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渴望激情(3 / 3)

经典合集 佚名 32768 字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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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做饭比我做的好吃?”</p>

“我要说‘是’,你可别太伤心。奶奶的手艺的确与众不同。”小约的筷子掉在地上一根,王一要为她再拿一根,小约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去。她用餐纸擦了一下筷子,又接着用。王一看着她做这一切,简直和尹初石一模一样。她感到更没勇气开口了。</p>

“妈,我爸抱怨过你做饭不好吃么?”</p>

“好像没有。”</p>

“他可真爱你。”</p>

“你这么认为?”</p>

“你想啊,他从小就吃我奶奶那么高手艺的饭菜,长大成人,味觉更健全之后吃你做的饭,连声抱怨都没有,这就是爱。”</p>

“我听你老师说你挺早熟的,你的确观点不俗。”王一心底对女儿的成熟和敏锐,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被女儿看透是不是幸福。</p>

“早熟有什么不好,早熟少吃亏。”小约接着哼唱起来,“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p>

吃过晚饭,王一在卧室一个人静坐了一阵,然后她喊小约过来。她先问小约是不是做完了今天的作业,小约说还差一点点。王一让小约回去,先把那一点点作业写完,然后再过来。小约第二次过来时,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王一只好切入正题,她还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女儿这么严肃过。</p>

“你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让你住到奶奶家去?”</p>

“这事儿以前不也有过么?”小约反问。</p>

“这次为什么?”</p>

“你们闹矛盾了,想单独解决问题吧。”</p>

“你知道矛盾有时候也会消失的。”</p>

“那就是没有矛盾了呗。没有矛盾就是重新和好了呗!”小约又轻松起来。也许她觉得她的父母的矛盾以和好如初而告终,王一想。</p>

“如果矛盾双方彻底分开,矛盾也能消失。”</p>

“听不懂。”小约有些生气。</p>

王一走近小约,将手放到她的肩上,但被小约拿开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她觉得王一表示亲呢的动作此时此刻很虚伪。</p>

“你没想过我和你爸可能会分开吗?”</p>

“没想过。”</p>

“为什么?”</p>

“要离早就离了。”小约急促地说,“离婚也不是什么希罕事,我班有两个同学父母都离婚了。”</p>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我想直接说会好些。我们离婚的原因,等你再大一些,我和你爸会分别告诉你的。我们都能做到实事求是。现在你得做出选择,跟谁一起生活。小约,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你是女孩儿,我是母亲,我们相处会容易些。我想知道你的意见。”</p>

“我不跟你。”小约马上回答了。</p>

王一仿佛被人意外地迎面狠揍了一拳,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的表情僵在几秒钟前的惊愕上,她甚至突然忘记小约刚才说的是什么。</p>

“你说什么?”王一轻轻地问。</p>

小约哭了。王一走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未来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一片。</p>

“我也不跟他。”小约离开王一的怀抱,一个人站在窗前。</p>

王一没说话。</p>

“我跟我奶。”</p>

“我奶要是不在了,我就跟我自己,人早晚得脱离父母,独立生活,早几年算什么呀!”小约语气中又出现常见的玩世不恭。</p>

“你为什么不跟我,还不……”</p>

“因为我喜欢你们两个!”小约不耐烦地打断王一的话,哭着说。</p>

“我懂了,你不想伤他的心,也不想伤我的心,可你……”</p>

“你别说了,”小约大叫一声,“现在我讨厌你们。”小约离开王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关死。</p>

王一站在小约的房门前,她敲了几次,小约都没有回答。她恨自己挑明了这一切,又敲。</p>

“你要还是我妈妈,就别敲了。你们的事以后不要再跟我说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明天我回奶奶家,再也不回来了。”</p>

王一跌坐在小约的门前,失声痛哭。但小约一直都没开门。王一没料到自己这么不了解女儿。</p>

第二天早上,王一起得很早,特意做了小米粥。她想去叫小约起床时,她已经去卫生间了。小约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碗,王一看她眼睛有些肿,猜她一个人哭过。王一要送小约去学校,小约反对。王一说上午她要去医院体检,顺路想和小约一起走。可是一路上,小约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校门口,小约道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p>

王一相信女儿的内心被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遮蔽着。她需要时间,小约也一样。</p>

小约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谁都不能相信,包括爸爸妈妈,因为谁都是叛徒。”</p>

王一心事重重地赶到学校指定的医院,参加体检。她像木偶一样,接受大夫的检查,机械地回答大夫的询问。她的思维还纠缠在小约对离婚的反应上。</p>

在做妇科检查时,大夫说,“子宫有点大”,这句话将王一的心思拉回了医院。</p>

“你说什么?”王一追问一句,大夫是个年轻女人。</p>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大夫又问。</p>

王一做了回答,她的声音很小,因为她被大夫的问题提醒了:她的月经已经推迟一周了。</p>

“平时月经准时么?”大夫问,王一却想起了那个岭上之夜。</p>

“你该做个早早孕检查。”大夫说。</p>

王一没做检查便径直回家了。生小约后,她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她有足够的经验让自己保持冷静。距离上一次流产,已经近九年的时间她从来未怀过孕,她差不多相信自己已经丧失怀孕的功能了,尽管一直采取避孕措施。</p>

怎样对康迅说?是不是对他说?如果不对他说,提出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他相信,在他临回国之前分开十几天是必须的?</p>

不,她不能不对康迅说,她想,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有权知道真相。但她害怕康迅坚持要保住孩子。而现在她无论如何不能要孩子,因为她还没有清楚地望见未来她该走的路,跟着爱情走,是的,她的心会说一万次同意;可是她的头脑她的理性也会提出一万次疑问:爱情真的还适合四十岁的女人么?</p>

爱情适合所有年龄的所有人!可是这多像一种理论。她爱康迅,爱得执迷,可她从没感到爱的激情之下,选择变得容易些,她完全理不出头绪了。</p>

王一给吴曼打了电话。</p>

吴曼是这样一种女人,遇到麻烦之后,她绝不让自己烦恼,立刻能做出决定,将自己从麻烦中解放出来,她甚至也不过多思考,所以有时她只是从一个麻烦挪到另一个麻烦,她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她敢于做出判断和决定,哪怕是错的,这也有魅力。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因此吴曼的活法,看上去生机勃勃。对此,王一自愧不如。</p>

吴曼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首先要王一检查确诊。王一说明天或者后天她会去检查,但她知道结果将是肯定的。</p>

“你想跟康迅走么?”吴曼问。</p>

王一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得这是个不必马上考虑的问题。但吴曼有吴曼的逻辑方式,“你必须先决定跟康迅的关系,然后再决定……”</p>

