异样地跳了几下。与康迅分手时,他们约定下午三点在外办门前的棚廊附近像偶然碰上那样打个招呼,随便聊点什么。她还记得康迅这样要求她时眼中的热切和渴望。“我们必须见个面,打个招呼,说声哈罗,我们得互相看见,是不是?是不是?”</p>

是的,是的,她现在就想去学校,从教室的后门走进康迅的教室,然后再也不让眼睛离开他。当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她闭上眼睛将头靠到树上,第一次没担心树上会不会有毛毛虫。在下午三点之前,她还可以回忆,回忆这个刚刚逝去的夜晚。</p>

当她清晨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里醒来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就看见了他深情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噢,不。”她说着伸手挡住他的目光,否则她觉得自己会融化在这目光中。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她清晨醒来时,这样注视她,没有。如果说她儿时享受母亲同样的目光,那么现在这久远的深情在她心里复苏了。</p>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然后又像刚才那样看着她,仿佛在观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p>

“你别这样看我。”她说。</p>

“我只想这样看你。”他说。</p>

“为什么?”</p>

“因为我很幸福。”</p>

她又一次用手挡住他的目光,但她说,“我也很幸福。”</p>

“谢谢你。”他说。</p>

“感谢上帝吧。”她想,他们的相遇是上帝安排的。</p>

“是的。”他又开始亲吻她,然后他说,“答应我一件事。”</p>

“好的。”她没有想就答应了。</p>

“躺在这儿别起来。”</p>

“干什么?”</p>

“等着你的早餐。”</p>

“不。”她好像是本能反应,马上拒绝。</p>

“不?你已经答应了。”他又吻她一下,“听话,躺着别动。”说完,披上睡袍离开了房间。</p>

她安静地躺在枕上,脸朝着屋顶。她能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突然又想起斯蒂夫。那个说他有时动不了的留学生。她想斯蒂夫是对的。这个时刻里她自己也动不了。当泪水顺着眼角流入发丛时,她依然没动。她想,被人宠爱多好啊!她又一次真诚地向上帝致谢。她不管上帝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太容易满足的女人。她的确感到满足,因为上帝为她安排的这一切,弥补了她过去生活中的一块空白。如果不是上帝插手,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有这样的空白。对婚姻生活她从未感到太大的缺憾,因为她没有另外的经验。在她爱上一个男人不久,就成了这个人的妻子。生活一开始便建立在一种秩序之上。上班下班,做饭睡觉,孩子出生后更是如此。她从没觉得尹初石不关心她,他很周到有时也很体贴,更重要的是在夫妻生活中他很讲道理。她一直把这些理解成宠爱,直到现在。现在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女人喜欢任性。因为你被宠爱着,也就被允许了任性。在宠爱的呵护下,任性竟也是那么美好。</p>

她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女人。</p>

上帝啊,如果您存在,请您原谅我。她躺在那儿认真地想,我不是在抱怨,您明白的。对我从前的生活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思絮之所以这样飞扬,是因为我只想感谢,感谢您给我生活增加的部分,这额外的幸福。她甚至想从形式上也信奉上帝。</p>

当康迅把早餐用一个移动的小桌推来时,发现王一睫毛还闪着泪光。</p>

“你怎么了?”他连忙询问,好像他犯了什么错误,“你不舒服么?你想家了么?”</p>

她伸手抚摩他的脸,笑着说,“不,没什么,别担心,我只是饿了。”</p>

他高兴地把她抱起来,然后脱下自己的睡袍穿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一个正在高烧的病人,然后自己穿上一件薄绒衫。“好了,咱们吃饭吧。”他说。</p>

王一觉得披在身上的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她看到他的良苦用心,心里又是一阵感动。他总是在这样的小事上打动王一。</p>

王一依靠着树干,闭着眼睛。蓝天的明亮她透过眼皮也感受到了。一个人一辈子能碰到几件大事?她又想起吴曼说过的话,有的人一辈子甚至没有一件事能称得上大事。生活给琐细的小事埋盖着。小事,小事,她没想到小事有时竟比大事更有力量。当她要去淋浴时,他抱住她,他说,“对不起,女士,洗澡男人优先。”等到王一进到浴室时,立刻明白他男人优先的“诡计”,这样浴室可以在她洗澡时暖和一些。他把吹风机头插进王一的皮鞋里,“你要干什么?”“我要让你知道,你跟一个多么聪明的男人在一起。”他把王一的脚放进鞋里,然后问她,“我聪明么?”王一的脚放进干燥温暖的鞋里,她觉得这太过分了,她觉得这个人不应该对她这么好,哪怕仅仅是一天。</p>

“你别这样,会把我宠坏的。”她用英语说。</p>

“不会的。”</p>

“会的。”她说。</p>

“不会,因为你是个宠不坏的女人,因为你知道满足,因为你会真诚地感谢。”他用自己的语言时,声音往往更低柔。</p>

“我喜欢你的声音。”她说。</p>

“我喜欢你的一切,我的女士。”</p>

“现在让我去洗盘子吧。”她说得有些夸张。</p>

“不,你别动,跟我坐一会儿。”他拉着她的手,双双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别松开我的手。”</p>

她照他说的去做了,他们双双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她又一次感到那巨大的温暖和静谧悄悄临近。她想,这是她和他的场。</p>

“我们得积存一点力量。”他用母语轻轻地说。</p>

她想永远不再说话,这样就能总是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她喜欢他说母语。</p>

“再过一会儿,我们将迎接一个小的告别。”</p>

她把头挪进他的怀抱,这亲切的缠绵和彼此的抚爱,马上就将被打断了。</p>

“你能永远对我这么好么?”她问。</p>

“如果我能永远爱你。”他说。</p>

“你能永远爱我么?”她又问。</p>

“如果我能永远活着。”</p>

“你能永远活着么?”</p>

“为了爱你,我能。”他说。</p>

“什么是爱啊?”她又问,问这个问题时,她挪动一下自己的头,马上听见他的心脏像鼓一样跳动着。</p>

“问得多好,我爱你。”</p>

“告诉我,什么是爱?”</p>

“如果你去问一万个人,也许会得到一万种回答,爱是感受。”</p>

“我只问你,什么是爱啊?”</p>

“我想,爱是先为对方。”他说,“为对方想,为对方做。”</p>

“什么时候为自己想,为自己做?”</p>

“同时。在你做的同时,回答已经有了。”</p>

“那回答是什么?”</p>

“感到幸福。”</p>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爱你?”她又问。</p>

“你在爱我。你没有为我做早饭么?女士,你在爱我。你和我迈出这一步,你为我做的已经那么多。你的身后的一切你都要去面对。这将非常不容易,它将让你疼,让你痛苦,让你流泪。你爱我。非常爱。”</p>

“谢谢你,为我想了这么多。”她说,“我自己还没想过这么多。”说完,她又想问,爱是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永恒的提问。</p>

他们终于在门前告别。他猛然将她接进怀里,他仿佛用尽了气力拥抱她。这好像是决别,在他怀抱里,她这么想。</p>

“下午见。无论如何。”他说。然后,他要她先走。</p>

“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上午没课。”</p>

“我比你熟,我不愿有人碰见你在这儿锁门,询问你什么。”</p>

“没关系,我可以应付。你先走吧,不然会迟到的。”</p>

“不会的,我可以坐出租车,然后还可以跑,像越狱时跑得那么快。”</p>

王一离开森林公园完全是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上街买一套新衣服,下午三点她想让那个温柔的声音再夸奖她一次。</p>

中午时,她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冰镇可乐。离开美国后,她绝少吃三明治,也许是在美国吃的太多了。功课太多,她没有很多时间自己做饭,因此除了学生食堂,就是三明治一类的东西。今天,她又吃三明治时的感觉是:如果让她一辈子不再吃这东西,她不会有怨言的。从美国回来是明智的,她又一次想到。过了中午,她还在到处转悠,没有买到自己满意的衣服。她留神看街上各种年龄的女人的穿着,她感到自己一贯的穿着虽然不失大方庄重,但缺乏活力。然后她发现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衣服。买下这套衣服,她钱包里剩下的钱就只够回家的车钱。</p>

回到家里,她先冲了个淋浴,街上的尘土混合着汗水,让她觉得自己在散发着一股酸味。冲过淋浴,她穿着浴袍回到卧室,她还没有看见尹初石留在电话旁边要她等在家里的便条。她拉上窗帘,在衣柜的镜子前脱下了浴袍。从前,她不知道女人可以对着镜子脱光衣服么?</p>

“你是个让人吃惊的女人。”康迅脱下她的衣服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当时她是那么难为情,好像并不是因为她即将与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做爱,而是害怕被男人仔细观看。在尹初石面前,这种事也绝非常见。她想用被单包住自己,但是她被康迅拦住了。“为什么?”他吃惊地打量她,“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看见你的身体?你知道它有多美么?!”</p>

“你很丰腴,像一颗永远处在成熟期的果实,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最佳阶段。”他用自己的语言低语。</p>

王一从镜子里也看见了自己成熟的身体。她朦胧中也感到肥胖和丰腴的差别。开始相信自己只是丰腴。她看见自己白嫩的乳房微微向下悬吊着,宛如经过夏日阳光催熟之后的白瓜,有着甜蜜的模样。小腹生过孩子之后,微微隆起,连接着乳房以下的曲线过渡,浑圆中透着柔软的弹性。她侧过身,看着自己的臀部……</p>

她的脸红了,尽管室内除了自己没有另外的生物。</p>

“你不觉得自己好看么?”他曾这样问过,问的时候,他的手指正从她胯骨滑下。</p>

“不。”她没觉得自己不诚实。从丈夫那儿她曾感受过一种通过拥抱和亲吻无言表达出来的赞誉。她记得丈夫有时说“你真好”,她想猜透这意思,但总是明朗不了。也许丈夫想说的是自己是个好人,但他从没说自己是个美人。如果男人不说你美,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美呢?</p>

“你非常美。”他的手又在她的双肩处抚摩。“你的肩这么饱满,你的脖子却很长。我觉得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像果实。”</p>

“我已经老了。”</p>

“对,你的确老了,就像果实在成熟的晚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p>

“什么?”</p>

“一切都是浓浓的。”</p>

“一切都是浓浓的。”她轻轻重复着这句话,伸手去触摸镜子中的胴体。多奇怪啊,她想,自己快四十岁了,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女人,才感受到做女人的美妙。</p>

她开始穿衣服,手指无意中碰到自己的皮肤时,有一点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她穿上新买的衣服,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对镜子中的自己十分满意:保留了端庄,增添了活力。</p>

她看表还有时间,可以从容地出门。她环顾一下屋子,看见电话旁的条子。拿着便条她犹豫了一分钟,然后又将条子放回原处。她给尹初石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她知道小约平安地在学校上学以后,挂上电话,穿上同样是新买的皮鞋离开了家。她想,她不能留下来等写条子的丈夫,她必须去下午三点将洒满阳光的地方,看康迅一眼。她觉得再见到他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即使尹初石现在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要去见他。</p>

十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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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看见王一,尹初石才没走出那片幼树林,王一不紧不慢地从学校侧门方向向外办门前的回廊走来,是她的衣着让尹初石第二次感到吃惊。他在林中移动几步,找到一个适合隐蔽同样也适合观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没用过脑子想就决定这么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王一,他看见她脚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时发现并且感到吃惊的那双,然后是一套崭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开领,短腰身,只有两粒挨得很紧的衣扣贴近上衣的底摆,仿佛是在帮助衣服承受王一过于明显的乳房的压力。她穿了一条与上衣颜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长过膝达到小腿中部。一条奇异的开衩竟在裙子正面右侧。黑色肉感的丝袜,黑色的背带儿细细的手袋!尹初石甚至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的时候,已经愤怒了。</p>

实事求是地评论王一此时的装束,应该用漂亮和高雅这样的词汇,尤其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和白皙的脖颈所构成的过渡,使人无法降低这个女人的品位。尹初石此时看不到这些似乎也有结实的理由。他的回忆准确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细节。他曾经不止一次建议王一使用她在美国购买的黑手袋。王一没有拒绝,但她总说没有相应的场合。她说上班背这东西太不实用,她宁可背大皮包。事实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么今天又是什么相应的场合呢?他还建议王一经常把头发盘起来,他说发髻很适合中年妇女。但王一说太麻烦,盘头要去理发店,浪费金钱还浪费时间,而她自己又不会盘头。如果时间允许,尹初石还能从回忆中挖掘出类似的东西,为自己的“火”上浇油。但朝王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他的思路。</p>

他们热情地用“Hallo”打招呼,然后开始用英语交谈。尹初石绕过男人的背影能看见王一的脸,也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但是他几乎一句话也听不懂。这时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他们改变了位置,两个人面对面侧对着尹初石,他发现这个男人是个老外。这个该死的鬼子,别没完没了地啰嗦,说太多废话会耽误这位漂亮女士赶赴“相应场合”的。他想。但他们不管尹初石想什么,继续聊着。尹初石渐渐感到一种不适,他在努力寻找带来这种不适感的根源。他几乎马上便发现,让他不舒服的是王一的笑容。“王一这样笑过么?”他在心里自问。这笑容并不常见,谁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就碰上带着这样笑容的女人。这笑容没什么问题,只是它大亮丽,或者说太灿烂。除了灿烂,它还有一种只属于成熟女性的无所畏惧的奔放,完全不同于少女羞涩的笑容。即使王一这样笑过,他不是没见过,就是太久没再见。他回忆王一与他恋爱时的笑容,似乎也不是这样的笑容,否则他不会不留下印象。只有爱着的女人才有可能这样笑出来。</p>

尹初石感到一股难耐的热流从他的掌心开始流涌,皮肤开始跳动。他不知道他们还要聊多久,他努力强迫自己冷静。这个该死的鬼子根本没耽误王一去“相应的场合”,因为他就是这个场合。想到这儿,他发现他们彼此离对方更近了。也许他们就快拥抱了。</p>

午后的阳光总是毫不留恋地西去,它们的移动有时竟有点生硬。尹初石突然就感到一束阳光照到脸上。他抬头看看那片叶子间硕大的缺空,然后告诫自己再冷静些。为什么王一不能热情洋溢地跟一个老外用英语聊聊?也许她在美国就养成了这习惯,也许她过于灿烂的笑容对老外来说就是一般的笑容,因为老外是些感情外露的疯子。这样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减慢了他血液流动的速度,但他还是扯开自己衬衫的两粒扣子。这时,好像一盆冰水浇到尹初石的头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肤下的燥热消失了,他像被浇注了一样,呆在那儿。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看见了:那个男人用手指轻轻抚摩了一下王一握着背包带儿的手。王一垂下眼帘。</p>

尹初石大踏步地走出隐蔽地。这轻轻的触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隐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么,还有几步距离。他想,王一垂下眼帘的表情真他妈的下流。</p>

他终于站到两个人的面前,他们都惊恐地看着他。他觉得所有重新流动的血液都涌向了他的双手,他把发胀的双手插进裤袋。老外在看王一。尹初石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目光已经在怒吼。</p>

“这位是我丈夫。”王一及其生僵地用汉语介绍着,“这位是康先生。”</p>

康迅友好地向尹初石伸出手,但尹初石没有伸手,插在裤袋里的手开始渗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时也说了“你好”。尹初石看着王一说,“还有么?”</p>

“你什么意思?”王一敏感地问。</p>

“我什么意思?你说呢?”尹初石说着伸手握住王一的胳膊,“我看最好是回去谈,我的教授。”</p>

“你……”康迅要去阻拦尹初石,尹初石并没有因此放开王一的胳膊。</p>

“我什么?”他看着康迅,“我可以带我老婆回家么?”故意用尊重的语气问道。</p>

“当然,不过……”</p>

“你放开我。”王一的声音不高,但极有威力。它让尹初石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王一会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见王一的脸色惨白极了,仿佛是一个刚从炼狱爬上来的幽魂。尹初石突然感到自己太过分了,而自己没理由如此过分。他放开王一的胳膊,长叹口气。</p>