“无论我跟康迅关系如何,眼下我都不会要这个孩子的。”</p>

“那你就别告诉他,先斩后奏。”吴曼又一次迅速做出决定,只是替别人决定。</p>

“这不可能,我必须得告诉他。”</p>

“好,你告诉他,你能说服他放弃这个孩子,这些就算我都相信,那么你至少要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是不是能跟他一同生活!”</p>

王一沉默着。</p>

“我知道你现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康迅合同到期了,他还不知道该回国还是该留下来,这一个月差不多是你们的最后的时间,你去对他说,咱们现在不能见面,我……”</p>

“别说了。”王一按住吴曼的胳膊,“明天一早我把尿样送去。”</p>

“不用了,你装好我替你代去。”</p>

“谢谢你。”</p>

“别谢了,也许用着我的地方还多着呐。”吴曼说,“我其实挺羡慕你的,我还从没怀过孕。”</p>

“有问题么?”王一问。</p>

“他不想要孩子。”</p>

“为什么?”</p>

“他说,不为什么。”</p>

王一给康迅打电话,康迅电话里说临时加了一节口语课,到家要五点钟左右。王一听康迅说“到家”这个词的时候,一方面很感动;另一方面也有点害怕,她担心自己不能给康迅一个家。即使她和康迅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家,好像也是遥远的事,需要时间,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时间。</p>

做了十几年主妇的王一,还从没买过这么多东西塞进冰箱。她先后去了三次市场,买的东西够她,够康迅吃一星期的,此外,她也给小约周末回家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一想到小约,她马上黯然神伤,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把买回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她想用手术前的两天时间里把它们做好,放进冰箱冷冻,以便她卧床时……</p>

她先做了许多红烧肉,许多油炸鱼,还有酱牛肉。她把这些带到康迅那儿,分别用塑料口袋装好,放到冷冻箱里,她想这至少够康迅吃一星期的。她想和康迅谈完,回家再为自己做另外的。为小约买的她爱吃的鱿鱼和鸡爪,她先放进冰箱冻上了。她想,如果小约周末肯回来,她就能起床为女儿做一屯新鲜的晚餐,而不是要她吃冷冻过的现成饭。</p>

在她等康迅回来的时间里,她给小约奶奶打了电话,她说这几天因为要赶写一个论文,不去看小约了。不过,希望小约周末能回来。奶奶告诉她根本不必担心小约,自己忙自己的吧,小约整天跟同学疯啊闹啊,乐着呐,王一心想,也许今天晚上放学回家,小约就不那么乐了。她特意叮嘱奶奶,有事给她打电话。</p>

康迅回来后,王一指指餐桌上的饭,要康迅趁热吃。康迅深深吸口气,然后他说,如果王一在,这屋子里有股特别的味道。</p>

“红烧肉的味道?”</p>

“是女人味儿。”</p>

“女人味儿是什么味儿?”</p>

“是男人在家庭中一嗅到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的味道。”康迅手扶着椅背继续说,“饭菜的香味儿,被单干净的味儿,化妆品淡淡的香味儿,我说不好,很复杂的。”</p>

“说不好就先吃饭吧。”王一说完躺到沙发上。</p>

“你吃过了?”</p>

“我吃过了,我躺在这儿看着你吃。”王一吃不下去饭。</p>

“你不舒服么?”</p>

“没有。”</p>

康迅开始吃饭,不时地跟王一说话。王一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中国人的规矩。</p>

“别拿吓小孩子的规矩骗我,我可是中国通。”</p>

王一看着康迅嚼东西时的神情,像个容易获得满足的大孩子。他裸露出来的手臂,因为使用筷子,不时有条状的肌肉隆起。她看他的后脖梗,发线被修剪得十分整齐,他的脖子偶尔和干净的衬衫领子接近,偶尔低头时,它们又分开,无论怎样都给人清爽的感觉,这是个整洁的男人。他伸出左手,朝王一方向张开,然后抓挠一下,又收回来。王一想,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但他的手却很柔软。</p>

“我能向这一切告别么?”王一问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便狠狠地瞪着天花板,让泪水倒流回去。</p>

“你已经观察我半天了,”康迅坐到王一身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有结论了么?嫁给我,还是再考验考验我?”</p>

“观察结果是我发现这个男人比我小两岁。”</p>

“但他坐过四年牢,比你成熟。”</p>

“我结婚十三年。”王一说。</p>

“我有过十八个女朋友,互相抵消了。”</p>

“我是母亲。”</p>

“你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可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p>

“你想当父亲么?”</p>

“如果你是母亲。”</p>

“你喜欢孩子么?”</p>

“我喜欢孩子。但有点害怕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p>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要孩子,等你再成熟些……”</p>

“这跟成熟没关系,我的老师。”</p>

“我怀孕了。”王一说。</p>

康迅皱着眉头看了王一好半天,突然舒展地笑了,他仰倒在王一身上,大笑起来。王一想,他第一句要说的话肯定是:父亲是我么?</p>

康迅重新坐好,咬着下唇,抱着王一的肩头,“你能相信么?我是父亲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又闭上眼睛,右手在空中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上帝啊!这真是个奇迹。”</p>

“也许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王一说。</p>

“你怎么会这么想?”康迅惊疑地问。</p>

“刚才你还说你害怕要孩子。”</p>

“我是害怕要孩子,可现在我有孩子了,我还害怕什么,我有孩子了。”</p>

“孩子可以做掉。”</p>

“你是说要杀死这个孩子?”</p>

“你别用‘杀死’这个词,西方人在这方面简直可笑极了。它还不过是一个胚胎。”</p>

“可任何孩子都是从胚胎来的。”</p>

“在中国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做人工流产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过许多次。”</p>

“那是你们的政策,这不关我的事。但是这政策也管不着我的孩子。”</p>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王一只好摊牌。</p>

康迅半天没说话,他看着王一,好像看着一个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p>

“我明白了,你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现在你只不过是想通知我你的决定。”</p>

“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躺在这儿了。”</p>

“对不起,我不想吵架。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过会儿见。”康迅说完回卧室了。</p>

康迅把自己关了将近一个小时。王一收拾了房间,几次想去敲门又忍住了。一个女人不愿为她所爱的男人生孩子,这男人会因此受伤的。王一想到这儿,更加坚定决心,休养期不让康迅照顾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见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会为他增添许多额外的痛苦。</p>

康迅终于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王一不敢贸然走近他。</p>

“按你说的做吧,如果你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康迅无力地坐到沙发上。</p>

“好吧,我需要休息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冰箱里我买了些吃的,别忘了吃。”</p>

“见鬼,你在说什么?”康迅又跳了起来。</p>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王一小声说。</p>

“你是说这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p>

“是的。”</p>

“你要回家?”</p>

“是的。”</p>

“你认为我不能照顾你?”</p>

“我想一个人,请你理解。”</p>

“谁照顾你?”</p>

“我不用照顾。”</p>

“你疯了?”</p>

“我没疯。”</p>

“为什么?”</p>

“请你答应我,这能让我心里好过些。”</p>

“好吧,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说这句话的时候,王一的心缩得很紧,她想,这个男人不会再爱她了。</p>

二十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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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正在度过她一生中最难受的时间。</p>

尹初石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没出去。一开始,她到处躺着。她躺在厚垫上,蜷缩着身子,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渴望有个人从窗口进来,杀死她或者打伤她。过一会儿她等厌了,便走到沙发跟前又躺下,双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电话,她开着电话记录器,如果是尹初石打来的电话,她能马上抓起听筒,电话在她头顶的地板上。电话铃声响了,她吓了一跳,她耐心地等着信号音,终于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乔乔,是我,你怎么没消息了?给我打个电话吧,要不我去看你?你在哪儿?给我打个电话。”是李小春。小乔撑起身子,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边的一些东西朝面前的各个方向甩出去。她听着各种迥响,她发现她喜欢一件硬东西砸在另一件硬东西上发出的脆响;不喜欢一件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却久久萦绕。</p>

只剩下电话还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着尹初石的电话,哪怕责骂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说话,证实一下她还活着也好。她想听见他的呼吸,要是能听见他的呼吸中有几分不均匀,多好。她想。</p>

一直都没有尹初石的电话,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她昏睡几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浅,任何电话铃声都能惊醒她。临近黄昏她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发抖。她觉得胸腔里到处弥漫着虚弱。她想自己该吃点东西,尽管她不想吃。她试着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又跌倒在地板上。</p>

“我要死么?”她问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p>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离开这间屋子,没有尹初石,她继续留在这儿,就无法活着。</p>

她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小春,你来接我,我饿了。”</p>

尹初石朋友的暗房实际上是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半地下,窗户在地面上。除了一个长沙发和一个水壶一个钢精锅,一双碗筷,一个暖瓶,一个茶杯,这儿有的就只是冲洗照片的东西了。</p>

尹初石已经被允许在这儿住几天,直到他摆脱了目前的这场危机。他买了一床棉被和一个喷胶棉枕头,一个脸盆和洗漱用具。他的朋友看着他安置这些东西,问他,“怎么打算?”</p>

尹初石看着朋友。他是尹初石在黄山上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许多年来交往不多,但能够彼此信任。当他发现朋友把目光盯在他脸上脖子上的伤时,心里很乱,“不知道。”</p>

“放在我身上,我是忍不下去的。”</p>

“也许你比我强,你是刘军,我是尹初石。”</p>

“也许我比你强,可女人都爱尹初石,不爱刘军。”</p>

“你老婆可够爱你的。”尹初石说。</p>

“对,她爱我,可她不会爱。”刘军说,两个人都大笑起来。</p>

“这事真他妈的怪,没哪个人男人能说出个中道理。为什么同是女人,而你偏爱这个,不爱那个呢?”尹初石好像自言自语。</p>

“你真不想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了?”</p>

“也许我回不去了。”</p>

“至于那么严重么?”刘军说,“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别分不清家里家外。”</p>

“得了,你那套臭理论别往我这儿卖,你知道我是认真的。”</p>

“这回是认真的?”</p>

“是。”</p>

“那你赶紧打个电话,别到最后鸡飞了,蛋也打了。”</p>

“行了,你走吧,别为我操心。”尹初石说着把几张照片装进一个大信封,“别忘了给老董,也别忘了给我请假。”</p>

刘军离开了,尹初石又涌起给小乔打个电话的念头,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应该冷冷她,让她认真反省一下,这样,对他们的将来没坏处。</p>

李小春到小乔的住处时,房间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小乔靠着冰箱坐在冰冷的地上,连忙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来。</p>

“别拉我,我没劲儿站起来。”小乔微弱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锋芒。“把我抱进去。”</p>

李小春抱起小乔,“你在发抖?”</p>

“把我放在沙发上。”小乔轻声命令。</p>

“你怎么了?”李小春放下小乔,马上把她的双手握进手里。</p>

“我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小乔说。</p>

“你在绝食?”李小春瞪大眼睛。</p>

“你别像个傻瓜似的,我没绝食。”</p>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那家伙不会做饭啊?”</p>

“你去拿个温毛巾给我擦擦脸。我衣服脏么?”</p>

“不脏。”</p>

“然后你带我出去吃饭。”小乔一边说一边喘息。“我想吃小笼包。”</p>

李小春背着小乔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皇冠车停下后,司机主动下车给他们开门。司机启动车之前问,“去哪个医院?”</p>

“去长江快餐店,”李小春说。</p>

司机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开车,按下计价器。小乔说,“我没病。”</p>

司机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放上音乐。看来他是个不喜欢新鲜事儿的司机。</p>

小乔吃了一屉小笼包,好像小笼包是治疗浑身发抖的特效药,她觉得力量渐渐地回到了体内。“你说是谁发明了小笼包子?真香。”小乔开始重新感受生活的气息。</p>

“管它谁发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几个?”李小春说。小乔笑笑,对于李小春来说,最重要的是吃没吃饱。李小春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小乔想,也许任何人都是不能改变的。</p>

离开餐厅时,小乔还是觉得乏力。李小春还要背她,她拒绝了,她说,“让我靠着你,我就能走。”</p>

“去哪儿?”</p>

“我想再吃块点心。”</p>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辆出租车,“阿美莉卡饼屋。”</p>

“那是个什么东西?”小乔不满地问。</p>

“新开的店,美国人独资的。”</p>

“去那些华而不实的地方有什么意思?”</p>

“我请你,别担心。”李小春说,“你总喜欢去那些穷酸气十足的老店儿,有意思?”</p>

小乔闭上眼睛,放弃了与李小春继续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赶下车,自己径直去找尹初石,但眼前又浮现出尹初石流血的伤痕。她没有勇气了。</p>

小乔吃了两块阿美莉卡的点心,的确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现在坐在咖啡三角,她会感受到点心以外的东西。无法抛弃的可能不是什么人,而是人已经写下的历史。过去会永远跟在身后的。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让李小春结帐离开。</p>

“你不想再吃一点意大利风味的冰淇凌?”</p>

“我想回家。”</p>

小乔摇下车窗,要司机慢慢开。李小春问她要干什么,她说不舒服,说完便将头探出车外,贪婪地浏览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闪亮的标志。她好像要赶赴刑场,在与街道永诀。</p>