“也许你想单独嘱咐嘱咐这个傻瓜。”尹初石说着用拇指指一下康迅。康迅刚要有所反应,被王一的一声“对不起”阻止了。</p>

“不错,我骂人,向你道歉。这真不错,我等在这儿,已经毫无耐心可言,你懂么?”尹初石对王一说,同时用手指了一下前面。</p>

尹初石离开王一和康迅,朝前走了十几步之后站住。他没有回头,眼睛看着已经离他不远的校门。王一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尹初石跟上。来到校外市场时,王一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尹初石走到她前面,迫使她停下。</p>

“在市场你走得这么快,太不谐调了吧?”他说完四周看看,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从现在起他将不再需要这些东西,因为生活变化了。他感到内心的痛楚猛烈地冲击他。他想伤害对面的王一。“要不要买点什么?不过,买菜对你这身装束来说俗了点,前面有花店,买束花还凑合。”</p>

“你想干什么?”王一控制着自己。</p>

“我想回家。”</p>

“那好,咱们回家,这儿不是你的舞台。”</p>

“也是,万一我在这儿丢丑,不是长外国人威风了么。”</p>

“现在能走么?”王一不理睬尹初石的讽刺。</p>

“能。”他们终于在市场的出口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p>

尹初石重重地摔上家门,鞋也没脱便走进客厅。王一坐在沙发上,正在解上衣的那两粒扣子,也许她热了,也许她心虚,尹初石见她的手有些发颤。</p>

“你说吧。”尹初石的口气俨然是个知情者。</p>

“说什么?”王一低声反问。</p>

“你说说什么?”尹初石刚被压下的愤怒又汹涌起来。</p>

“我没什么好说的。”王一脱下外衣。</p>

尹初石抓起写字台上的钢笔水瓶,用力向地板砸去。他无法忍受王一的态度。钢笔水瓶在地板上迸碎了。钢笔水溅到沙发和床上,余下的在地板上蔓延着。坐在沙发上的王一低头看自己的裙子,也被溅上了。她又冷静地抬头看尹初石,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冷。甚至没有蔑视。尹初石觉到了来自这目光的伤害。</p>

“真是对不起,这么漂亮的裙子!”尹初石说,“明天再买一套吧。听说外国人都很有钱。一套衣服意思太小了。”</p>

王一没说话,她躺倒在沙发上。她的小腿弯出一个可怜的姿势。尹初石站在对面看一眼王一的脸,她的脸色惨白。尹初石心里升起对妻子的同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更加仇恨那个老外。</p>

“你真的不想谈谈吗?”尹初石又问。他将“说”换成了“谈”,他以为王一能感到他的让步。</p>

王一一动不动地躺着。尹初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她就像一条冻僵的蛇,永远都有蛇的本性。尹初石想,他总是被她的目光伤害。</p>

“那好吧,你不谈,我找他谈。”尹初石说完往外走。</p>

“你站住。”王一从沙发上坐起来。</p>

尹初石没站住,几步走到厅里,他听见王一的一声惨叫,才站住。王一坐在厅里的瓷地上,双手捂着右脚。她费劲地站起来,右脚脚跟点地,一拐一拐地朝卫生间走。她将马桶盖放下,自动坐到上面,脱下丝袜,尹初石看见了伤口。王一开始自己动手,消毒包扎伤口。只有一次,她想取高处的绷带,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包扎的尹初石替她拿下来。</p>

“你真的陷进去了。”尹初石小声说。说话时他感到心中刚才剧烈的疼痛变成了一种隐痛,他想,这隐痛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他。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会不时地光顾自己。因为他不会再相信女人。</p>

“你爱上他了?”</p>

“你干嘛要这么问我?”王一终于包扎好自己受伤的脚。</p>

“我想怎么问你,应该是我的事。”</p>

“你在报复我。”</p>

“别可笑了。即使我想报复也轮不到你,说穿了,你不过是个女人。”</p>

“好吧,我回答你,因为你这么问我了。是的,我爱他。现在你该满意了。”</p>

“对,我很满意。”尹初石笑着说,忽然一拳砸在卫生间的门玻璃上,碎玻璃像落叶一样纷纷散落。</p>

“你能不能出去?”尹初石用流血的手做着轰赶王一的手势。“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p>

王一看着尹初石受伤的手。尹初石也发现了她的注视。但他说,“用不着假惺惺地,我死了世界一切照旧。你赶快躺到床上,为爱情养好伤。”尹初石的话成功地击退了王一的关切。她认真看着脚下,选择没有碎玻璃的地方,赤足走回卧室。</p>

尹初石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坐在马桶上。他掏出烟,点着一支擎在手上,然后又点着一支。接着同时将两支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感觉好多了。而在刚才,王一注视他受伤的手时,他是那么脆弱。如果王一不理睬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而是执意为他包扎伤口或者将他抱里怀里,他会离开全世界的女人,永远回到妻子的身边。但这个瞬间像一阵微风一样飘过去了。女人?尹初石看着自己的伤口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女人。</p>

几分钟后,王一拉开卫生间的门。尹初石看见她穿上了拖鞋。她从小瓶里拿出一块酒精棉,扯过尹初石的手,进行消毒。尹初石让她去做,心里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他想,这只不过是为让她自己良心好过些。刚才逝去的心境,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p>

“你们开始多久了?”</p>

“没多久。”</p>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关她情夫的问题时,都喜欢说含混话?”</p>

王一为伤口点上红药水。“伤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别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p>

“我在问你呢。”</p>

“你少问我。”王一粗暴地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p>

尹初石又一次来到卧室,王一坐在床上。他看着王一,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王一看着尹初石,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一个寻找仇人的复仇者。</p>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王一说。</p>

“给我机会?你在说什么?”</p>

“你想伤害。”王一本来想说,“我不会让你伤害我,伤害你自己。”但她没说出来。</p>

“我想伤害?”尹初石瞪大眼睛,“我怎么觉得我被人家的爱情给伤害了呢?!”</p>

“你别再说了。”王一口气有威胁的成分。</p>

“为什么?”</p>

“我说你别再说了。”她提高了声音。</p>

“你是谁啊?”尹初石的话提醒了王一。</p>

“对,我是谁啊?我不过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烂儿。”王一的声音很小。</p>

“这堆破烂儿又换了地方,去实现破烂儿的自我价值。结果呐,破烂儿变成了宝贝儿。”</p>

“尹初石!”王一大吼起来,她盯盯看着尹初石,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钉到墙上。“我恨你。”王一说完,痛哭。</p>

尹初石不常见妻子这样伤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欢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亲去世。他知道王一是个克制力很强的女人,而她现在的哭法说明,她支撑不住了。尹初石无力地坐到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被划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看着伤心哭泣的女人,他丧失了继续伤害的愿望,也包括伤害自己。一切都是我开始的,他想,是我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破烂儿,还能再说什么呐?!他觉得自己该过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p>

在王一停止哭泣后,时间一定过去了许多。尹初石感到头发胀,胸口也很闷,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纱帘,他想开窗透透气。他看见了那个老外在他们楼前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只笼中困兽,不时地抬头向整幢楼房张望。他还搞不清楚是哪个窗口。爱情时时刻刻发生着,不仅仅在我的身上。尹初石想到这儿,心中也有了一份对别人感情的尊重。</p>

“他在下面。”他平静地对王一说。</p>

王一瞪大眼睛看着尹初石,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尹初石身旁,她也看见了康迅。尹初石离开窗口,躺到床上,直到王一开门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p>

他没看到王一,但康迅朝对面奔跑过来。他知道王一已经到了街上。他回到写字台前,匆匆写了几个字,“手续的事,我再与你联系。”他看一眼字条,又在末尾加上“祝好”两个字。他想离开时可以走另一条路,不必再一次遇见他们。</p>

康迅一下子抓住王一的胳膊,连连用英语问王一怎么样,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让王一有足够的理智,尽管此时她的内心波澜起伏。</p>

“别抓着我,我没事。我们应该小心些。”王一一边说一边挣开康迅的手。</p>

“对不起。”康迅多少恢复些常态。“我急坏了。”</p>

“你怎么知道这儿?”</p>

“我跟着你们回来的,你的脚怎么了?”康迅发现王一脚上的绷带,又紧张起来。</p>

“没什么,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p>

康迅怀疑地看着王一,王一肯定地点点头。</p>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王一说。</p>

“我一直想上去。可我怕你生气。不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太担心了,而且我又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你。”</p>

“你不用担心,他不是坏人。”</p>

“可能谁都不是坏人,可我还是担心。”</p>

“怎样你才能不担心?”</p>

“跟我走吧。”康迅说着又要去抓王一,中途又停住了。</p>

“如果你在我的保护下,我就不担心了。”</p>

“别这样想,我没有任何危险,你根本不用担心我。”</p>

“还在么?”</p>

“是的。”</p>

“我今晚用睡袋睡在对面,我……”</p>

“不,你安静点。这是中国,你不能。”</p>

“我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p>

“在中国你不能。”</p>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而我不在,我会恨死我自己。”</p>

“我不会有任何事。他没那么爱我。”王一说,“现在你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澡,睡一觉。晚上我给你打电话。”</p>

“好吧。”康迅低头看着王一的脚。“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别忘了,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康迅告别王一走开了。</p>

王一回到家里,先是发现最外面的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然后看见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净了。钢笔水擦掉了,但还留下很浅的痕迹,尹初石已经走了。王一拿着尹初石留下的便条,又一次痛哭起来,心里感到刀绞般地疼痛,不仅仅为康迅。</p>

二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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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找到贾山,他请贾山现在别多问原因,帮他一个忙:替他悄悄地开张离婚介绍信。报社管介绍信的那个人是贾山的铁哥们。贾山意味深长地拍拍尹初石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小时后交给尹初石一个信封。“再考虑考虑吧。”他说着目光异样地看一眼尹初石,那目光好像在说“你这个傻瓜。”</p>

贾山根本没去找哥们,而是把哥们从前为他和吴曼离婚准备的空白介绍信填了尹初石的名字。贾山倒是很想给王一打个电话,他想,这两个人不管为什么离婚,王一都不会是主要责任者。面对男人和女人,贾山愿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时,他相信自己。他拨通了王一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贾山于是又给吴曼打了电话。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地将尹初石和王一准备离婚的事说了,并叮嘱吴曼不许声张。</p>

“我当然不会声张,”吴曼说,“因为我根本不相信。”</p>

贾山放下电话,对着电话无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吴曼会立刻给王一打电话核实,并且果敢地表态,站在王一一边,不管是谁的过错。吴曼曾多次向贾山表扬王一,贾山从不鼓励她这么做,但也不打断她。他喜欢自己的妻子夸奖另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自从吴曼神秘地回来后,贾山总在琢磨的一个问题这一刻里有了答案。他为什么有时不喜欢吴曼,但又难以离开?他想,就是因为她很单纯。单纯的女人偶尔可笑,但也可爱。</p>

尹初石将离婚介绍信交给小乔,小乔看后流泪了,她小心地将介绍信装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尹初石把小乔搂进怀里,“哭什么呀?”他说。</p>

“不知道。”小乔紧紧地抱住尹初石。</p>

“这个世界也许没什么再值得哭泣的了。”尹初石松开小乔,坐到沙发上。</p>

“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小乔又扑进尹初石怀里,“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p>

“也没什么难的,走到了这个份上。”尹初石像爱抚一个小动物那样下意识地抚摩着小乔的头发。“别谢我什么,我们两个人之间,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你。”</p>

“得了,别说这些难受的话了。”小乔振作起来,双腿跪坐在沙发上,“其实我也挺高兴的。”</p>

“我能理解。”尹初石说。</p>

“你觉得我很自私吗?”</p>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p>

“可我高兴从现在起,你全部都将属于我。”</p>

小乔的话让尹初石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小乔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占有意识。这多少使他有些不悦。“为什么我都属于你?”</p>

“因为我已经全部属于你了。”</p>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口气像两个地主?我们是不是在买卖土地?”尹初石说。</p>

“我不觉得。”小乔认真地说,完全没有察觉尹初石的情绪变化,她太陶醉于自己的气氛中。“两个相爱的人应该互相属于对方。”</p>

“好了,女人,我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论都扔一边儿去吧。”尹初石去吻小乔的嘴,小乔也热烈地回吻他。</p>

“我更爱你,男人。”小乔喃喃地说。</p>

“好的,女人,好好爱我。”尹初石觉得被伤害的心灵得到了最有效的医治。</p>

小乔吻着,从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坏了尹初石的衬衫纽扣,像一场大雨那样,将吻洒向他的胸膛。尹初石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无论他处在怎样的痛苦中,这个女人都能让他激动起来,感到新生细胞带来的活力,他觉得无比神奇。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小乔正在用双手轻轻抚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痴迷,仿佛是一个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详自己的土地。尹初石又闭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这样的吻这样的抚摩这样的注视占有,也许并不太坏。想到这儿,他有种抛弃自己的愿望。他伸手扯去小乔的衣服,握住小乔的双乳,将她的身体引向自己……</p>

他们的身体像两片土地一样融和,于是愿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爱情往往是在这样的阶段获得“升华”,渐渐变成一种占有。很久以后,双方才会发现,占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却失去了爱情的美丽的芳香。</p>

尹初石没有将王一与另一个男人的事告诉小乔。如果有一天小乔自己发现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尹初石的责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为什么要维护王一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视王一的,尽管他知道王一与那些专“捕”老外的女孩儿不同,但发生的事仍旧无法使他接受。他想,王一可以爱上什么人,但不能是个外国人。这也许不太合乎逻辑,但却是他的逻辑,他想这逻辑多数男人认同起来并不困难。</p>

他要补偿小乔,他觉得自己因为王一对小乔构成的伤害着实不少。他要把从前给予王一的权利转给小乔,不愿多考虑后果。他将小乔推到镜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后,他问小乔,“要是我们在大街上并肩走路,会有人以为我是你爸吗?”</p>

小乔没有回答。她举起一只手扬向尹初石的脸,她轻轻地抚摩他的脸颊,刺手的胡茬儿让小乔感觉有些奇怪,在他之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从未引起她对他们胡子的注意。因为他们中没有蓄胡须的,所以他们是否有胡子小乔已经记不清了,当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无法忘记李小春的一切,因为她对他的仇恨还没化解。李小春是个没长胡子的男人。</p>

“你怎么不说话?”尹初石问。</p>

“我在想,能够熟悉一个男人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好的事。”</p>

“好女人!”</p>

“你的脸像秋后的庄稼地。”</p>

“我配得上你么?”</p>

“你比我漂亮。如果我们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会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后想,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跟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p>

“所有的男人呢?”</p>

“所有的男人还会看你,然后想,这家伙肯定不止这一个女人,一看那脸就知道艳福浅不了。”</p>

“所有的人都看我?”</p>

“对,都看你。”</p>

“我整个一个猴儿。”</p>

“对。”小乔说着得意地大笑不止。尹初石深情地看着这个感情极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观赏一片美丽的风景,赏心悦目。</p>

“请你为我做件事。”等小乔笑完,尹初石说。</p>

“说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p>

“跟我上街去。”</p>

“干……什么?”小乔好像听错了。</p>

“买东西,看电影,逛大街吧。”</p>

小乔终于听清了尹初石的话,她一下搂住尹初石的脖子,把他使劲拉向自己,她说,“太好了,我太愿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呐,我太高兴了。”小乔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了”,然后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的生活开始见天日了,是么?你知道么?”</p>

“知道什么?”</p>

“我能为你死,男人!”小乔一字一板地说。</p>

尹初石微笑地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相的小乔,他很感动,但他知道,如今一个人为另一个而死的事已经不多见,能在瞬间里产生类似的情感已经不易,他多少有些羡慕她。</p>

小乔几乎把衣柜里所有适时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她像一个初试镜头的表演爱好者,站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划。每次她都问在一旁抽烟的尹初石怎么样,尹初石每次都回答不错。他觉得小乔是个很会穿衣服的女人。</p>

“算了,不问你了。”小乔气馁地说,“我要自己判断,不能穿得大活,那样会让人觉得有点色情;”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样太呆板。”最后,她决定穿那套深蓝色的毛料连衣裙:小巧的翻领,收紧的腰身,宽绰的长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纯又亮丽。尹初石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恋爱,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处。</p>

小乔为尹初石找出一件白色衬衫,她要尹初石将身上的T恤衫换下来。尹初石不换,他说T恤配夹克衫更适合些。小乔说他必须穿衬衫,然后又跑到门厅,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样把尹初石的黑皮鞋擦得雪亮。尹初石笑着说这皮鞋赶得上文化大革命时革命群众的眼睛了。</p>

“可惜,文化大革命让我给错过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我走。”小乔背起背包,又将抽屉里的钱包也放进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等候尹初石穿鞋。</p>

他们刚来到大街,小乔便截了一辆出租车,尹初石说他更愿意走走,小乔强行将尹初石推进车里,“然后再走。”她说完自己也钻进车里。“圣地蒙。”小乔对司机说。</p>

尹初石这时明白了小乔的“然后”是什么意思。圣地蒙是一个很大的西服店,里面经营各种品牌的男式西服。“别胡闹了。你知道我有好几套西装。”</p>

“就不能为我再买一套么?”小乔嘬着嘴,有些撒娇地说。尹初石不愿司机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说什么。</p>

小乔为尹初石选了一套灰色有细纹的西装,也拿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尹初石看看标签,是一千七百元。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买这么贵的西装,他说,“花这么多钱,买假皮尔。卡丹不合算。”</p>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p>

“法国在中国搞的皮尔。卡丹都是……”</p>

“那你就当它是雷锋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p>

尹初石没有办法,只好去试衣间,穿衣服。当他穿着崭新的西服,拎着那根领带走出来时,小乔满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将尹初石留在试衣间里的旧衣服抱出来,找到服务员要了一个大纸口袋将旧衣服塞进去,然后便去交款了。留尹初石一个人像模特一样呆在那里。</p>

离开西服店时,小乔还在坚持要尹初石系上领带。尹初石说,此时此刻,如果让他在死亡和系这根领带之间选择,他宁愿选择前者。小乔没有办法,只好放弃领带。她郑重其事地挽起尹初石的胳膊,迈出了他们富有象征意味的第一步。这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商业区并不十分拥挤,都是些已经疲倦,随时会离开这里的人们,他们拎着大包小袋儿,已经买到不少东西,脚步也随之缓慢下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尹初石和小乔,他们兴致勃勃地走进人群,虽然尹初石也拎着漂亮的纸袋。偶尔有人瞥他们一眼,这多少让尹初石有些不安,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并暗暗在心里劝慰自己:潇洒点儿,有熟人又能怎么样?人该为自己活着。</p>

小乔感到了尹初石的不安。她把头歪向尹初石问,“怕碰上熟人?”</p>

“胡说。”尹初石说。</p>

“他们看我们根本不是因为认识。”</p>

“因为什么?”</p>

“咱们俩儿是俊男靓女啊!”听小乔这么说,尹初石轻松许多。他问小乔先去哪儿,小乔想也没想便说,“新世界。”</p>

“脱口而出,你常去吗?”</p>

“不常去,不过,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现代化商厦,连刚初生的小孩儿都想去。”</p>

相比之下,尹初石更喜欢那些还叫着老名字的老百货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筑别有味道。当他们走近新世界商厦的巨大建筑跟前时,尹初石说,“我真想不好,人们为什么盖这样的房子?”</p>

“这样的房子怎么了?”</p>

“这就是一堆钢筋和水泥,毫无美感。”</p>

“得了,摄影家,你进去看里面的东西就有美感了。”</p>

“好吧,女人,前面带路。”</p>

小乔把尹初石带到玻璃器皿柜台前,轻轻告诉他,在这里存着她的一个梦想。尹初石也被吸引了,他没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艺居然发展到这样的极致。这里简直是个玲珑剔透的晶莹的世界,他觉得这里在不断地生成新的反光点,它们让眼睛产生误差。他走近一个大花瓶前,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么样的机器能使它磨出那么多个细小的棱面。“太漂亮了。”</p>

“是进口的。”小乔说。</p>

“简直比鲜花还漂亮。”他说。</p>

“你知道,这是我最爱来的地方。”小乔贴近尹初石说,“我一看见这些玻璃,就想结婚。”</p>

“是么?它们能让女人动结婚的念头,真比男人还了不起。”</p>

“真的。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找个男人结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这些漂亮的器皿,白头偕老。”</p>

“你不结婚就不能买么?”</p>

“当然能,可是感觉不一样。要是为结婚买,你会觉得它们表达了你一部分心情。”</p>

“是这样。”尹初石若有所思。</p>

“我们买这个花瓶吧。”小乔建议。</p>

尹初石点点头,让小姐开了票。他拿着票儿走近小乔,“听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钱,从今往后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别为我们挥霍它。”</p>

“多少钱?”小乔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p>

“三百八十六元。”</p>

“你想抛弃我么?”小乔低声问。</p>

“胡说八道。”</p>

“那你就必须要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钱。我跟你说,它们一点也不庞大,吓不着你。”</p>

“这个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别越职。”尹初石去交款时,心里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们的积蓄他应该给王一留一半儿,尽管这些钱是他挣来的。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p>

他交款回来时,小姐已经包好了花瓶。小乔扯扯他的衣襟儿,示意他走近些。她说,“我想通了,让你做男人好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临出门才带上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卡,交给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保存吧,这样我就不能再挥霍了。”</p>

“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过卡片放进西装的里怀兜儿,把包好的花瓶交给小乔抱着,然后搂着她离开了商场。</p>

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小乔唠叨着花瓶的事,她说,这么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两块钱,天呐,一次就要六十块钱!</p>

“可怜的我!”尹初石故意哀叹一声。</p>

“别害怕吧,我可以给人家洗衣服挣钱买玫瑰的,男人。”</p>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p>

“给我买两个冰淇凌吧,男人。”小乔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意大利冰淇凌店。</p>

“里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买,我等你。”尹初石说着把自己的钱包交给小乔,小乔毫不客气地夺过去,转身进了店门。</p>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突然看见小约和另一个女孩儿从对面的文具商店走出来。他马上大声喊女儿的名字,并且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女儿走过去。</p>

“爸爸?”小约的口气里有很多层意思,她吃惊地看着尹初石,让尹初石十分后悔喊了女儿。</p>

“你怎么在这儿?”尹初石问。</p>

“我跟同学买东西。”小约扯扯尹初石的西装,“你穿谁的衣服啊,像个新郎似的。”尹初石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庆幸自己执意没扎那根倒霉的领带。“爸,你就差一根领带了。”小约说完跟同学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儿一巴掌,嗔怪地说:“不许胡说,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儿发出邀请时完全没考虑小乔和女儿见面会怎么样。</p>

“不行,我还得回学校呢,晚上有活动。”</p>

“什么活动?”</p>

“秘密活动。”</p>

“别贫嘴,你在奶奶家怎么样?”</p>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p>

“你不想回家?”</p>

“我要是想了,就给你打电话。再见,爸。”小约和同学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冲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发愣。</p>

小乔拿着两个开始融化的冰淇凌走过来,尹初石接过冰淇凌说,“是我女儿。”</p>

“我知道。”小乔说,“她不喜欢你的衣服?”</p>

“她喜欢开玩笑,她说我像个新郎。”</p>

“她很聪明。”</p>

“也许太聪明了。我很在意她。”</p>

“我能理解。”小乔说。</p>

二十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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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给王一打电话,说离婚介绍信他的已经开了,但没有问王一的是否也开了。他说这件事的口气跟说别的寻常事一样平和。这让王一感到,离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圣诞节了,尹初石没问节日小约怎么安排。这一切都使王一觉得意外。放下电话,她想,她也该把介绍信开了,他打来电话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儿,她有些伤感。</p>

系主任是亚非文学的老教授,王一很少与他交谈。他满头银发,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谈话之前,跟自己说,应该相信这样的长者,凭直感。当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系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寒暄客套,如果不马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她将永远也搞不到一份离婚介绍信。</p>

“请您无论如何帮我一次。”王一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p>

系主任没说话,他离开座位将欠着缝隙的屋门关严,然后坐到王一旁边的沙发上,“说吧。”他说。</p>

“我需要一张介绍信,我得离婚。请别现在问我为什么。请您相信我,现在别问我。我……我现在……什么都回答不了。”</p>

“必须么?”</p>

王一点点头。系主任起身离开,出门时也随手关严门。五分钟后,他回来,将一张空白介绍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钢笔写上一行字,然后交给王一,“名头你自己填上吧。”他说。</p>

王一擦干了眼泪,将介绍信放进包里。她抬头看着系主任说“谢谢”时,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被系主任对她的这份尊重感动了,她从系主任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诺:这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别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谢,但又担心流泪。她没再说话,点点头表示告辞。</p>

“给你自己点儿时间,反复考虑一下。这和别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后说。王一又回头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银发,她想起一句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白了……</p>

王一赶到康迅朋友的住处时,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没想起来在路上买些吃的。她敲门时在想,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但她刚一进门,康迅便捂上她的双眼,将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开双手:一桌丰盛的午餐仿佛从天而落。</p>

“中西结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后说,“这是中国的红烧肉,我严格按照菜谱做的,不会有问题。红烧肉是你们的毛主席最爱吃的。”</p>

“这个呢?”王一指指另一个蔬菜浓汤,“是你们总统最爱吃的?”</p>

“你很聪明。”</p>

“是什么?”</p>

“红萝卜、元葱、西红柿还有奶酪。怎么样?有脂肪也有维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红葡萄干邑,“这是中国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开始有比较好喝的葡萄酒。”</p>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王一尝尝红烧肉马上心悦诚服地夸奖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p>

“毛主席还活着的话,也会满意的。”他说完又给王一夹了一块肉。“我觉得中国人这个习惯挺好,吃饭时你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夹菜。这是爱情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之一。”</p>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没吃几口菜,但喝了不少酒。当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时,康迅拿过酒瓶,“我来倒。”他将酒斟好,但把杯子挪开,然后蹲到王一身旁,他握着王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语温柔地询问。</p>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抚弄着康迅的头发。“我想我得离婚。”她小声说,“我已经开了介绍信。”</p>

康迅盯盯看着王一,而后重新抓住王一的双手,用力紧握。在他看来,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分给王“请你不要多想,这跟你关系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传达过来的情感,因此才这样说。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误解。</p>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还会这样认为吗?”</p>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为我还没离婚。再说,就是我离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岁了,至少能为自己负责任。”</p>

“你知道你是在胡说么?!”康迅突然愤怒地甩开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康迅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p>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王一低声说。</p>

“那你知道你在伤害我么?”康迅问。</p>

“对不起,我……”</p>

“不,别说对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爱我,是么?”</p>

“是的,我爱你。”王一回答。</p>

“你不是因为你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找我随便玩玩,是么?”</p>

“是的。”</p>

“是的,我也爱你。我不是随便搞个临时关系。我有过别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样的。我爱上你以后,就对上帝存有敬畏了,因为他把我最深的爱情放到一个最适合我的女人身上。因为这个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结婚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一直接受最终等待我们的死亡。你懂么?”</p>

王一轻轻一点头,泪水就溢出了眼眶。</p>

“我们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将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两个人能安静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离开中国,我可以在这儿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儿,并且也能放弃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场,做个牧场主的妻子。为了这个,我们必须结婚,因为我的眼睛是蓝的,而你的是黑的。”</p>

“让我考虑一下,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王一心里难过极了。她觉得即将四十岁的女人改变生活比登天还难。</p>

“你要考虑的只是争取你的女儿。”</p>

“别再说了。”王一连连地摇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用再说了。”</p>

“对不起。”康迅取过酒杯递给王一,“我永远都会支持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端杯与王一的轻撞一下,一饮而尽。</p>

王一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开一扇门,豁亮许多。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为头儿她已经开了。她想起一句男人们常说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笑了,也觉得自己凭空添了几分威武。</p>

“我们真傻,为什么提前预支痛苦。以后要发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等着就是了。现在我们轻松点吧。”王一的话也扫去了康迅脸上的乌云。他将红烧肉又倒回锅中加热。</p>

吃过午饭,他们分别斜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相互观望着。康迅的目光聚拢而柔和,王一却十分迷茫,时而生出幻觉,小约站在康迅身后。</p>

“你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么?”康迅问。</p>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觉得这是个轻松的话题,因为离生活很远。而人总是这样,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又耽于幻想。</p>

“他的皮肤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能想象介于这两种颜色中间的颜色么?这样的皮肤颜色一定透着极强的质感。他的脸会像你一样,他应该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像妈妈,对吗?他的眼睛像你一样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样凹进去。”</p>

“为什么要凹进去?”</p>

“打架时避免伤着眼睛。”康迅不以为然地说,“他的鼻子像我们两个一样笔直,但不像我这样尖锐,要有几分你鼻子的圆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我的一样柔软……你不愿意想象一下么?他会是多么出色的孩子。”</p>

“也许。”王一叹口气,“不过,他会不走运的。”</p>

“为什么?”</p>

“因为他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澳大利亚人。”王一的话在两个人中间引发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无法反驳,说的是本质。</p>

康迅离开了一会儿,又返回时,用小碟端来一块白色的东西。他用刀将它切成大小不等的两块。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欢吃的杏仁糖。从美国回来后,她再也没吃过。“为什么切得不均匀。”</p>

“在中国,我听说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说。</p>

“那你有没有听说中国是喜欢搞革命的。革命后,是女人吃大的。”</p>

“好,革命万岁!”康迅将小块糖放进自己口中,然后把另一块举到王一的唇边。“我喜欢革命果实。”他说。</p>

王一咬下一半儿。</p>

“为什么?”康迅问。</p>

“我知道你也爱吃。”</p>

“但你比我更爱吃。”</p>

“不。”</p>

“必须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块也吐出来。”</p>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儿糖,她觉得这糖的滋味复杂极了,她想,还会有另一个男人这样喜欢自己么?</p>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发也顺着他的视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叠叠的楼群。近视,也许会变成每个中国人的通病,除了仰头看天,人们越来越难看到远处。而美丽的蓝天人们又会觉得它过于遥远了,仿佛是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目标。</p>

康迅在想他的牧场么?王一在心里自问。</p>

“明天是周五,我们都没课,是么?”康迅依旧看着窗外,落地窗一侧的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随后又落下。</p>

“对,干什么?”</p>

“快起来。”康迅突然转身对王一说,然后迅速看一下表。“还有四十分钟。你赶快去厨房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装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半小时后有趟公共汽车到雾岭。”康迅说完往外走,被王一拦住。</p>

“去雾岭干什么?”</p>

“那儿有温泉。”康迅抓住王一的双胛,“管它那儿有什么,我们一起出去一次,离开这些该死的楼群,回忆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应我吧。”</p>

王一没说话,她在想别的。</p>

“对不起,我不是强迫你,我只想鼓励你决定。你有时需要别人推你一下或是拉着你的手。我们周六下午就能返回来,这样你可以和小约呆在一起过周末。”</p>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后,他从后面拥抱着她,她说,“你看这些楼群。”</p>

“是的,我能理解。”</p>

“这就是我的生活。”</p>

康迅放开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一的视线。“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这当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p>

“好吧,我听你的。”王一终于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对自己好一点儿,并不十分困难,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动力就足够了。</p>