司机很不情愿减慢车速,“小姐,总开这么慢,我老婆孩子会没饭吃的。”他说。</p>

“我加你钱好了。”李小春不耐烦地说。</p>

“这我就没话说了。”</p>

“你不用这么不耐烦,我带着钱包呐。”小乔目光依旧看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街景。</p>

“我不懂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小春抱怨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p>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p>

“都怪那家伙。”</p>

“都怪你!”小乔不讲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难过地将头靠到座椅上,长叹口气。</p>

“对不起。”小乔悄声说。</p>

李小春说,“真是都怪我。”</p>

小乔听出李小春的话外音,但不想多加理会。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没有力量纠正。</p>

出租车在楼门前停下了。小乔要付车钱。李小春要她别管,小乔发现李小春并不想下车。她侧头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狱一样黑暗。小乔的心又开始一阵阵悸动,她害怕一个人再回到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尽管那里是她的家,尽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个人再回去。她握着钱包,一动没动。</p>

“要我送你上去?”李小春问。</p>

“不必了。”小乔突然果断地说,口气中充满蔑视。她从钱包中抽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够么?”</p>

“够了。”司机说完,小乔打开车门,一步跨下去,然后用尽气力把车门摔上。</p>

“嗨,你轻点儿。”司机心疼地说。</p>

小乔开始上楼梯时,听见车开走了。她知道李小春会马上跟上来的,因为她听见他关车门的声音也很愤怒。</p>

打开灯,小乔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电话记录器,指示口显示的数字是0,没有给她留言。她看着地板上被她砸烂或没砸烂的东西像尸体一样寂寂地散落着,心如死灰。</p>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乔对李小春说。</p>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灯光下反着亮光。他抬腿踢走一个沙发座垫。“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老娘们儿,砸自己的东西跟自己过不去,纯粹有病。”</p>

“那我还能干什么?”</p>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收拾他。”</p>

“你别那么可笑了。”小乔躺到厚垫上,李小春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p>

“我不可笑谁可笑。我整个一个傻X,被人家当出气筒耍着玩,我他妈的真是可笑到家了。”</p>

“对不起了,不过,你可以不来。”小乔为自己说出的话震惊。</p>

李小春突然扑到小乔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摇晃她,大声对她说,“你离开他吧,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的,跟我走吧,像从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乔乔,你还不懂么?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p>

“他已经走了。”小乔说着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紧紧搂进怀里。</p>

“乔乔,噢,乔乔……”李小春在雨点般吻的空隙激动地唤她的小名儿。</p>

他又把她放回到垫子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后他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小乔慵懒地躺着,偶尔配合一下李小春,这让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乔也想这么干。</p>

小乔不停地想着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说出来。在她觉得就要说出来的时候,李小春进入了她,她觉得身体里荡起一团浓雾,湮没了一切。</p>

当李小春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到她身旁时,她内心尚存的良知正在严厉地鞭笞着她的灵魂。“我想你该走了。”她对李小春冷冷地说,她的话像一道刺眼的光,划过房间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惊疑地撑起身子,看着小乔。</p>

小乔此时宁可伤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卑鄙。“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说你该走了,走,离开这儿,滚吧。”</p>

李小春坐起来,扯过小乔,将她的脸拉近自己,“你再说一遍。”</p>

“滚吧。”小乔轻声说。</p>

李小春想都没想就把小乔摔到垫子的尽头,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剧烈的疼痛反映到她的神经时,她希望自己的骨头断了。</p>

“你纯粹是个婊子,贱货。”李小春一边穿衣服一边骂。当他穿好衣服之后,看见小乔像猫一样缩在那儿,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乔近前,狠狠地踢了小乔一脚,小乔下意识地弯起上身,捂住被踢的腹部。“我操你妈,小乔!”</p>

李小春说完扬长而去。小乔笑了,接着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无法停止。因为李小春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那笑话说,有个外国人在公共汽车上跟一个中国人吵架。中国人说,操你妈。外国人听不懂,旁边一个懂英语的人替他翻译,他说他操你妈。外国人“噢”了一声,然后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p>

小乔戛然停止了笑声,房间里仿佛被她刚才笑声驱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拢逼近。她觉得一阵难忍的窒息,好像看见黑暗中有许多闪烁的光点,一个又一个射向她。</p>

她一直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热水器,借着外面街上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劲搓皮肤,直到很疼的时候才罢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铁钳揣进大衣兜里,然后穿鞋,临出门时她出于习惯伸手去关灯,灯亮了,她吓了一跳,然后又按一次关上了灯。</p>

她来到大街上,不停驶过去的车辆几乎都是轿车,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车。因为只有汽车急驶的声音,街道显出特别安静的模样,仿佛专为难过的人再添几分旷凉。小乔看着对面即将驶近的车辆,如果第五辆是出租车,她就乘出租车去,否则她走着去。</p>

第五辆是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停在小乔身边时,小乔想:一切都是天意。</p>

她只有一次和尹初石一起骑车路过这里,当时尹初石随手指给小乔那座楼,他说,“我干活就在那幢带地下室的灰楼里。”小乔知道他朋友的这个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个单元。她从第一单元开始敲门。</p>

“请问尹初石在吗?”</p>

“没这个人。”</p>

“请问尹初石在吗?”</p>

“谁?”</p>

“请问尹初石在吗?”</p>

门开了。</p>

小乔看着站在门旁的尹初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

“进来吧。”尹初石侧身让开路。</p>

小乔怯生生地从尹初石身边走进房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衣服刮到尹初石的身体,好像那样,尹初石就会发怒,马上赶走她。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简陋得让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发的边缘。尹初石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p>

“喝茶么?”尹初石问。</p>

“不,谢谢。”她好像来到一个陌生人家。</p>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没再主动说话。小乔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挑起一个话头儿。</p>

“我以为你能回家呐,这儿太简陋了。”小乔试探地说。</p>

“是么?我没回去。”</p>

“我找到几样东西,你忘带的。”小乔在撒谎。</p>

“怎么没带来?”尹初石看着小乔胆怯的样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识的情景。</p>

“这么说,你不想回去了?”</p>

“还能回去么?”尹初石又将烟举到脸前,小乔努力地想把目光从尹初石的伤痕上挪开,但是这不容易。她于是索性直视那几道伤痕。</p>

“我能把大衣脱了么?”小乔问。</p>

“随便。”</p>

小乔脱大衣时,尹初石想走过去拥抱她,他连吸几口烟,借此驱赶这个念头。小乔把大衣放到沙发上,尹初石看见衣袋里露出的铁钳。他走过去,把铁钳拿在手上,问小乔,“是对付我的?”</p>

“这两天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你我活不了,请你回来吧。”小乔根本不理会那把铁钳。</p>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那么多办法?”尹初石把铁钳扔到小乔的大衣上。</p>