在人们隐隐约约感觉第一场雪就快来了的初冬季节,雾岭温泉是个好像被游人遗忘的地方,据说疗养院还开门,只有病人。汽车开到雾岭前一站合岭时,与王一、康迅同车的农民们便都下车了。这些农民下车前跟康迅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夸奖康迅的汉语,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谦虚“说得不好,马马虎虎吧。”</p>

“他还会说马马虎虎,这中国话简直到家了。”农民喜出望外地说。</p>

“你是翻译?”有一个农民问王一。</p>

王一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另一个农民说“他的中国话这么好,还用得着翻译?!”于是两个农民会心一笑,目光怪异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旧。</p>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说。</p>

“啊。”好几个农民同时说,于是有更多的怪异目光投向王一。</p>

“你在中国一个月挣多少钱?”一个农民的新问题为王一解了围,大家又把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康迅身上。</p>

“不多吧,够吃饭,够买衣服,够买书,也够买公共汽车票。”康迅说。</p>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们老农一样了?”</p>

王一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去的山岭,汽车发出的声音十分疲惫。她觉得康迅对待这些农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于使他的热情和友好都让王一觉得虚假。</p>

农民都下车后,康迅立刻调换了座位。王一说,“刚才好像在搞总统竞选,累吧?”</p>

“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他们都是些好人。”</p>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来的座位上,立刻发现椅子是坏的,她必须用力向后顶,才不致于让椅背落下来。王一看康迅。</p>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男人。”</p>

“至少我们可以换着坐。”</p>

“不。”</p>

“这不公平。”</p>

“这很公平,等我不这么爱你的时候,会和你换坐坏椅子的。”</p>

车到雾岭时,天已经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康迅背着大包与王一向疗养区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这边儿。”司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p>

“我知道。谢谢。”康迅大声说。他和王一继续向前。</p>

“这回司机还在看着我们。”王一说。</p>

“一分钟后他就会发动汽车下山。”</p>

“为什么是一分钟?”</p>

“关注别人的热情维持不了更久。”</p>

这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康迅握住王一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我们绕过这个岭,是个温泉湖。我们可以在那儿露宿。”</p>

王一觉得此时此刻“露宿”两个字很有诗意。“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扫兴的。”</p>

“说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贴了一下。</p>

“我从没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过觉。”</p>

康迅笑了。“你以为这会扫我兴么?这就像你告诉我你是处女一样动听,你真是个傻瓜。”</p>

“所以才会碰上另一个傻瓜。”</p>

“两个傻瓜在拐角碰头。”</p>

“是两堵墙。”</p>

“好吧。两堵墙。”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轻吻了一下。</p>

“再来一次。”</p>

“不行。”康迅说。“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p>

“还远么?”王一脉脉含情地看着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摇摇头。</p>

尽管康迅摇头表示路程不远,他们走到温泉湖时天还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争先恐后地明亮起来。当康迅拉着王一走近冒着热气的水面时,王一觉得这湖小得像个家庭游泳池,但是很美。</p>

康迅在安顿东西,王一却出神地看着湖面缭绕而上的水汽。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水面和天空一样颜色,白色的水汽让人产生幻觉:仙境也许不过如此。王一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尽是些黑暗中山岭的轮廓。</p>

康迅安顿好行装,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再一次从后面拥抱她,双手停在她的双乳上。</p>

“这老天好像要带给我们启示。”王一看着星空。</p>

“它让你做我的妻子。”康迅说。</p>

“也许是别的启示。”</p>

“如果你不答应,它让我跳进湖水。”</p>

“我不答应。”王一轻声说,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已经在水中。</p>

王一吃惊地瞪大双眼,看着康迅渐渐沉没下去。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她不担心,她知道康迅会游泳。可是水面又重新平静,她大喊了一声,“上来吧,别胡闹了。”</p>

康迅像水下怪兽一样猛地越出水面,水只到他的小腹。他几步走近王一,将她轻轻推倒,“嗨,下面的启示更加深刻。”他吻着,杂乱无章地吻着,仿佛在引逗王一和他一起开始下面的启示。</p>

王一突然笑出声来。</p>

“笑什么?”</p>

“下面的启示?”</p>

“啊哈!”两堵墙终于在黄色意味下面碰头了,接着笑成一团。</p>

王一搂着浑身浸透的康迅,望着皎洁的夜空,这将是一个淫荡的夜晚,她想,或者淫荡能在这样的夜晚获得新的含义。她多么爱这个湿漉漉的男人啊!</p>

二十二</p>

“今天我妈过生日。”小乔对在看电视的尹初石说。</p>

“你要我陪你去买礼物么?”尹初石问。</p>

“礼物我已经订好了。”小乔站在门旁抱着双臂。</p>

“那走吧,跟你父母好好过一天。”尹初石关了电视,“我等你回来。”</p>

“你回家看小约么?”</p>

“不,我妈说小约跟王一出去了。我呆在这儿看看书,也许睡一觉。”</p>

“我想……”小乔犹豫不决。</p>

“有话快说,你可别折磨我。”</p>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小乔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p>

“不。”尹初石马上拒绝了。</p>

“我就知道你会说不。”</p>

“我还没离婚,这不太好。”</p>

“那怕什么,不过是个时间问题。”</p>

“会有很多人去,何必非拉上我呢?!”</p>

“你怎么知道会有很多人?!从来都是爸妈我们三个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节日家里的气氛总是有点那个。不过这是我的事,不会勉强你的。”</p>

“你订了什么礼物?”尹初石心软了。</p>

“地毯。”</p>

“那去吧,先去扛地毯,然后去祝寿。”</p>

“你答应了?太好了。地毯不用去扛,他们会送货上门的。”</p>

小乔的父母看见尹初石,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抱怨他们来的迟的。小乔的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又进厨房忙活去了,客厅里小乔也急于把尹初石扔给爸爸,“你们早就认识,所以我不用陪你们了。”说完她也去了厨房。</p>

小乔的父亲戴林是老知识分子,修养甚好,但并不妨碍将自己的冷淡准确地传达给尹初石。他客气地跟尹初石聊报社的事,绝口不提那本画册的事。尹初石听小乔说,画册出版可能要拖一段时间,但没有其他问题。戴林的态度尹初石能够理解,他也是小约的父亲,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带回一个有孩子的未婚夫,他也不会十分热情。况且他还不知道,小乔父母对他目前的婚姻了解多少。他有点后悔答应小乔同来,但一想小乔难过的样子,又觉得该来。</p>

门铃响了。尹初石站起身,他只是想让小乔的父亲从他这侧出去,不用再经过另外的沙发。但戴林摆摆手,他说,“还是我去开。”他以为尹初石起身是为了开门去。他的话伤了尹初石。尹初石心想,这太过分了,我还不至于以为自己成了这儿的主人之一。</p>

送地毯的人将地毯竖到客厅的墙角,便离开了。小乔说再过二十分钟便开饭,她对她爸爸说,开饭前不准打开地毯看花色。她离开后,父亲对尹初石说,“有地板还要买地毯,小乔这孩子有问题。”</p>

“有什么问题?”尹初石从前与戴林两次接触中获得的好印象,在今天他进门后的几分钟里破坏殆尽。他想,狭隘是人致命的敌人。他希望他到了戴林的年龄,多少能通达一些。</p>

“她不知道该要什么。”</p>

要是戴林不是小乔的父亲,他不会让别人这样说小乔,尹初石想,但他是小乔的父亲,尹初石一句话也没说,他喝了一口茶,戴林抓起了桌上的报纸,尹初石点点头,离开了。</p>

厨房的气氛却是别样的,两个女人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尹初石心情顿时好转许多。他轻咳一声,小乔立刻回身,她说她给吓了一跳。小乔的母亲亲热地用胳膊肘向外推尹初石,因为她的双手沾着面糊。她说,“你快进去坐,这不用你,净是油烟子,快进去吧。”</p>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尹初石对小乔的母亲说。母女俩一听,立刻爆发一阵大笑。</p>

“我赢了,你得请客,妈!”小乔撒娇地说。</p>

“笑什么?”尹初石亲切地问,他被快乐的母女感染了。</p>

“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是那个孝顺儿子,我们在四方饭店见过面的,你向我打听我的那套衣服。我跟好几个人说过你,这年头真是很难碰这么孝顺的儿子。刚才我跟乔乔说这件事,我说你肯定忘记这回事了。乔乔说你不会忘,还跟我打赌。”小乔的母亲一边搅拌麻酱一边说。</p>

“妈,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谁能看一眼就忘啊?对不,初石?”</p>

“是的,我没忘。”</p>

“别听这丫头片子瞎说,她从来没正经的。”</p>

“妈,当初石面你这么夸我,会吓跑人的。”</p>

“不过,这次乔乔眼光不错,女婿就像……”</p>

“妈,用词不当。”</p>

“哎呀,早晚是这么回事。”小乔的母亲很喜欢尹初石,尹初石也识破了小乔的诡计,这一切她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你女儿多大了?”</p>

“虚岁十三。”</p>

“这么大了,多好。”小乔母亲点着煤气灶,“再生个大胖小子吧,我给你们看着。”</p>

尹初石给小乔使了个眼色,小乔随他出来,他们一同进了卫生间。尹初石靠在门上,问小乔,她到底跟家里说了什么?</p>

“什么都说了。”</p>

“说我离婚?”</p>

“快离婚了。”</p>

“你妈好像不在乎,我是不是离婚。”</p>

“她跟我爸一样在乎,她今天态度大转变就是因为发现你是她心目中儿子的偶像。她指望你也变成孝顺女婿。她有点疯,但这些你都能理解吧,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对我来说,他们和你一样重要。要责怪,你责怪我,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老人。”</p>

尹初石无言以对,但心里十分别扭,他有种预感,他进入这个家庭,接下来要走的路需要他披荆斩棘。</p>

小乔母亲的热情和父亲礼貌之下的冷淡,在饭后铺地毯的过程中,都表现到了极致。尹初石作为最强壮的劳动力,自然要干力气活。小乔的父亲丝毫没有过来搭把手的意识。他毕竟也是男人,总比小乔更中用。尹初石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希望。</p>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买这东西。”不帮忙的父亲说。</p>

“我不是怕你们凉么!”</p>

“我们说过地板凉么?”</p>

“行了,你没发言权,女儿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小乔的母亲要丈夫停止评论。</p>

小乔费劲地帮助尹初石挪动柜子,小乔的母亲说,要是把地毯压到柜子底下,会压出印痕的。</p>

“可地毯太大了。”尹初石说。</p>

“将另一头卷起来就行了。”小乔母亲说。</p>

“好吧。”尹初石和小乔一起照老太太说的铺好了地毯,小乔拉尹初石去卫生间洗手。待他们重新回来时,小乔的母亲还站在地毯上考虑。“有什么不妥么?”尹初石问。</p>

“这么铺像是临时的感觉,不舒服。”</p>

“那再挪挪吧。”尹初石建议。</p>

“算了,太麻烦了,明天找小时工来铺吧。”</p>

“没关系吧。”尹初石克制自己,“乔,过来搭把手。”</p>

“妈,这回你想好了吧。”小乔生气地说。</p>

“这有什么想不想好的,铺地毯又不是盖房子,试着来,不合适再调动。”</p>

“妈,你……”</p>

“我不是说明天找小时工来铺么?!”</p>

“那你找小时工去吧。”小乔把扯在手里的地毯掼在地上。</p>

尹初石只好一个人去铺,小乔母亲过来帮忙。她说,“要不不铺了,卷起来放在那儿,等你们结婚用。”</p>

尹初石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里轰轰乱响。</p>

小乔并没有吸取这次不愉快的教训,她说反正将来他们也不跟父母一起生活。尹初石对小乔的这样说法无言以对,事实或许就是这样。但他发现小乔有个惊人的变化:她越来越热衷和尹初石一起外出,甚至也不计较场合。尹初石为此十分烦恼。</p>

圣诞节前两天,小乔问尹初石过节怎么安排。尹初石直截了当地说,打算跟女儿一起过。小乔过了半天才说,“应该。”</p>

“你呢?”尹初石问。</p>

“明天我有个朋友搬新房,他找了几个老朋友去他家聚聚,你跟我一起去吧。”小乔并没有直接回答尹初石,反而提出意外的邀请。</p>

“我去干嘛?”</p>

“去看看他们家新房,据说是超水准的装修,开开眼界。”</p>

“我不想开眼界。”尹初石觉得小乔的做法很刁蛮。</p>

“那就去开开心。”</p>

“好,我去。”尹初石不想再多说下去。“几点?”</p>

“你下班后来就行了。丽景公寓K223.”听小乔说完,尹初石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欠这个女人的?他觉得对小乔在一般的小事上说“不”,越来越不容易。</p>

小乔到朋友家时,主人正式宣布人到齐,可以准备开饭。小乔没说过一会儿尹初石要来,她想让老朋友惊喜一下,便极力阻挠开饭,说无论如何得先参观房子。女主人非常支持小乔,并把小乔拉到一边儿,说过一会儿有特殊节目。小乔勉强笑笑,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对别人的特殊节目感兴趣了。</p>

大约半小时后,门铃叮咚地响了。小乔说“我去开门。”女主人也附合小乔,好像开门这殊荣非小乔莫属。但女主人跟在小乔身后。</p>

小乔拉开门的瞬间表情,在尹初石看来丰富极了,由惊愕转成愤怒,又由愤怒转成无奈,再由无奈转成了装腔作势。</p>

李小春站在门前,捧着一大束鲜花。</p>

尹初石站在李小春侧后,拿着一瓶白兰地。</p>

女主人一把将李小春拉进房里,这时也看见了后面的尹初石。小乔将尹初石拉进来,她立刻转向大伙儿,将尹初石介绍给大家:“我的朋友,初石。”然后对在尹初石前面进来的李小春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p>

来的人都是小乔经常往来的朋友,自然不会让小乔难堪。大家热情地跟尹初石寒暄,并做自我介绍,也有人跟小乔打哈哈,“小乔,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怎么忘了说定语?”</p>

小乔嘻嘻哈哈地跟大家应酬,尹初石认为自己至少没白来,在小乔的环境下,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副面孔。在尹初石眼中,她从前的可爱,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宁静端庄,迅速融化。不久,尹初石发现注视小乔而没参与大伙聊天的人不止他一个,与他脚前脚后进来的年轻人,透过萦绕脸前的烟雾,盯盯地看着小乔。小乔正在讲一个和房子有关的故事。</p>

“那次,我出差去成都,当地的一个朋友来看我,跟他一块来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一个人住两居室,我那位朋友劝这人回他妈家住,把房子暂时借给我,省得住宾馆,省下的钱大家喝酒。”</p>

尹初石的目光一直随着小乔,但她没看他,一次也没有。</p>

“那人不高兴了,他说,把我的觉悟看得这么低啊!我干嘛回家住啊,我不回家住,小乔也可以住我那儿,别的觉悟我没有,性别觉悟我高着呐,绝不会跨近雷池半步。”小乔讲到这儿,她的朋友们已经开始捧场地笑了。尹初石却觉得小乔一次也不往他这儿看,像个戏子似的在那儿表演,与他身旁的年轻人有关,他觉得小乔在回避什么。</p>

“我说,我还是住宾馆吧。那人说,真不相信我有觉悟?我说相信。他说,那还担心什么?我说,我担心我控制不了自己,您近在咫尺,我肯定慌。”小乔说完,除了尹初石,大家都笑了。尹初石依旧在等待小乔的目光,他要从她眼睛里找出答案。笑声过去了,不时还有人补充性地又笑了几声。他们一定认为小乔幽默极了,尹初石想。</p>

这是一个二十多米的厅房,沙发摆放的很分散,在沙发圈成的空地上,放着四盆花草,有两种尹初石叫不出名字,另外两种分别是龟背竹和栀子。小乔坐在尹初石的斜对角上,尽管植物不阻碍人们互相观望的视线,小乔仍旧不看尹初石。</p>

尹初石想问问身边的年轻人,在哪里做事,没等开口,那年轻人已经朝小乔走过去。女主人走过来,坐在空下来的沙发上,她问尹初石,“你在哪儿上班?”</p>

“噢,我在报社。”尹初石敷衍着。他看见那人坐到小乔的沙发扶手上,小乔立刻站起身,离开他,和另一个坐在三人沙发上的女朋友挤在一起坐。那人又跟过去,这时,小乔终于瞥了尹初石一眼。她的目光胆怯怯的。</p>

“在哪个部门?”女主人又问尹初石。</p>

“啊,对不起,过会儿再聊。”尹初石起身朝小乔走过去。他把小乔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不舒服么?”尹初石低声问。</p>

“乔乔,介绍一下吧。”站在尹初石身后的李小春说。</p>

“好吧。”小乔突然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这位是我的朋友尹初石。这位是李小春。”</p>

“幸会。”李小春笑容满面地把手伸向尹初石。“我也是乔乔的朋友。刚从深圳回来。”</p>

尹初石没有与李小春握手的意思。他说,“对不起,改天再聊,今晚,我们还有别的事。”</p>

“好的,好的。乔乔,你还住那儿吧,我找时间登门拜访。”李小春毫不介意尹初石的态度。</p>

“我们突然想起来,今晚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了。抱歉了各位。”小乔对大伙说。</p>

尹初石和小乔一起往门口走去,大家纷纷说再见,没有一个人提出挽留。尹初石心里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李小春曾经是常客。女主人十分不安地想向小乔解释几句,小乔不肯给她机会,她说,“你快回去,不用送我。”</p>

他们来到街上,尹初石提议走回去。刚过下班的高峰时间,街道开始冷清起来。这是男人们读报,女人们下厨房的时候,尹初石想。他默默地走在小乔身边,有些怀念那刚刚逝去的生活。他茫然地思虑着,如何剔除改变带来的另一种东西——混乱。尹初石像所有处在这种境地的男人一样,一筹莫展。</p>

“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别不说话。”小乔说。</p>

“问什么?”尹初石觉得离开那群人,小乔又变回可爱的模样。</p>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呗。”</p>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李小春?”</p>

“我怕李小春?”小乔好像在问自己。</p>

“为什么?”尹初石想知道。</p>

二十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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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下午,王一直接去学校找小约。校园静悄悄的,收发室的老头儿告诉王一,下午老师体检,学生不上课。王一并没有马上离开操场,和大学校园相比,中学就像农家的庭院。她回想起自己当年读中学的情景,每次走进校园,她都有愉快的心情。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过于顺利了,她想。</p>

在学校门口,王一碰上提前从医院回来的王老师,她是小约的班主任。她热情地邀请王一去办公室小坐。王一拒绝了,她并不是十分认真地询问了一句:“小约表现怎么样?”</p>

“不错。”老师马上说,她很年轻,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脸上的稚气还没全消。“我很喜欢尹约。”她说这话的时候,王一觉得她和小约都是孩子。</p>

“她有时候嘴很厉害。”王一说。</p>

“她很有头脑,看过的课外书可能比我还多。”</p>

“这不可能。”王一谦虚地说。</p>

“我跟小约挺好的,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王老师坦白地说。</p>

“是么?”</p>

“一下课,我们就不仅仅是师生关系。”</p>

“这……这可太好了。”王一不知道说什么表达自己复杂的感受,如今还有这样的老师,这让她吃惊。</p>

“小约最近住她奶奶家?”王老师突然转了话题。</p>

“是啊!”王一含混地说。</p>

“没什么问题吧?”王老师又问。</p>

“小约说什么了?”王一问。</p>

“她觉得换个地方住也不错。也许她还小,意识不到另外一些问题。我没别的意思,小约是我学生,也是我的一个小朋友,我能帮她。”</p>

“我明白,真是谢谢你,老师。”</p>

“家庭对孩子很重要。”王老师说。</p>

“是啊,我知道。”</p>

推开家门,王一感到热腾腾的晚餐气氛扑面而来,久违了,不仅是小约去奶奶家之后这氛围才消失。那以前,总是王一先回家,动手做饭。如果那时她营造了这种气氛,那么感受者也不是她。每天做饭不但使人忙碌,也会让感觉变得迟钝。不管怎么说,今天她回家,房子不是清冷的,这让她高兴。她脱鞋时,深呼吸几口厨房飘过来的肉香,夹着淡淡的奶油味儿。</p>

“妈,你肯定猜不到。”小约从厨房跑出来,帮王一接过手里的东西。</p>

“那我不猜了。我刚从你学校回来。”</p>

“下午不上课,你必须猜。”</p>

“猜什么?”</p>

“猜我爸在厨房做什么?”小约说着拦住王一,“猜一次再进去。”</p>

“在创造。”王一折回卧室,换衣服。</p>

“在创造,是什么意思?”</p>

“创造一种美丽的雾。”王一笑着说,心里却很酸楚,她已经开始嘲弄尹初石的努力。</p>

“小约,过来帮我一下。”尹初石在厨房喊,小约应声出去。</p>

王一换好衣服来到厨房,尹初石和小约一起正齐心合力地将一块蛋糕送进烤箱。</p>

“我们在做蛋糕,你能猜到么?!”小约骄傲的口气里想告诉王一,她不能猜到,仿佛他们刚送进烤箱的不是蛋糕,而是原子弹一类的高精尖玩意儿。</p>

尹初石对王一轻轻笑笑。“不知能不能好吃。”他好像是做错事的客人,笑容里夹着歉意。</p>

王一像主妇一样从容地揭开煤气灶上的锅盖,里面是红烧肉。“还得再炖一会儿。”尹初石在一旁说。</p>

“妈,你说,我爸是不是属于还有希望的那类人。平时不做饭,一做就做高难动作的。谁能相信一个平时不做饭的男人会做蛋糕?”</p>

“别胡说,我怎么不做饭了?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的。”尹初石说着瞥了王一一眼,她正在洗西红柿。</p>

“那我就自动减肥了。”小约说。</p>

“好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我弄一点青菜就行了,你们进去吧。”</p>

小约先走了,她说要去看电视。尹初石也要离去,王一叫住了他:“我希望你现在说话不要暗示。”</p>

“我暗示什么了?”尹初石很恼火,但尽量压低声音。</p>

“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是什么意思?”</p>

“我没说错。”尹初石话一出口,王一便要反应,“好,别激动,我道歉。以后我说话更加小心,尽管这迟早都会变成事实。”</p>

王一又是一个人在厨房忙碌时,心情十分烦乱,再也没有往日有些近似麻木的安宁。一方面她喜欢三个人重新聚到一个屋顶下的气氛,它是轻松亲密的。但她的欢喜被隐藏在心中很偏远的角落,另外的情绪妨碍她正常将它流露出来。她知道这气氛就像孙悟空的戏法,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被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现实取而代之。她也惦念康迅,对他来说,圣诞是个重要的节日,可她得为女儿庆祝生日。她还记得康迅说“她可真幸运,这一天过生日”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几许无奈。</p>

电话铃只响了一下,尹初石便拿起了听筒,小约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他并不用顾虑什么,好像电话只可能是两个人打来的:要么小乔,要么鬼子。</p>

“生日快乐。”小乔在电话里说。</p>

“你要干什么?”尹初石口气很硬。</p>

“祝生日快乐。”</p>

“我不过生日。”</p>

“你女儿过生日,我知道,可对我都一样。”</p>

“你在哪儿?”</p>

“在你送我来的地方,自从你走后,我还一动没动呐。”尹初石临回家,将小乔送到她父母家。他不愿再回忆哪怕一次这之前发生的事。“</p>

“没事吧?我挂了。”尹初石说。</p>

“看来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说话不用暗语了。”</p>

“挂了?”尹初石又强调一次。</p>

“随你便,只要你不后悔。”</p>

“你不要再这样任性下去,我求你了。”</p>

“你不用求我,我也没做什么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怕李小春。”</p>

“我们另外找时间谈好么?”</p>

“不好。”</p>

“那好,你说。”</p>

“我拍过一大堆裸体照片,底片现在还在他手上。”</p>

“说话啊?”小乔说。</p>

“说什么?”尹初石说完就听见了电话切断后的忙音。</p>

“爸,出来,跟我一起迎接蛋糕。”小约的声音像突然切入的急刹车声,使尹初石马上挂好听筒,走向厨房。</p>

小约激动地站在烤箱前,搓着双手,等待记时器走完最后几秒钟的路程。王一靠在阳台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她偶尔瞥眼尹初石,他总能提早闪开自己注视妻子的目光,于是两个人都将目光聚拢在小约身上。</p>

“蛋糕,啊,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吃,别让我对尹先生失望。”计时器停上了,小约叨咕着,不肯马上打开烤箱。</p>

“打开吧。”尹初石也被即将出炉的蛋糕吊起了胃口,“别再制造悬念了。”</p>

“干嘛要制造,生活中充满了悬念。”小约说着打开了烤箱,立刻飘出一股奶香。</p>

尹初石戴上棉手套,小心地将蛋糕取出来,浅褐色的蛋糕外表十分诱人,看上去这是一块成功的蛋糕。</p>

“快把巧克力浇上。”尹初石将蛋糕放到厨房的案板上,小约将事先融好的巧克力淋到蛋糕上。</p>

三个人围坐一起,举起各自的手中杯,尹初石和王一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几次交换了目光,但双方都不太清楚从对方目光中获得的含义。</p>

“干杯。”小约又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高举一次,她的饮料被允许掺了一点儿啤酒。</p>

“祝你生日快乐。”王一说。</p>

“也祝上帝快乐。”尹初石说。</p>

“祝爸爸的蛋糕大获成功。”小约又说。尹初石被女儿真心夸奖打动了。他想,如果有机会,他以后会常给女儿做的。</p>

“干杯!”三个人这一次异口同声地说道,每个人的酒都因为用力碰杯,溅出来一点儿。尹初石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放下酒杯。王一看见他含在眼中的泪光。女儿并没有察觉这些,她催促王一,也喝干杯中酒。</p>

王一喝尽了自己杯中的酒,尹初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p>

“爸,你怎么了?”小约问道。</p>

王一为尹初石取来毛巾,递给他的时候,她在他的手上紧握了一下。尹初石笑着点点头,他也许想告诉王一,他知道该怎样掩示。他擦干眼泪,将毛巾像农民那样搭在脖子上。他说,“我老了,人老了就糊涂,一糊涂就想不明白。”</p>

“想不明白什么?”小约追问。</p>

“想不明白生女儿有什么用?”尹初石尽量让小约相信,他的眼泪只是因为感伤,现在感伤也过去了。</p>

“好啊,”小约马上也顺应了爸爸的情绪变化,“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没想明白!”</p>

“想明白了,我养大你,最后让别人娶走了,赔钱买卖。”</p>

“你怎么不想,有一天你老了,走不动了,女儿我会推着你上街看大汽车的。看完大汽车我还给你买好吃的,给你洗衣服,给你捶腿。”</p>

“整个一个丫环。”</p>

“我还能把我丈夫的钱偷回来给你。”</p>

“可别把这打算过早露出去,不然谁还会娶你啊。”尹初石情绪转好,气氛也随之轻松。</p>

“怕什么,警察肯定有兴趣要我。”</p>

王一看着父女俩的调侃,心想,如果离婚她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面,永远也看不到了。</p>

“切蛋糕吧!”尹初石对小约说。</p>

“蜡烛!”小约对王一说。</p>

王一取回蜡烛的时候,也带回了生日礼物。尹初石将蛋糕端上来,王一小心地插上十三根蜡烛。小约打开王一的礼物:一个精美的音乐盒。小约打开盒盖,奏出的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p>

“太好听了,谢谢你,妈妈。”小约说。</p>

“小约,妈妈希望你永远带着这个音乐盒,不管是上大学,还是……”</p>

“我肯定会带着的。”</p>

“我也有一个。以后你上大学,离开家,我们互相想念时,可以同时听这个曲子。”</p>

“也应该给爸爸买一个,这样我们三个人就能连在一起了。”小约说完又让音乐盒响起来,“不过,你可以和爸爸共用一个。”</p>

“我明天去再买一个。”王一起身离开的时候,泪水涌了上来。</p>

像天下所有的宴席一样,小约的生日晚餐按照习惯的程序走向了终结。她吹熄了蜡烛,她说她在心里许下了心愿。她吃了两块蛋糕,她说蛋糕吃起来比看上去还好。她穿上尹初石送的旱冰鞋走了几步,她说,再在我自己的床上做个美梦,“我可真高兴。”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父母留在了一种复杂的心境之下。</p>

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王一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他马上欠身致谢。王一笑笑坐到尹初石旁边的单人沙发中,她不习惯尹初石的致谢。</p>

“我坐一会儿就走。”尹初石说。</p>

王一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要寻到一点他与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后的改变。尹初石连喝几口热茶,觉得很热。他解开羊毛衫的钮扣,也顺手将袖子向上推起来,王一看见他右手臂上的一道划伤。</p>

“不小心划破了。”尹初石没有重新盖上伤口,他用手轻碰一下伤痕,还是很疼,他皱皱眉头。</p>

“你过得怎么样?”王一问。</p>

“挺好,你呐?”尹初石不喜欢王一在看见伤痕后做出这样的询问。</p>

“挺好。”王一甚至连回答的口气都与尹初石的一样。“小乔呢?”</p>

“她回父母家了。”</p>

“是这样。”王一声音很轻地自语着,但她通过这三个字将自己的内心晾给了对方,她刚才被感动的机会,只不过是另一个女人随手扔给他们的。因为那个女人回父母家了,他们才会坐在一起。她这样想的时候,丝毫没认为自己不讲道理但是尹初石却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他的苦心皆付诸流水,谁让他是男人呐!他想马上告辞,电话铃又响了。</p>

“喂?”尹初石接了电话,然后又将电话递给王一,“找你的。”</p>

王一接过电话,“他现在在哪儿?”王一说完,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珍妮的汉语不太好。最后她说,“我能。”王一放下电话,坐到尹初石旁边。也许是电话的原因,尹初石下意识地向后挪挪,他想离王一远点。</p>

“是他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在医院里,高烧40℃。”</p>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尹初石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一个男人高烧40℃,肯定很危险。</p>

“请你允许我去看看他。”王一恳切地说。</p>

“随你便,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心软了。</p>

“谢谢,我以后再解释吧,谢谢你。”王一哭了。尹初石不明白她的眼泪从何而来,感激自己,还是担心另一个人?</p>

王一走后,尹初石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回忆王一接电话时的焦虑的表情。如果我病在医院,她也会这样担心的,尹初石想,但我是她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丈夫。而另一个人她不过刚刚认识……</p>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深爱着另一个男人,尹初石便感到无地自容。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自己,不去打王一,哪怕只是打几个耳光;不去把眼前的一切砸得稀烂;不去杀死那个蓝眼睛的鬼子……他总是被随之而来的内心的自责提醒:他允许自己的同时,已经无权要求别人。如果说存在着罪,那么他的是根源。每当想到这里,尹初石心中便升起一股力量,将他对别人的忿恨引向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衰竭,再也无力带领他摆脱这一切。而后他觉得自己慢慢融进了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理解这便是承受。</p>

他伸手将落地灯调暗一点儿,手臂缩回时他又看见自己的伤痕。小乔手上的那只从新疆买的旧戒子也许还沾着他的血肉。他打了个寒颤。他想不好,在女人面前,上帝最终要把他塑造成怎样的一个男人?他面对女人的优柔最终会带给他带给与他关联的女人怎样的命运?他无法对女人下狠心,这最终又是该怎样评价的一种品质呢?</p>