小乔后悔自己说走了嘴。</p>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p>

“没有。”小乔想了半天,最终才这样回答。</p>

“是么,也喜欢撒谎了?”尹初石转过身背对着小乔。</p>

“我要是说去找他了,你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小乔说。</p>

“也许我们的路到了尽头。”尹初石转回身。</p>

小乔伸手夺过尹初石手上的烟头,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头也没皱一下,跪在地上,“我见他了,跟他睡觉了,然后来找你了,我再也不会见他了。”</p>

尹初石也跪下了,他拉开小乔的右手,扔掉烟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小乔左手背上的伤口,小乔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说,“你不用原谅我,但别抛下我。”</p>

尹初石再也受不了,他把小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心中盈满了神圣的情感,这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爱不需要原谅,真正的爱本身就是宽容。</p>

尹初石答应小乔三天后回去,他希望他们都能利用这段时间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后说,他还是爱她。他将一点烟灰撒到小乔的伤口上。小乔还是不相信尹初石三天后会回去,尹初石拎起自己的摄影包交给小乔,“你先把我的命根子拿回去,这下你相信我不是敷衍你了吧。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p>

“顺便问一下,你带着铁钳干嘛?”</p>

“我怕路上有坏人。”小乔说。</p>

二十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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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短暂的瞬间认识自己……</p>

尹初石在这个温柔的午后一直努力回忆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这个作家不一定很著名,因为他喜欢读一些人们不常谈论的书。其实这不过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后,但尹初石在这个午后找到一种温柔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个温柔的午后,尽管他一直都没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p>

下午两点多他换好衣服,离开地下室住处,马上感到阳光温和的拥抱,他感谢老天爷,在他又回小乔家的这一天安排了这么好的天气,有阳光仿佛就是好兆。</p>

他提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拎着换洗衣服在大街上转悠,好像加入了游击队。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战争,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击队员,因为这一直是他无法放弃的愿望。</p>

他走到中心广场附近,决定先去“男仕发廊”理个发。这是个专门接待男人的发廊,落地门窗雅致华贵,室内陈设一律是浅灰色的冷调子。这个发廊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价格昂贵。尹初石喜欢在这里理发,当然不是因为价格偏高,而是这儿有一个女理发师,尹初石觉得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他甚至怀疑过这个女人是机器人。</p>

她个子不高,身体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妩媚。她第一次为尹初石理发时,尹初石就格外注意这个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亲切又客气;不卑不亢却使人信赖,相信她的真诚的笑意发自心底。令尹初石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尹初石的微笑竞同第一次一样,丝毫不为彼此更加熟悉而变得随便或亲密。尹初石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恒定的微笑,将永远如此。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尹初石大惑不解。</p>

除了简短地询问顾客对发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说什么,精神集中地摆弄头发,脸上的表情松弛淡然。有时尹初石等候着,发现有的顾客也和他一样主动询问一些与理发无关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温和又简短,很快就使对方打消聊天的念头,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双手上。尹初石觉得把脑袋交给这个女人的双手,是种享受。无论洗发还是擦干,她从不会弄疼你。她的动作迅捷有力,可是当她的双手将力量作用到你的头上时,除了用力你还能感到几分绝不缠绵的轻柔。也许上帝只赋予这个女人一种天赋,那就是把握分寸。尹初石想,一个能够把握分寸,不,是总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将永存。他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上这个女人了,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但他会对她着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这个发廊存在,只要这个女理发师在这儿工作(根据她的外表,尹初石估计她至少可以为这个发廊继续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够的钱,他不会去别的地方理发。他的头发属于这个女人,但他绝不会勾引她,一次也不会。他在第四次理发时就这么决定了。</p>

尹初石跟着这个女理发师去洗头。当她用干燥的大毛巾从他耳旁伸过来,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发液的泡沫,然后两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裹住尹初石湿漉漉的头发时,尹初石睁开眼睛从侧面的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头发包在浅黄色的干爽的毛巾中,接受着女理发师的揉搓,顿时对自己的生活生出几分满意。理完发回到小乔那里,按部就班心平气和地处理最后的事情——离婚,还能发生什么更坏的事情吗?他跟着理发师回到椅子上,通过镜子他发现广场外侧有一辆无轨电车抛锚了。他想,他的生活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可怕,因为它差不多是糟糕到极限了,不会更糟。想到这儿他对镜子微笑一下,发生这么多事,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是这么想的。女理发师终于对他镜中的微笑做出了回答,“今天天气很好。”她说。</p>

离开理发店,尹初石精神抖擞,他看看表还有时间,决定再走几个街区,再乘车。他离开中心广场的环形路,拐进一条小街,小街上是高干住宅区,格外幽静,是闹市中的一片静土。从一幢幢洋房的围墙下走过时,尹初石想,女人会不会都有过这样的愿望,有朝一日通过婚姻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来。</p>

走到小街的尽头,尹初石发现自己离家很近了。他在路边站了一小会儿,突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有点怪。他的好心情来得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从前记住的一句话,但又想不起说这句话的作家作品。他没想回家,却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p>

尹初石掏出烟,点着一支,同样突然地决定回家取几个反转胶卷儿。他路过电话亭时赶走了事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他要回自己的家,用不着跟任何人打招呼。王一男朋友的出现,使尹初石在许多方面理直气壮起来。他不再像开始那样觉得歉疚。当尹初石再一次望见那幢灰色的居民楼时,心情重新好起来。他真的有些想念这里了。</p>

任何人都不能发现命运正牵着自己的手。尹初石在开门之前敲门的举动绝非出于情愿,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没有回答,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厅里静静的,有股几天没打扫过的陈旧气味。卧室的门和冰箱的门都紧闭着。小约的房门欠着缝隙,仿佛这意味着主人不在。尹初石没有脱鞋,径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个胶卷,放进旅行包里。然后他在卧室门前站了几秒钟,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p>

王一躺在床上。床边靠近他这侧放着两把吃饭时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别放着电饭锅和暖瓶。暖瓶旁边有水杯、麦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户那侧床边放了两个小木凳,一个木凳上放着洗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清水;另一个木凳上放着毛巾和香皂。床头柜上放着饭盒,尹初石看见筷子里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饭盒里。</p>

尹初石脱了鞋,走近王一,王一无言地看着丈夫。王一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尹初石,目光丝毫无意躲闪,好像丈夫三分钟前才出去,只不过现在又回来了。</p>

“你怎么了?”尹初石问得很恳切,他从王一过于平静的脸上猜到,她一定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过,并且悟到了一些东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p>

“我病了。”王一回答时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仿佛是忧伤乐段的一个不和谐音,一闪即逝。</p>