自从李小春出现后,小乔并不向尹初石解释她不安的原因,直到她今天打来电话。她比平时工作时间延长了。尹初石问过一次,她是不是想谈谈,但小乔说关于李小春她不愿多说,她说不愿脏了自己的舌头。尹初石能够理解这一切,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而许多女人的过去并不像王一那样平淡。但他没想到小乔爆发的导火索竟是他回家和女儿一起过生日过圣诞节。</p>

“你真的要抛下我一个人回家去吗?”他记得小乔在他出门前这样问他,他觉得意外,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你什么时候才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小乔指指地板。</p>

“你别回去了,就这一次,行么?”小乔又说。</p>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p>

“可我现在需要你。”</p>

“我不懂你到底是怎么了?”</p>

“你什么时候回来?”</p>

“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回来。”尹初石说。</p>

“也许那时一切都太迟了。”小乔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拿在手里。</p>

“你在威胁我?那你看看结果是什么。”尹初石毅然地离开了。</p>

他走出楼前的那片阴影,阳光温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想继续向前走,然后向左拐便是回家的方向。有几个行人朝他相反的方向走过去,他仿佛看见那些人的表情是急切的,正要赶往他身后的出事地点。于是他无法再向前走了。他骂了一声,他妈的,便折回来,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他忘了自己的话才刚刚出口,甚至也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他用钥匙开门时,好像已经看见鲜血顺着小乔的手腕向下滴落……</p>

小乔还拿着那把水果刀坐在原先的地方。他朝她伸出双臂的同时,小乔也扔了刀子,伸出双手抓住了他,他的划伤就是这个瞬间里的事情。他紧紧地抱住小乔。他说,别再胡闹了,小乔说不闹了。他说他必须将小乔送到他父母家,小乔无奈地点头……</p>

尹初石看着窗外的夜空,思絮又飘回这个夜晚的空寂中。他想,明天早晨他遇到的第一个人生问题,将是女儿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他有许多种回答,他此时此刻在心中问自己,他最宁愿的回答是哪种?他想他最愿意告诉女儿实话:她的妈妈去看望男朋友。可是人有时不能做自己愿意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愿望有时是卑下的。</p>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p>

“喂?”他说。</p>

“今晚我不能回去了。”他又说,“你现在在哪儿?”他问小乔。“你听我说……”对方又先比他挂上了电话。</p>

“没人想听我说。”他说完也放好了电话,他希望这电话永远都不要再响了。</p>

二十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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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过后,尹初石又和前段时间一样,将生活的重心移向小乔这儿。他上班采访,找时间去看女儿,有时电话侦察一下,发现王一不在,就溜回家取些需要的物品。他奇怪小乔没再跟他吵,与小乔安静度过的这几天让他满意,他甚至不希望再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但天不随人愿也是常有的事。</p>

一向很活跃的小乔,这几天很消沉。没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蜷在沙发上出神。尹初石关切地询问过几次,小乔都说,一切正常,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见她这么说,尹初石似乎很高兴去干自己的事。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小乔又出神儿地盯着屋顶看,尹初石问她是不是还担心李小春手上的照片。</p>

“你怎么看这件事?”</p>

“你们曾经好过,拍几张裸体照片也不至于大惊小怪的吧。”尹初石回答。</p>

“你不嫉妒?”</p>

“我那时还不认识你,怎么嫉妒啊?”</p>

“我应该表扬你,多么好的男人啊,爱你但不嫉妒。”小乔口气有些嘲讽。</p>

“乔乔,别又把事情往偏处想。我心里当然不舒服,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总是追问你,你能好过么?我不愿意让一件过去的事情再回头打扰我们,凭添那些无谓的烦恼干嘛呀?你应该这么想,因为我爱你,我才相信你,包括你的过去。即使你过去有什么事做错了,那又怎么样?谁不犯错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对你的爱。但别乱想,啊,我不追问你就是不嫉妒,不嫉妒就是不爱你?!这简直是混蛋逻辑。也许有的男人认可这个,但我不是那种男人。乔乔,尊重和相信才是爱情最好的基础,你说不是么?”尹初石的话仿佛是春天的霏霏细雨,温柔地浸润着小乔的心,她爱听这普通的道理被尹初石如此温柔的阐述出来,如果不跟这样的男人厮守一辈子,还不如死去的好,她想,她太爱身边的这个人了。这几天她对他的猜度怀疑都被这温暖肺腑的话语驱散了。她要永远保有他,哪怕放弃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他活着。</p>

无论小乔,还是别的人,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当爱情变成超越一切的情感,一不留神,占有欲就会在她(他)忽视的瞬间里置换了爱情,占有常常和爱情打着相同的旗号,人们那么愿意说,是因为爱才会起意占有,这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但两者本质的不同是无法混淆的。人一旦为占有而努力的时候,魔鬼也会随之而来,使你接近对方的努力,最终都变成离对方更远。许多爱情的悲剧都在占有和爱相互置换的瞬间完成了。而这些悲剧的主人公因为忽视了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抛弃心中的忿恨。</p>

小乔并没有仇恨对方,只是十分迷茫。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尹初石沁入心腑的话语,竟然会在很短的时间,被李小春的另一番话撼动了。而李小春的这番话,她听的时候已经反感了。</p>

李小春找上门来,小乔并不吃惊,意料之中的事。李小春两年前与她告别的时候,小乔已经知道再见到他是无法避免的,尽管他当时感伤地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他还说,他会想念她的,无论他在深圳,还是在家乡。小乔觉得李小春把自己扮成个即将出征的战士十分可笑,但心里还是涌起一阵难过。毕竟有那么多个日夜他们是厮守一起的,尽管他们已经分手,而且有了各自新的感情生活。</p>

李小春走后,小乔认真想过,她对李小春怀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仇恨还是别的?她想,她恨李小春,任何时候她都愿向自己证实这一点。李小春用那些裸体照片阻止她离开他时,她便开始恨这个男人。但裸体照片也的确把她吓住了。她不能想象她离开李小春后,她的裸体照片在这个城市被传阅。最终她还是离开了李小春,她想,也许仇恨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感情。她还记得那一夜她几乎没睡,脑海中不停出现的情景都是李小春到处散发她裸体照的复印件。她也恨自己,一时孟浪照了那些照片。</p>

李小春没有那样做,很快又有了别的女人,小乔以为这是李小春不把事情做绝的原因。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李小春不公开这些照片是为了永久保留让小乔妥协的特权。小乔这时更加仇恨李小春,因为她发现他坏得精道:他要是公开这些照片,只会带给他一种效果,让小乔难受一次。但是不公开,准确地说是让小乔明白,随时都有公开这些照片的可能,效果就复杂了。李小春开始不定期地拜访她,三个月一次,有时两个星期一次。当他像个不怀好意的警察一样,在小乔的屋子乱转,寻找一点别的男人遗留下来的痕迹,然后加以嘲讽的时候,小乔真想杀了他。但是她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拜访,她的虚荣心也在这样的拜访中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她想,他有别的女人,但还是偶尔来看她。他来看她并不企图实质的不轨行为。他有时伸手摸一下小乔的脸,被打上一掌,骂上几句,也不介意。他唠唠叨叨地向小乔抱怨他认识的女人,也嘲笑小乔结交的新男人。分手时,他明知道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几句劝小乔迷途知返的话。小乔总是不屑地说,说不定谁在迷途呐!李小春说,总是女人在迷途上。</p>

李小春离开时,她和李小春的关系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对她而言,李小春已经变成一个无害的益鸟。她为过去的事仇恨他,但又为什么接纳他,她一直想不好。认识尹初石以后,她想,她没有力量永远将李小春拒之门外,是因为他一直没真正爱上什么人。现在她深爱着尹初石,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能够将一千个一万个李小春拒之千里。那时李小春也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当他回来时,小乔和尹初石的关系又好像是一只裂了缝的鸡蛋……</p>

小乔觉得李小春变了,至少两年之后的来访没有故伎重演。他依旧巡视小乔房子的陈设,但没有拿起一个什么玩意,问小乔是哪个男人给她买的。过去在李小春眼中,小乔的一切东西都是别的男人买的,好像小乔自己挣来的只是一叠废纸。</p>

“没想到深圳也是一个革命熔炉,居然也把你这样的人炼出新气象了。”小乔一点也不想在重逢之际表示些许友好,对她来说,李小春仍旧是不速之客。</p>

“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在怎样做女人方面丝毫没有长进。不过,固步自封有时意味着进步,你懂么?”</p>

“俺不懂。”</p>

“你去南方看看,现在哪还有女人说话像你这么难听的?人家都是你爱听什么说什么,分寸尽量把握在肉麻和心动之间。把握好了分寸,财源滚滚来。”</p>

“你也没少为肉麻和心动掏腰包吧?听说你混得不错,娶了几房太太了?”</p>

“对,你就这么说话,没坏处。不会有一个男人掏钱买骂。在深圳我一为那肉麻掏钱时,就想你,乔乔,你就像我一个哥们似的。我一想你,就觉得亲。”</p>

“会说话了?睁大眼睛看看,我这儿可添了不少男人给买的东西,可惜他们都不姓李。”</p>

“别那么小心眼儿,总记得我过去在你这儿发酸的事情干啥?我那时不是也没见过世面么?我这次来看你,可是想拯救你。”</p>

“我既没感到水深,也不觉得火热,拯救我干嘛?”</p>

“你认识他老婆,他女儿吗?”李小春直接奔向目标。</p>

小乔怔住了。</p>

“他真的能舍下她们跟你过?”</p>

“就算他能抛下这些,深爱你,为什么还不离婚。我向一个朋友打听,还说他们两口子过得不错呢!”</p>

“他现在爱你,就算这样,你没缺点毛病?时间一长,你能保证他永远爱你,不后悔跟他老婆离婚?”</p>

“你要干什么,李小春?不愿呆就走。”小乔的心被李小春的话搅乱了。</p>

“我知道你太骄傲,不愿面对现实。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你睁着眼睛不看它,倒霉的是自己。他说他为了爱你如何如何,说不定是他老婆先把他甩了呢?你不过是个拣破烂儿的。”</p>

“你别这样跟我说话,我看你的本性就是令人讨厌。”小乔说。</p>

“是啊,”李小春突然悲哀他说,“我总是让你觉着讨厌。可我一直惦记你。我见过比你温柔可爱的女孩儿,可我总有点怕她们,她们柔情似水的,我总觉得她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害我。说来奇怪,你凶多了,可我不怕你,跟你在一块儿就是吵架我也觉得托底。你也许有点惧我,还不是那几张照片么?其实你真傻,我怎么能把你的照片给别人看呢?你现在不是我的了,可那些照片是我的。你能懂,你一点也不傻。你知道我是能为你两肋插刀的人。你能保证那家伙两年后还会有我这样的感情,还会像我这样,对你的感情那么深厚。你别总是去看一个男人说什么,你看他为你做什么?你将来要是吃亏,就得吃亏在这上面。”</p>

“是我先找他的。”小乔说。</p>

“是嘛?”李小春有些无奈他说。“你要是真的那么爱那家伙,我祝你走运。不过,要是那家伙耍你,我绝不看着。”</p>

小乔看着李小春的眼睛,她想,这双眼睛和她第一次注视它的时候一样,既不深沉,也不飘忽,它准确地揭示着他的内心,使人无法说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她忘不了这双眼睛,这是她不尽如人意的初恋。</p>

“他什么时候回来,别碰上他,误会了又得吵架。”</p>

“他要很晚才回来,在暗房洗照片。”</p>

“也许去看他老婆了。我认识一个人就有两个老婆。”</p>

“我想你该走了。”小乔气急败坏他说,“别再来烦我了。”</p>

“好吧,我走了,我没别的意思,反正你知道我对你是够哥们的。”李小春走到门口,将电话号码交给小乔。“我得长住一段时间,有事打电话找我。”李小春说完轻轻拥抱了一下近在眼前的小乔。小乔没有挣脱,这让李小春的眼神顿时柔和许多。他说再见的声音拖得有些绵长。</p>

破坏信任总是比建立信任来得容易。李小春走后,小乔坐立不安。她甚至大声喊叫,“他的话都是屁话,无稽之谈”,也无济于事,李小春的话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绕荡着她,她决定给王一打个电话。拨号码时,她想,如果是尹初石接电话,那么他们中间的一切就都完了。李小春就会成为笑在最后的人。</p>

“喂?”是王一的声音,小乔的心跌回到原处。</p>

“请问是王一么?”小乔控制自己紧张的声音。“我是电视台的戴乔。”</p>

“尹初石不在。”王一的声音是中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p>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小乔试探她说。</p>

“有这样的必要么?”</p>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p>

“我现在到六点没时间。”</p>

“那么六点半,我们在咖啡三角见,行么?”小乔说出地点时,马上后悔选择错了。“我认识你,我等你。”</p>

“好吧。”王一放下电话便赶往医院,为康迅办出院手续。</p>

小乔坐在咖啡三角临近门口的位置上,已经喝过一杯咖啡,王一才急匆匆地走进来。小乔伸手向她打招呼,她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便坐进小乔对面的座位。</p>

“咖啡?”</p>

王一点点头。</p>

小乔没放过任何一个观察王一的机会。她的第一个印象是与王一比起来,她不过还是个成熟的女孩儿。王一有着女人的全部韵味。她回忆尹初石让她看过的那张照片,她觉得眼前的王一比照片多几分鲜活的风彩。她搞不懂为什么尹初石拍照片时没捕捉到这些风彩。</p>

王一也直接地观察着小乔,她的目光冷峻,但并没有敌意。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小乔都是个有吸引力的女孩儿。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丈夫怎么会陷进去。如果她是男人,她想,她也会心动的。小乔是那种能让多数男人心乱的女人。</p>

“我和你丈夫就是在这儿相识的。”小乔说,“是在那张桌子。”小乔随手指了一下。王一并没有顺着小乔的手势望过去,她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在小乔脸上。</p>

“有一种男人并不漂亮,但是心地善良,大方得体,当然长得也不难看。”小乔边说边看王一的反应。“所有的女人可能都会喜欢这种男人,也许他不是最出色的,因此更容易接近,让人觉得亲切平易。”</p>

王一还在看着小乔,小乔只好先躲开自己的目光,“你丈夫就是这种男人。”</p>

“但是这种男人不一定喜欢所有的女人,比如,类似我这样的女人。”王一终于说话了。</p>

“不,他很爱你。”小乔低声说。</p>

“但他为你发疯。”</p>

“我只能说,真抱歉,相信我一点也不轻松。我真的很想说,对不起。”</p>

“没有这个必要了。”王一想象着小约跟对面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心里顿时很烦乱。</p>

“我不这么认为。”</p>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对不起么?”</p>

“我也不知道叫你来干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也许我想让你知道,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并不是理直气壮的,我不能无视你的存在……”</p>

“可我的存在又妨碍什么了?”</p>

“我知道这不公平,你比我大好多……”</p>

“你想同情我?我人老珠黄没人要了,善良的小姑娘要大发慈悲了。”</p>

“我不是这个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p>

“我也许希望你能同情我呐。我总觉得他有一天会离开我回到你身边的。可我真的很爱他,非常爱。”小乔低着头,王一心软了。</p>

“你不必有这样的担心,我和尹初石的路走到尽头了。剩下的只是处理一些具体问题。我也要开始我的生活。”</p>

“你……”</p>

“是的,我有男朋友,我也准备和他结婚,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认识你我很高兴。”王一招呼小姐结帐。小乔愣愣地看着王一付帐,甚至没去阻拦一下。</p>

“希望你们过得幸福。”王一说完离开了。留下小乔沉浸在意外的惊奇中。她想笑一通,这咖啡馆里装腔作势的人们,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音乐,都让她觉得可笑,这世界的事怎么也能让李小春说穿了?这太可笑了。她想。</p>

小乔离开咖啡三角,华灯初上的街道静谧安详,行人稀少。她观察每个迎面走过去的行人,发现他们都是从容安详。她想从前流行过的一首歌,那歌中唱道:再回首,平平淡淡才是真。她对着桔色的街灯笑了,她想,他们之所以有机会从容,是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去揭开生活的盖子,就像去揭开被人们废弃在墙根的旧石板,揭开石板看到从下面爬出来的是虫子,就不用再从容了。</p>

她扬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她只想尽快回家去。她的敏感,她的骄傲,今晚和桔色街灯一起将她赶进一条死胡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尹初石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他要像李小春说的那样对她?</p>

她打开房门,然后又一道道地将它锁好。接下来的时间她只想做一件事:等待尹初石敲门,然后绝不打开一道门锁,然后大声告诉他,让他永远离开这里,他们的一切都结束了。</p>

“滚吧!”她想大喊。</p>

二十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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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注定要经历的痛苦来得太迟,常常会给人一种幻觉,以为痛苦并不是人手一份儿,或者自己的这份儿已经侥幸地躲过去了。王一坐在干诊病房的沙发上,面对一片黑暗,面对昏睡的康迅,觉得自己被无可奈何的情绪左右着。与康迅同时住院的老人,刚刚停止呻吟,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只躺过一夜的床现在又空了。还有两三个小时,黑夜才会过去。老人死了,王一不愿躺到那张床上去,她宁愿坐在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生活改变终于让她清醒:凡是注定的,都躲不过去,无论痛苦,无论幸福。</p>

为康迅手术的医生对王一和珍妮说,如果再晚一点儿,这个病人很可能有意外。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很容易穿孔。</p>

“是你救了他。”珍妮对王一说。</p>

王一却在想别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当她赶到市中心医院,看见康迅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疼成一个团儿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她马上说服珍妮和斯蒂夫,不等化验结果,而是立刻转到省医院。他们曾有过短暂的怀疑。王一搀起康迅,她用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康迅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是能将他和自己永远分开的危险。</p>

“我求你们别犹豫了。”她哭着说。</p>

当康迅被护士们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王一坐到走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这之前她一直站着。珍妮和斯蒂夫迎过去,和护士一起把康迅送往病房。斯蒂夫曾回头望过她一眼,他朝她点点头。她想,斯蒂夫能明白,她需要一点时间驱赶另一种恐惧:要是她没有及时地把康迅送到这个医院呢?</p>

康迅神志不完全清醒,打吊针的时候便开始昏睡,那位老人的呻吟打扰不了康迅。他们一前一后都曾处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大夫告诉王一,只要病人今夜能退烧,就没事了。</p>

王一让珍妮和斯蒂夫回去。珍妮说明天一早来换她。她要珍妮上完课再来。珍妮笑笑说,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王一这才想起来,该通知系里找人代课。</p>

终于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知为什么,王一感到安全,仿佛黑暗是可靠的保护,抵挡了一切危险。老人不断呻吟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睡了几次。现在老人死了,她却再也无法入睡。她一点也没感到恐怖,她只有一次想起学校从烟囱上飘下去的学生,仿佛从窗户上看见一个幻影,让她打了个寒颤。其实,她希望延续这寂寂的黑暗,那样她就不用在清晨午后黄昏去面对人们各式各样探寻的目光。</p>

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外国男人!</p>

在康迅等待进入手术室的那段时间里,疼痛达到了顶点,他开始轻声叫唤,他的头快同蜷起的双腿合拢。王一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她忍着眼泪,她想握住康迅的手,如果这能减轻他的疼痛,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融入了康迅巨大的疼痛中。可是,康迅的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胃,王一只能不断地帮他擦去渗出的冷汗。</p>

医生进来后,推开王一,又招呼三个实习生也进来。他要康迅躺平,将他的双手拿开。他撩起康迅的毛衣,在他的腹部按了几下。每按一下,康迅都像给人打了一拳那样紧缩身体。医生示意实习生都过来按按。当第一个实习生把手朝康迅腹部伸过去的时候,王一猛地推开他们,站到康迅床前,“滚开。”她大叫着。</p>

“你要干什么?”医生愤怒地责问。</p>

“你要干什么?!你没看他疼成那个样子,干嘛还让实习生练手艺?”急诊室的人们都在围观。</p>

珍妮和斯蒂夫都走到王一的近前。</p>

“你是干什么的?”</p>

“这跟你没关系,我不许你碰他。”</p>

医生突然转了话题,“我真是弄不懂,中国人现在怎么了。”</p>

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看围观的人,“怎么只拿外国的月亮当月亮呢?”</p>

王一觉得医生的话可以让她倒下去十次,但她坚持站着,她觉得这侮辱和康迅的疼痛是连在一起的。</p>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一个围观的人说,人群响起笑声。</p>

“没错儿,也难怪人家瞧不起中国人,月亮都不圆。”医生又说。</p>

“你真可怜。”王一咬着每个字说。</p>

“你说对了,我太可怜了,不是一般的可怜。”</p>

医生说完离开了,可是围观的人还留在原处,看着王一。王一丝毫没有想哭的意思,她像怒视医生一样看着其他人。但她没坚持多久,康迅的手无力地碰了一下她的后背,她回转身,看见康迅又费劲地抬起那只手,朝她摆动两下,示意她不要吵架。王一哭出声了。康迅用英语对珍妮简洁地说了几句,珍妮才彻底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走过去,紧紧抱住王一。又一阵疼痛剧烈地袭来,康迅的脸扭曲了。</p>

早上还是来了。王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护士走进来,将体温计交给王一。王一将体温计轻轻插到康迅腋下时,他醒了。他的脸终于平静下来。</p>

“还疼么?”王一问。</p>

康迅摇摇头,他抓住王一的一只手握着。他在用力,但王一仍能感到他的衰弱。他大睁双眼凝视王一憔悴的脸。他最后没有说出什么,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它无法用言语表达,但他能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爱的人看,这是人类多大的憾事啊!</p>

“大夫说要是退烧就没事了。”王一说。</p>

康迅这时发现另一张床空了。</p>

“他死了。”王一只好告诉康迅实话。</p>

太阳突然从窗口漫进来,也许刚才它被一片乌云遮着。康迅依旧握王一的手,没说什么,两只紧握着的手久久都没有放开。</p>

上午九点刚过,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王一以为是来替换她的珍妮,但进来的却是吴曼。看着吴曼穿着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王一才想起,吴曼恰恰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吴曼没和王一打招呼,她用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着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说,“你好。”吴曼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收到问好,然后不由分说扯起王一往外走。</p>

因为医生都在查房,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吴曼随手把门关上,王一环视一下四周,她感到奇怪,从医生办公室里人们很难发现与医院有关的东西,除了桌椅的颜色。</p>

“你现在成了这个医院的新闻热点了。”吴曼坐在桌角上。“一个老外的女圣斗士。”</p>

王一严肃地看着吴曼,因为接下来要谈到的事,她无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吴曼解释,与吴曼从前的交往,让她觉得自己太自负,她只是不信任吴曼,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不信任。</p>

“他是你朋友?”吴曼又问。</p>

王一点点头。</p>

“你可真够义气,王医生跟我说,那女人凶得很。听他说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p>

“那你怎么来了?”王一问。</p>

“那个王医生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吴曼没有回答王一。</p>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又问。</p>

“有个护士认识你。”吴曼轻描淡写地说,她把护士向她叙说的另一些话隐去了。</p>

“是啊,世界真小。”</p>

“我能帮什么忙吗?”吴曼问。</p>

“对不起,吴曼,我早没告诉你,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吗?”</p>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义务凡事都向我汇报啊。”吴曼希望谈话轻松些,她能想象王一承受的压力。“我拉你向贾山做假证,也得道歉么?”</p>

王一扬扬手,笑了。</p>

“其实偶尔撒谎有时会帮你大忙,无伤大雅。”吴曼说。</p>

“也许会让你倒大霉。”王一说。</p>

“你说得对,不过,你真喜欢那家伙么?”</p>

“我爱他。”王一说得肯定。</p>

“天呐,老尹知道么?”</p>

“知道。”</p>

“离婚?”</p>

“也许,恐怕也只能这样。”</p>

“可怜的小约。”吴曼说着拍一下王一的肩头,“再去看看他。”她们一起走出办公室。</p>

吴曼和王一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康迅的伤口换药。吴曼仔细看看,又用食指探一下康迅的额头。“没事儿了。”她对康迅说。</p>

康迅谢过吴曼。吴曼离开前告诉王一,她一天都在门诊,有事随时找她。</p>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动地问王一。</p>

“现在是了。”王一说。</p>

“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你的朋友。”</p>

王一却还在想吴曼说“可怜的小约”时的表情,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责。王一想,康迅出院后,她马上找小约谈,告诉她一切。她没想到,为康迅办完住院手续,自己却坐到了小乔的对面。</p>

离开小乔,王一估算一下,忘记小乔的脸需要多长时间。五年?她没把握,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记忆呢?更多的时间大脑保留的记忆,都是心灵宁愿忘却的。</p>

康迅刀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就去上课了。</p>

王一担心他讲不完两堂课。康迅说他坐着讲,不往黑板上写字。王一也有课,她提前五分钟下课,然后急忙赶到外语系门口,她看见康迅捂着刀口,躬着腰,艰难地从楼门走出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掏出手绢擦汗。学生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有熟识康迅的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p>

外语系离校门很近,王一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让司机又开回校园。车停到外语系大门口时,她要下车帮助康迅,康迅轻松地摆摆手,“我自己没问题。”他不想让王一感到难堪。</p>

康迅与学校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期满。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让王一决定他们的未来。如果她能跟他去,那么他将不续签合同;否则他只有再签合同,留下来,也许要很久。除此之外,他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经过这场疾病,他觉得和王一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经常与王一见面在这个月是绝对必须的,这是男人的直觉。</p>

他不想与王一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办法,她会说先不见面,这将是康迅无法忍受的。他决定自己找办法解决。</p>

他朋友的这套房在高级住宅区,这儿居住着很多外国人。这样的外部环境对他和王一来说是容易应付的。但这儿的租金也贵得吓人。他朋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公司付钱。他现在不能考虑与王一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尽管他愿意和王一一起像普通中国人一样生活,但他担心周围的舆论压力会使王一退却。她承受的已经够沉重,他不愿对女人的坚强抱更多的希望。</p>

康迅给这片住宅的管理机构打电话,他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出租的房屋规格从一房一厅,两房一厅,三房两厅到四房两厅,但现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两厅和三套四房两厅。他问三房两厅的月租价是多少?</p>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个月。”</p>

“谢谢。”康迅放下电话,另一个数字也出现在脑海中了。三个月将是七千八百美元。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亚存款的全部。出狱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些钱还是他在台湾工作时积攒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挣中国的工资,也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如果王一同意去澳大利亚,租金的一半将会是浪费的。</p>

他又拨通了刚才的电话,“刚才说的那套房子,我能考虑一下再答复么?”</p>

“您当然可以考虑,不过,如果有人先于您租借,我们也不能拒绝。”</p>

“明白了。我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电话时,心里平静许多。我做得对,他想,如果我的未来因为这一个多月没有房子而发生偏差,那价格就更贵了。</p>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仿佛都是从未来预支的,他相信,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会有一个美好而漫长的未来。</p>

他们转到新租来的房子时,王一多少有些吃惊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愿意把房子借给你。这个房主是不是女的?”王一打趣地说。</p>

“这个房主是和我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p>

“他什么时候回来?”</p>

“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回来。”</p>

“他的家具够简单的。”王一边走边看,除了卧室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外,另外两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厅房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木靠椅。厨房的厨具也是最简单的。</p>

“也许他没钱买更多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买。”康迅说,他想还应该再买一个便宜一点的沙发。</p>

“有钱租这么高级的住宅,没钱买家具?”王一表示难以置信。</p>

“我宁愿咱们换个话题,咱们请个客人庆祝一下怎么样?”康迅热烈地提议。</p>

“请吴曼?”王一说。</p>

“我做红烧肉。”康迅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简陋的家具会影响王一的情绪。</p>

王一给吴曼打电话,邀请她一同吃晚饭。</p>

吴曼爽快地答应了,“我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了?进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关重大,我下班马上回去。”</p>

“不是回去,是过来。”王一说出了康迅朋友家的。</p>

“他那么有钱啊?”</p>

吴曼一听王一说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条件反射似地想到钱。</p>

“是他朋友的。”</p>

“不过,我可提醒你,如今的爱情是排他不排钱的。爱情和金钱在世纪末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你有几多钱,我爱你几多深。”</p>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王一打完电话见康迅呆呆地看着她,便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p>

“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轻松地笑过。”康迅抚摩着王一的头发,轻轻地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她的耳后。</p>

“你没事了,我心里很放松。”</p>

“我还有一个多月合同就到期了。”</p>

“不是到暑假么?”</p>

“我是替别人,从寒假开始的。”</p>

王一把头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最后的时间,她必须做出决定了。</p>

“你害怕么?”康迅轻声问。</p>

“我不知道。”王一说。</p>

“我们不能分开。”康迅温柔地抱着王一,他希望王一永远这样依靠着他。</p>

“不,我爱你。”</p>

“谢谢你,我也爱你。”</p>

“我知道。”</p>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一起走还是一起留下来。”</p>

“我知道。”王一想,她该找小约谈了。</p>

吴曼的到来冲淡了他们中间沉重的气氛。当康迅自告奋勇做红烧肉的时候,吴曼坚决反对,她说,中国人不仅人道而且友好,怎么能让外国病人下厨房!她提议向一个老字号的饭店订餐。她说这家饭店叫红楼,菜的味道很独特,而且价钱适中。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康迅说他请客,吴曼马上说应该。</p>

“说得好。”康迅一拍大腿。</p>

“你们跟说相声似的。”王一说。</p>

“你的汉语不错。”吴曼夸奖康迅,康迅得意地向王一眨眨眼睛。</p>

“吴曼,你真是一个好人。”康迅说完,两个女人又大笑起来,这情景引发了康迅的遐想,在他和王一以后的生活中,这将是常见的景象。他喜欢快乐的人。</p>

晚餐送来之前,主要是吴曼和康迅在聊。她问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况,特别是他家牧场的情况。吴曼的态度让王一不安,她好像在为王一调查康迅的底细。饭店打来电话,说订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门口迎一迎。王一说她去,她希望吴曼也能跟她一块儿出来,这样她就能嘱咐吴曼几句。但吴曼无意中断谈话。</p>

王一离开后,吴曼马上向康迅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对王一的感情是认真的么?”</p>

“当然。”</p>

“那你知道结婚十三年,还有孩子,这意味着什么?”</p>

“我知道。”</p>

“也许你们都该冷静些。我认识她丈夫,很不错的一个人。”</p>

“但他不爱王一。”</p>

“你怎么能肯定呢?”</p>

“他爱另外的女人。”</p>

“真的?”</p>

“王一没说么?”康迅很吃惊吴曼不知道。</p>

“她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p>

“那我也不该多说的。”</p>

吴曼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康迅的脸,相信这一刻里他的真诚能感天动地。</p>

“要是这样,只有一个人能保障你们的爱情和幸福。”</p>

“谁?”</p>

“她的女儿。”</p>

康迅低下了头。对此,他无能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他很懊恼,这将是他们爱情天空中的最大的阴影。只有祈求上帝了。</p>

二十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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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暗房,时间还早。尹初石看着落日渐渐隐没在天边的尽头,心情不坏。已经好久没这么顺当地干活了,他想立刻赶回去,拉小乔出去喝啤酒。</p>