尹初石不知道该从哪儿靠近那张床。躺在床上的王一,围在床旁的东西,让他想起灵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马上驱走这个印象,坐到床脚,他的手下意识地搭在王一的被上,他觉得这房间的氛围十分压抑。</p>

“到底怎么了?”</p>

“我病了。”王一又一次回答时没再笑。</p>

尹初石突然明白了王一的病是什么,他站起来,靠着衣柜站着,接着他又为自己唐突的反应难过。虽然这是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妻子因为别的男人做流产手术时的正常反应。他看一眼王一,希望她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变比。</p>

王一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张平静的脸十分洁白。</p>

“他呢?”尹初石问。</p>

“我没让他来。”</p>

“谁照顾你?”</p>

“我自己。”王一没说吴曼下班后会过来替她料理一下,她不愿尹初石误解吴曼,以为吴曼在起推波助澜的作用。</p>

“懂了。”尹初召走过去,伸手掀开电饭锅的盖子,里面是粘乎乎的小米粥,他看一眼王一,王一的目光勇敢地迎向他,但没有任何锋芒。尹初石轻轻盖上饭锅,十三年夫妻,他能马上从王一自然但不自艾的目光中明白,她要惩罚自己,甚至不放过任何自我折磨的机会。</p>

“回来取东西?”王一问。</p>

“不。”尹初石说完端起电饭锅,“我在小约房间睡一晚,没地方去了。行么?”他一边问一边朝外走,并不想听到回答。</p>

尹初石将粘成一块的小米粥倒进马桶时,想起了那位作家的名字,他叫米克勒。就在接下来的这个瞬间里,他对自己感到陌生,“为什么要留下来?我是不是太不男人了?”他抬头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刚理过的头发整洁清爽,先看看冰箱里是不是能找到一只鸡,别的以后再说。</p>

尹初石将冰箱中的冻鸡放进微波炉中解冻,他想起王一上一次做流产手术,特意嘱咐他买冻鸡。她说冻鸡吃着安全,因为细菌都给冻死了。尹初石回到卧室取走暖瓶,他说,“我先不过来,你睡会儿吧。要喝水就喊我。现在我要用暖瓶。”</p>

“你在干什么?”王一警惕地问。</p>

“我中午没吃饭,想做点吃的。”尹初石离开卧室,随手将房门关紧。</p>

他来到厨房,等待微波炉那声清脆的铃声。他拿起门旁的电话,给小乔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他想,小乔一定是出门采购去了。说好了晚饭时回去,小乔会准备许多吃的。想到这儿,尹初石不安了。他取出化冻的鸡,用温水洗净,斩成小块,放进砂锅煮上。忙完这一切点上一支烟时,尹初石还是决定留下来,他要向小乔解释,但不必现在。他相信小乔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理解他的所为不会十分困难。眼下耽误一顿美餐,的确遗憾,不过,他觉得他和小乔还有许多许多时间在一起,共进晚餐,化解矛盾。</p>

当夕阳留恋地离开窗口,离开建筑,离开高耸的枯枝时,尹初石站在女儿房间的窗前,他已经闻到鸡汤的气味。从前的往事像蝌蚪一样凌乱地跃进他的思绪中。与王一似乎无法更改的结局,让他开始珍视这些回忆,而不是抵挡。</p>

尹初石将煮好的鸡汤盛进大碗里,用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油。他想让鸡汤凉凉,于是又给小乔拨了电话,依旧是电话记录器看家。他只好留言,“我有事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了,乔乔,详细的我们见面再谈。”尹初石没有想到,小乔此时正在他临时住处的门外用力敲门,因为她已经拿到他们合作的那本风光摄影集的样本。小乔为了庆祝想出一个浪漫的主意,她要和尹初石一起去300多米高的电视塔餐厅,俯瞰城市共进晚餐。</p>

尹初石端着鸡汤又一次走进卧室时,王一的表情起了巨大的变化:她很吃惊,好像尹初石能给她端来一碗鸡汤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同时,她的表情里也有几分“恐惧”,一种担心自己在丈夫面前软下来的恐惧。</p>

“我炖了一只鸡,你可以顺便喝碗汤。”尹初石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它听上去不那么关切。他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时,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老天在上,他并不想感动什么人。看王一的表情,他担心王一误解。其实,即使他只是一个邻居,也会帮忙的。</p>

王一端过鸡汤,小心不让它溅出来。她双手捧着汤碗放到被上。她低着头盯着鸡汤上浮动着的油珠儿。尹初石感到疲惫,靠墙坐到地毯上。</p>

王一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她尽力不使自己下咽时发出“咕咚”的声音,但事与愿违,她每次咽下鸡汤时,都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直到最后一口。她把空碗还放在被上,泪水哗哗汩汩地流了下来。</p>

她还是误解了,尹初石失望地想。女人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她们才是最倒霉的群体。他尤其为王一感到担忧,在情场,她不过是个幼稚的女中学生,尽管她总是显出持重老成的样子。</p>

“还要么?”尹初石不想理睬王一的眼泪,尽管心里也不好过,他还是不希望王一面对他的时候感伤。</p>

“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王一哭着说。</p>

“得了,你别犯幼稚病了,一碗鸡汤你就这样,将来还不定吃多大亏呢。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消灭理想主义的好杀手。”尹初石掏出烟,想想又放回去。</p>

“你抽吧。”王一擦眼泪,“没关系。”</p>

尹初石点上烟,狠吸一口,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留下的决定至少是不明智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我想我得走了。”尹初石站起来,“我还有个约会。”他走到床前,从王一手上拿过汤碗,他看见王一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一个人的时候肯定哭过许多次,他想。</p>

这时,电话铃响了。尹初石出于十几年来的习惯,顺手抓起听筒。</p>

“喂?”</p>

“尹初石?是你呀!这可真是天意。我是吴曼。”</p>

“听出来了。”</p>

“这么说你都看见都知道了?”吴曼问。</p>

尹初石没有回答。</p>

“不说话就是默认。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老尹,我让你帮忙,可不是因为你是王一的丈夫,谁不碰到倒霉的事?你说呐?”</p>

“你说。”尹初石有些不耐烦吴曼的琐碎。</p>

“我今天临时替别人夜班,回不去了。你留下怎么样?”</p>

“有这必要么?”</p>

“当然,不是侍候她,不过晚上有个人在会让她情绪好些。”</p>

“你觉得合适么?”尹初石问。</p>

“有什么不合适!这次怀孕对她刺激太大。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p>

“对谁?”尹初石仍旧很敏感。</p>

“她觉得对谁都是。这么说定了?”</p>

“好吧。”</p>

尹初石放下电话,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汤碗,他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挪到墙角去,然后又拿起汤碗。</p>

“你走后,总有你的电话。”</p>

“是么,今晚我还是留下来,约会取消了。没什么不方便吧?”尹初石问。</p>

王一笑笑,“现在这儿还是你的家。”</p>

“我可不这么看。”</p>

“他从没来过这儿。”王一小声说。尹初石看看王一,“我知道,这里是我们最后共有的地方,我知道。”</p>

尹初石来到厨房,又一次给小乔打电话。小乔仍然没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渐渐黑了,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已经看见星星在天边闪亮。</p>

三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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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竭力遮蔽自己的隐私时,往往忽视了一点:恰恰是遮蔽才加大了隐私的危害。</p>

在尹初石给小乔打电话的时候,小乔骑着自行车像一阵乱了方向的阵风,在城市里窜来窜去,到处寻找尹初石。因为她拿到了他们摄影集的样本,因此她想提前见到尹初石,她要热烈地庆祝一番。</p>

她先去尹初石的临时住处找他,然后又去了咖啡三角,在咖啡三角她给尹初石单位和母亲家打了电话:尹初石都没在。她对尹初石母亲称自己是她儿子的同事,可是母亲的口气十分冷淡,凭感觉小乔判断这位母亲已经知道儿子生活的变故,因此她对儿媳以外的一切女性表示冷漠,小乔想,如果自己有儿子,也许她会做出同样的反应。</p>

小乔路过啤酒村时,停下了自行车。她望一眼里面喧闹的景象,不由地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那时她常和一些朋友光顾此地,大家聊聊城市的趣事,朋友的轶闻,当然也少不了几则黄色笑话,时间居然也很快地打发了。现在她却情愿放弃了自己生活中的这一部分,全力投进了与一个人的纠结里。</p>

“我比从前更愉快么?”她走上啤酒村的台阶,暗自问自己。她推门的瞬间,发现此时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心境。这时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小伙子把一只手搭到了小乔的右肩上,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听啤酒。</p>

“大姐,你不是说……领我……领我看马戏去么?”他说话时舌头已经僵硬。</p>

小乔推开他的手,他顺势坐到地上,空着的那只手马上抓住小乔的裤角,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不过是一根绊脚的铁链。</p>

“你多大了?”小乔蹲下问他。</p>

“十六、十七、十八……”他说话时脑袋不停地摇晃,好像是一只就要滚到地上的皮球。</p>

“回家去吧,这么小你就开始酗酒,不想活了?”小乔说。</p>

“我不回家,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带我……带我看马戏吧?!”</p>

“回家去吧。”小乔又说。</p>

“你再说回……家,我揍你。”</p>

小乔站起来,她朝啤酒村里望去,没见尹初石的踪影,但是她有了一个奇怪的印象,仿佛全世界的男人,不分老幼,都在酗酒。</p>

“大姐,你说了带我……去看……马戏。”</p>

珍妮给康迅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康迅说没干什么。珍妮从康迅口齿不清的说话中判断,康迅正在喝酒,而且已经喝了不少。</p>

“有你的邮件,要我给你送过去么?”珍妮很想去看看康迅。她知道此时他一个人不容易打发时间。</p>

“随便。”康迅说完挂断了电话。</p>

康迅没说谢谢之类的话,珍妮感到康迅的情绪快要糟到极点了。她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难过,这难过来自无边无际的幻觉,每一种幻觉中康迅都在受着煎熬。她带上邮件和一些钱,也考虑是否带上一瓶酒。最后,她想康迅会有足够的酒,如果他要喝醉。</p>

康迅一点也没有马上打开邮件的意思,这其中有一个小包裹。他请珍妮坐到沙发上,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珍妮对面,又认真地端起酒杯。珍妮想,她来之前,康迅一定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沙发还没很好地恢复原有的弹性。</p>

“干杯。”康迅朝珍妮举杯。珍妮也举起手中的杯子,但没喝。</p>

“有什么新闻?”康迅问。</p>

“没什么新闻。”珍妮不想告诉他,大家关于他的议论。“你的钱还够么?我可以借你一些。”</p>

“如果我需要,我会开口的。”康迅又连喝两口,他不停地调整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些。</p>

珍妮把康迅拉回沙发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康迅满意地笑笑,举杯向珍妮表示了谢意。珍妮拿下康迅手中的酒杯,她说,“你要是想去看她,我陪你去。”珍妮放下手中的两只杯子,蹲到康迅腿前,拉着他的双手,“但你不要再喝了。这没有意义。”</p>

康迅抽出自己的手,放到头后,他向后仰着,感到头沉得像注了水一样。珍妮坐到康迅旁边。“你要去看她吗?”</p>

“不去。”康迅身体向下滑了一段,像一条直线倚在沙发上。“她不希望我去。我为什么还要去呐?!我去看她让她更痛苦更难受,我为什么偏要去啊?我不去,我等着,等着。”</p>

“等到什么时候?”珍妮问。</p>

“谁知道,能等到什么时候就等到什么时候。”</p>

“有希望么?”</p>

“什么叫希望?希望不过是一种幻觉。你觉得有,它就有。”</p>

“你不觉得你们都太老了?”</p>

“你在说什么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但我告诉你,我们不老,还有力气相爱。”</p>

“你误会我的话了。我是说她不是个一般的中国小姑娘。”</p>

“所以我才爱她。”康迅说完终于滑到了地下。坐在地上,他说,“我头疼。”</p>

珍妮帮助康迅回到沙发上躺好,她找来一条浸过冷水的湿毛巾放到康迅的额头。康迅安静地闭上眼睛,“真舒服,谢谢你,珍妮。”</p>

珍妮看着康迅的脸,他红润的双唇间在珍妮的凝视中越来越突现。她翘着一根食指,缓缓地靠近他的双唇……</p>

“不,珍妮,”康迅的双唇发出拒绝的声音。“你知道我现在很脆弱,你不能这样。”康迅说着,依旧闭着双眼。他觉得她的手指犹豫地离开了他的嘴唇。</p>

珍妮用舌尖舔湿了自己的双唇,将它贴到康迅的唇上。</p>

她在吻他,她也觉到他在回吻她。但他突然又把珍妮推开。“不,珍妮,我爱她。”</p>

“我知道。”珍妮又一次去吻康迅,她吮吸着,她觉得他口中的酒气正在点燃她。</p>

“不,珍妮。”康迅又在推珍妮。</p>

“为什么不?”珍妮死死地搂住康迅的脖子,吻着他的脸庞。</p>

“明天我们会后悔的。”康迅用力擎起珍妮的身体。</p>

“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珍妮清楚地说道。康迅的胳膊软了,他拒绝的力量像雨渗进泥土一样消失了。他从珍妮眼中看到了很深的绝望。这绝望的目光中透出的坚决能够打动所有动摇的男人,跟随它朝前迈上一步,落进万丈深渊或是攀上飘忽的云彩,一切都无法斟酌。因为这目光不是要提醒你注意世界的末日,而是感染你,同它一起倾听跟在你身后的迈向末日的脚步声。</p>