走到车棚开车锁时,他发现后带没气了。看车棚的大爷热心地要为他补带,他把车钥匙交给大爷,说过两天再来取车。</p>

“走着回去?”大爷问他。</p>

“走着回去,连运动都有了。”他说。</p>

“这年头年轻人儿哪有走路的了?”大爷说。</p>

“我可不是年轻人儿了。”尹初石伸伸双臂,活动一下肩。</p>

“有四十?”</p>

“快五十了。”</p>

“不像。”大爷端详一阵儿,然后说,“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显老。”</p>

“大爷您高寿了?”</p>

“还差两月六十六。”</p>

“六十六?赶紧让闺女买块肉。”</p>

“不信那个。我五十岁那年就对老伴儿说,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这一辈子打那儿就算活完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这白捡的日子没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不过,我这人不贪,阎王爷哪天动员我去,我抬腿就走,该有的都有了,还指望出新牙?再从头活一回?”</p>

老人还在唠叨,尹初石悄悄地离开了。走到街上,将自己融入人流中,他还回味着老人的话。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羡慕老人的洒脱。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与女人周旋。也许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将生活拦腰斩断,划出清楚的界限:从现在开始就是一辈子以外的时间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捡的。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生活得太执着,太玩命。</p>

快走到小乔住处时,尹初石走进一家礼品店,他看见女店员正在为两位女孩子演示一种盘头发用的东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长带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弯曲。女店员用它将其中一位女孩儿的长发盘出好几种发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东西适合王一,因为她不会盘头又应该盘头。接着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经有人关照着。他买了一根红色的,准备送给小乔。然后,他又买了店里所有的玫瑰,店主为他打了八折。</p>

走到楼口,他数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因为他一向讨厌十三这个数字。他觉得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十三总是带给他坏运气。</p>

他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他只好用钥匙开门,可是门从里面锁了。他觉得奇怪,又敲两下,喊两声“小乔”。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近尹初石时放慢了脚步,尹初石又敲两下门,女人终于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种直感,小乔不仅在,而且此时此刻就站在门旁。他已经举到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顿时,他丧失了继续敲门,继续呼喊她的愿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没按习惯做出反应;屋里的小乔不开门,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么?他转身跑下楼梯,把手中的鲜花送给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她比小约小些,当尹初石把鲜花递到她面前,并请求她收下时,女孩儿的脸因为意外的喜悦亮丽起来。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尹初石想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他嘱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过鲜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个,他想。</p>

“谢谢叔叔。”女孩说。</p>

不用谢了,他想,任何感激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个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样。不能拿着一束鲜花去喝啤酒,不是么?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出什么事肯定都是她愿意的。愿意又是多么崇高的境界!他不会再折回去敲门,呼喊,甚至恳求。他不会再担心出什么事,如果老天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发生,他又为什么要去阻拦呢?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大街,心里像废旧仓库一样旷凉。</p>

“我真他妈的烦了。”他想。</p>

小乔站在门旁,直到尹初石下楼梯急促的脚步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房门。走廊有别人家炒菜的香味儿。她想了想,又关上了房门。</p>

她没在他敲门时朝他喊“滚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她没有勇气,她承认,她不敢那样喊,她怕他会真的离开。她不要他真的离开,她只要他通过短暂的离开明白,他也应该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一样牢固。她走回屋里,坐到电话机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声再敲一下,她就会开门的。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声多敲一下多恳求一次。但他没有。他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他离开得与往日不同,他不会很快折回来。她也许会从此失去他了。这是她的直感。</p>

她摘下听筒,没有马上拨号。为什么他不明说,为什么他不坦诚相见,她又想,即使是王一抛弃了他,她也会和他留在一起的。现在她又能说什么,她已经把心掏给对方了,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阴谋。这是她的感觉。</p>

她又把听筒放上,她想给人打电话,可不知道打给谁,她疏远了从前的朋友。这时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电话号码,拨号码时,她希望那里永远占线。</p>

电话通了,传来李小春的声音时,小乔哭了。</p>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痛哭的女人是谁。</p>

“喂,喂,你是谁?哭什么?你快说是谁,不然我撂电话了。”</p>

“是我。”小乔哽噎地说。</p>

半个小时后,小乔来到李小春的住处,房子是他父母过去住的,小乔来过许多次。她刚敲了一下门,李小春就拉开门,接着又把她拉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小乔感到陌生。</p>

“出什么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寻问。“谁欺侮你了?说呀?”</p>

小乔又上不住泪水往上涌。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对此十分敏感。年长于她的异性,凡是表露出要保护她的意愿时,总能打动小乔。她想,过去与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时,没少遇到这样的事。她不记得她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举动,觉得这是男人不成熟的标志。</p>

“到底怎么了?说啊!”</p>

小乔扑进李小春的怀里,放声恸哭。</p>

李小春慌了,他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与小乔分开的这几年里,他不时想念这个女人,但是一种抽象的想念。他觉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云雾能马上笼罩他,让他的情绪无缘故的低沉,但并不强调某一点让他难受。他只是想念她,也许他一直有别的女人,所以并不渴望拥抱亲吻。但他知道这想念的力量十分强大,如果小乔再一次向他招手,他能够离开另外的女人。</p>

小乔的两只手无助地抓住李小春腋下的衣服。李小春紧紧地抱住小乔,她现在需要帮助,我他妈的不该想别的。李小春暗暗责骂自己。讲义气是他很突出的优点。</p>

小乔哭啊哭啊,哭了很久。李小春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让她依靠着,像棵坚实的大树。小乔终于不哭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李小春看见小乔红红的眼睛,心里又涌起崭新的怜爱。他想,他不会放过招惹她的人。</p>

“我把你的毛衣都哭湿了。”小乔依旧靠在李小春的身上,仿佛不离开他的怀抱,是为了承担弄湿毛衣的责任。</p>

李小春搂着小乔的肩头走进房间,家具也换过了,小乔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这里的样子。李小春搂着小乔坐到沙发上,小乔要他换换毛衣,看上去她平静下来了。</p>

“里面的绒衣也湿了。”李小春说着一起脱下毛衣和绒衣,露出白哲的身体。</p>

小乔看着李小春,李小春脸红了。他想把刚脱下的衣服再套上,被小乔制止了。她看着他结实有力的肩膀,他的胸稍稍有些内凹。她还记得从前她抱怨过许多次,她说,你是男人怎么比我还白,真讨厌。</p>

她用指尖从李小春胸前划了一下,仿佛只是为了感受一下皮肤的质感,李小春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忘不掉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她比别的女人致命,任何时候,只要她用手指轻轻碰碰他的身体,他就会升起欲望。</p>

他将手上的衣服甩开,拉过小乔,吻她的嘴,她的哭红的眼睛,她沾满泪水的脸颊。小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他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开始激烈地吻她的脸。他的吻从额头滑向嘴唇,滑向她的脖颈。突然小乔睁开眼睛,看着李小春。李小春停止了亲吻,他被小乔眼中射出的奇异的目光阻止了。那目光仿佛要把对方穿透,永远固定在一个地方一个时间上,是要把人凝固的目光。如果小乔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目光,她一定会明白,心灵已经感到了罪。</p>

“你不要么?”李小春艰难地问她,他的手牢牢抓着她的胳膊。</p>

“不。”小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p>

李小春迟疑了一下,他没听懂这个“不”字。不什么?不要还是不不要?但他马上又扑到小乔的身体上,他要她要。</p>

小乔离开李小春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小春要送她,她坚决不允,她说他要送她她就撞死在楼梯上。她的话把李小春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小乔便使劲关上他的房门,在门外大声说,“我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家我给你打电话。”</p>

北方的夜晚,街道上的所有一切都透着严酷。店铺早早地关门了,行人稀少而且都是脚步匆匆,好像要躲避即将到来的危险。小乔没有坐车,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她需要一小时才能走到家。她看着一扇扇关闭的窗口,灯光的温暖被窗帘遮在里面了,透到外面的只是亮光,那亮光冷漠地拒绝着外部世界,仿佛在护卫着家庭的完整和神圣。小乔感到凄凉和绝望。如果她现在遇到危险,比如坏人的袭击,唯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来自这些窗口后面的帮助。她觉得人和人之间居然也能离得这么遥远。</p>

她似乎期待发生危险的事,她觉得只有可怕的事才能把她从眼下的懊恼中拯救出来,哪怕接着使她处于更糟糕的境地也无所谓,她恨自己。</p>

这时,尹初石刚刚离开一个叫“啤酒村”的地方。这地方出售自己酿制的黑啤酒。尹初石只喝了两杯,他知道自己无法喝醉,便叫了些东西吃。啤酒是令人沮丧的东西,他想,总是在刚开始喝的时候就厌倦了,因此永远也喝不醉。</p>

尹初石用钥匙打开门,四处看看发现小乔不在时,有些紧张。电话铃响起时,他想一定是小乔打来的,告诉他她现在正在一个带星的酒店喝酒呐,她会带着哭腔请他原谅,然后他得带着无奈的心情去接她回来。</p>

“喂?”他语调平稳。</p>

“你是谁啊?”对方对来听电话的人是尹初石感到突然。</p>

“你是谁?”尹初石反问。</p>

“小乔到了么?”</p>

“你是谁?”尹初石不回答。</p>

“我是李小春,让小乔听电话。”</p>

“可惜她不在。”尹初石厌恶地摔上电话。</p>

小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丝毫没感到疲倦。路上能够碰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她在暗中笑笑,这以前她想象中的夜晚,街上的每个拐角好像都躲着一个流氓一个小偷一个杀人犯。现在她觉得这简直就像神话。她看看前方,再过两个路口,她就到家了。她这会儿又想起李小春,她跟他做了那件事,她的身体里还留存着那样的感觉。她烦躁地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这段记忆,与其说她后悔发生了这件事,不如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当李小春那样告诉她,他爱她的时候,她便恨自己了。她不爱他,无论他怎样打动她,她都不爱他。性的真实让这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她爱一个人,只爱这个人。和李小春同样激越的性爱,为什么一直无法将两个人拉近,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他们借此互相表达的是愤怒,是一种特别的恨,这恨是从不满意演变而来的。</p>

她走到楼前时,仰头看见窗口的灯光,心里顿时感到温暖,这窗口的灯光是她的。接着她哭了,她已经在这片光明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p>

“你是个坏女人啊,小乔?”她对自己说。</p>

她擦干眼泪打开房门,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脱外衣的时候,尹初石说,“你给李小春回个电话,他很惦记你。”说话时没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p>

小乔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李小春马上说:“小乔,你到了?你没事吧?刚才接电话的是那家伙吧?你难过是他招惹的吧?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呐,你到底怎么了?”</p>

“我很好,再见吧。”小乔放下电话,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p>

尹初石依旧在看报纸。</p>

“你是在等我坦白吧?”小乔问。</p>

“说吧。”尹初石冷淡地说,好像在面对一个要唠叨家务事的仆人。</p>

“我恨你。”小乔无法忍受尹初石的冷漠,她觉得这冷漠的背后藏着对她的蔑视。她觉得尹初石在故意伤害她,他知道怎样伤害她。伤害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p>

“然后你就去李小春那儿去发泄对我的仇恨了?!”尹初石终于愤怒地将报纸扔到地上,对小乔吼起来。</p>

小乔还从没见过尹初石这么大的脾气,她有些害怕,但心里多少好过些,他生气比冷漠着好许多。</p>

“我……”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p>

“你跟他睡觉了?”尹初石问。</p>

小乔的手颤抖着放下水杯,她尽管恐惧,但还是想将一切告诉尹初石。她知道尹初石能够理解她,她不爱李小春,她不想这样做,但她做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她一切都弄明白了。</p>

“说啊?!”尹初石大声催问。</p>

小乔扑倒在尹初石脚前,“是的。”说完她呜呜哭起来。</p>

有几秒钟的时间,屋子里静静的,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听起来大极了。</p>

尹初石突然用手捂住脸,哭了。</p>

“对不起,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小乔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摇动尹初石。</p>

尹初石不哭了,用手抹去泪水,他轻轻推开小乔的手,他说,“你别再碰我。”他的声音平静似水,小乔又看到了那冷漠和蔑视。</p>

尹初石找出自己的旅行包,开始往里面装自己的衣服。小乔也停止了哭泣,她冲上去,扯住尹初石的胳膊,“你要干什么?”</p>

“别碰我。”尹初石又是那样轻轻地说。</p>

“为什么我不能碰你?”小乔嗫嚅地说。</p>

“因为你不懂得自爱。”尹初石将一件毛衣用力塞进包里。</p>

小乔浑身发抖,她觉得尹初石对她的蔑视就要杀死她了。她要自卫。她抓起尹初石手里的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她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大叫出来,“尹初石,我恨你!”</p>

“这我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去找别的男人!”尹初石冷冷地说道,拣回旅行包,继续装自己的衣服。</p>

小乔觉得心里所有耸立的东西都塌下去了。看着尹初石的表情,她想,一切都结束了。</p>

“不,我不让你走。”她发疯地朝尹初石扑过去,她开始打他的脸,撕扯他的毛衣,“我恨你,恨你!”</p>

尹初石没有还手,除了偶尔抬起胳膊抵挡一下小乔扇过来的巴掌。小乔看见他冷酷的脸,便更加疯狂地打他。“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看见尹初石冷酷的脸上又泛出冷笑。</p>

她开始挠他的脸,他的脖子,直到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沾满尹初石的鲜血才罢手。</p>

小乔呆呆地看着尹初石,他的脸和脖子都渗出血来。</p>

“完了?”尹初石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口,“我现在可以走了吧?”说完拎着包朝外走去。小乔抱住尹初石。</p>

“求求你别走,我疯了,你别走,你打我吧,你别走。”小乔语无伦次地说。</p>

尹初石放下包,双手握住小乔的肩膀,小乔看见尹初石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水路过伤口时,他疼得皱一下眉头。</p>

“你得学会尊重自己。”尹初石说完,泪水更猛地流出眼眶。小乔明白她非常深地伤了这个男人的心。她希冀的理解再也不会回到他们中间了。她感到绝望。</p>

尹初石重新拎起包,走到门口时,小乔说,“没有你我会死的。”</p>

尹初石站住,回转身看着小乔,过一会儿他说,“你不会死的。”</p>

小乔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没有说出的下半句:“因为你没有脸皮。”</p>

尹初石走了,他把钥匙放到门旁的小柜上,这一刹那他又哭了,他看着墙上白色的开关,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已经习惯这儿的一切了。他伸手按了一下开关,关上了门厅里的灯。黑暗中他打开暗锁。“再见了,女人。”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她不会死的,永远都不会。他想到这儿,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摸索着走下漆黑的楼梯。</p>

“即使我死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小乔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痕……</p>

二十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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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医生对医院缺乏常人的感受一样,王一对所有的学校都没有陌生感。而熟悉常能麻痹感觉。</p>

今天,王一到学校接小约,因为早到了一些时候,她在校门外徘徊,看着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第一次对学校生出几分恐惧。她想起那部只读过剧本的电影——《克莱默夫妇》。如果离婚,她争取不到小约,校门口会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也许不仅仅对她而言。</p>

下课的铃声响了,校门口的灯也随着铃声亮了起来。一分钟后便有学生出来,有的直奔校门,有的去取自行车。补课的学生不少,校园里一时间人头攒动。王一安静地站在校门的西侧,她不担心错过小约,即使涌出的人再多些,她也能一眼认出女儿。</p>

“尹约。”王一喜欢在学校喊女儿的大名。</p>

“妈妈?”小约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高兴。</p>

“回家吧。”王一说。</p>

“奶奶知道么?”</p>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p>

“我爸呢?”</p>

“他出去了。”</p>

王一骑车带着小约,进家门时她要小约立刻洗手吃饭,饭还热着。两个人开始坐下来吃饭时,王一发现自己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要捋捋思路。</p>

“最近有什么新闻?”王一问。</p>

“咱家,还是学校?”小约问。</p>

“全算吧。”</p>

“先说学校吧,最近没有倒闭的可能,老师不仅发工资,还有奖金,形势一片大好。国家说了,教育乃是兴国治邦之本。”小约说得十分起劲。</p>

“我看你是不饿。”</p>

“谁说的!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胃口大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