尹初石站在王一床前,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朝里推推,他问王一还需要什么。</p>

“不需要什么了。”王一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前方。</p>

“那我过去了。”尹初石说。</p>

“你就睡在你的老地方不行么?”王一平静地说。</p>

尹初石看一眼自己的被,它被折起来放在床脚儿。“没什么不行的。”尹初石干笑一声。“我去冲个澡儿。”尹初石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过于肥大的睡衣,平时他很少穿,所以也没带走。</p>

尹初石洗完澡,穿着肥睡衣又回到卧室的时候,王一的目光追随着他。尹初石铺好被子迅速钻进被窝儿后,内心仿佛被锐器猛触了两下,因为他又闻到了自己被子的气味。</p>

“这套睡衣你现在穿更肥了。”王一依旧直直地躺着。</p>

“以后把它送人。”尹初石说。</p>

“你瘦了。”</p>

“嗨,差不多吧。”尹初石敷衍着,他不愿就这个感伤的话题谈下去。</p>

“你过得好么?”</p>

“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吧。”尹初石拧亮自己这一侧的台灯,床头柜上空空的,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于是他又关了台灯。</p>

“我想跟你说说话儿。”王一诚恳地说。</p>

“说吧。”尹初石侧过身,面对王一躺着。王一把手放到头顶,仍然面朝上躺着。</p>

“我让你丢脸了吧?”王一问。</p>

“别这么说。”</p>

“我不是指我现在的样子。”</p>

“那你指什么?”</p>

“康迅,他是个外……”王一的话还没说完,尹初石就截断了它。</p>

“说穿了都一样。他是哪个男人,是哪国人有什么分别?”</p>

“你真的这么想么?”</p>

“是的。”尹初石的回答很吻合他现在的心态,他现在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事情发生之初,康迅的身份很刺激他。</p>

王一沉默了。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内心正泛滥着往日的温情。如果动一下,她会扑进尹初石怀里,她只想再闻一次她曾经熟悉的味道。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离婚后他们不能再躺到一张床上,即使在梦中。</p>

王一又想到康迅,但她觉得自己眼下对丈夫怀有的这份情感丝毫不妨碍她对康迅的爱。这情感是激情以外的,性以外的,是时间的结晶,但也是爱以外的么?</p>

王一很茫然。</p>

尹初石似乎也被同样的情感驱动,将一只手臂轻轻地放到王一的身体上。王一没有动,闭上眼睛,去感受它的分量。林中鸟儿无语,仿佛月亮也掩起面孔。尹初石又向王一近前挪动一下,然后将头轻轻放进王一的肩窝。</p>

王一垂下自己的手臂,将尹初石搂进怀里。她依旧紧闭双目,可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包括他们的呼吸。尹初石扬起手,触碰了一下王一脸颊上的泪水,他无法看透这到底是怎样的感怀。他离开了王一的怀抱;王一又将双手举过头顶,仿佛在和生活打个招呼。这一切宛如时间一样不留痕迹。</p>

他们安静地躺着,倾听着黑夜的声音,倾听着自己的内心,无法入睡。</p>

“睡吧。”尹初石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好像在宣布这安静的压迫暂告结束。</p>

“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王一似乎毫无睡意。</p>

“怎样?”尹初石平静地问。</p>

“很多女人回避跟丈夫谈自己情人的事,有的甚至撒谎。”</p>

“你不必撒谎。”尹初石说,口气没有变化,但他接着又说,“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必再撒谎。”</p>

“你是说我们走到最后一步了?”王一问。</p>

“你别问我。”尹初石感到眼睛发潮。</p>

“是的,我不该问你。”王一的声音很低,似乎自己站在远离真理的一边。“可我觉得你仍是我最信任的人。”</p>

尹初石被王一最后的一句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像王一这样不善经常表露心际的女人,说出这样话的份量。</p>

“这对你没什么好处。”尹初石故意把口气变得充满嘲讽。</p>

“我不要好处。”王一的口气中也有了几分强硬。“我只想跟你说说自己。”</p>

“你不担心我伤害你?”尹初石似乎并不情愿让王一袒露心际。</p>

王一哭了,她猛地扑进尹初石的怀里,仿佛尹初石的话冲破了她的堤坝。“我相信你永远都不会真正地伤害我。”</p>

“可我毕竟伤害过你。”尹初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p>

“我知道。”王一哽噎着说,“可这不是你希望的。”</p>

尹初石用力抱紧王一,为这个与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深深地感谢一切:感谢生活,感谢上帝。他为自己曾经是那个男人感到自豪。</p>

过了一会儿,王一离开了尹初石的怀抱,好像刚才促使他们拥抱的那种情绪已经消失。王一重新仰面躺好,她觉得现实又无情地回到眼前。</p>

“我想我们真是到了最后的时间。”王一平静地说。“我这么说很冷酷吧?”</p>

尹初石没有回答,他还没有完全把握住王一情绪的新走向。</p>

“其实我一直很高兴嫁给了你。你是个好人,我觉得这比别的更重要。但是我也知道我们的生活中一直缺点什么。”</p>

“缺什么?”尹初石问。</p>

“你没发现,我们彼此间已经好多年不说‘爱’字了?”王一问。</p>

“是么?”尹初石心里有个小小的震动。</p>

“我应该承认,我知道我们缺的是什么,可我从没刻意去追求这种东西,尽管我也有机会注意别的男人。我一直以为女人在婚姻中不能什么都有,我有安宁和安全,这让我满足。我想,我可以从书上、电影里欣赏别的男女间热烈的情感,而我不需要。”</p>

“可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尹初石说。</p>

“因此我觉得悲哀,我从没激发起你的热情。你从没为我发疯。”</p>

尹初石沉默着,他想说声“对不起”,但又觉得此时此刻表示歉意不妥。</p>

“认识康迅以后我才明白,”王一接着又说,“我才明白,这么多年里,我并不是不需要这种热烈的情感,只不过是没有适合的人引发它。”</p>

“你觉得这个引发者能承担一切后果么?”尹初石终于以一个男人的冷静提出问题的实质所在。</p>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有一天会慢慢地冷下去,但是现在还没有,它催使我向前迈一步,我别无选择。”</p>

尹初石为王一在情感方面显露出的幼稚感到担心。</p>

“我们结婚十三年了,今天居然也面临着离婚。”王一说,“有时我想,这世界上有许多力量,它们是彼此战胜的。你在戴乔和我们的婚姻的二者间,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其实你是对的。婚姻能够重新产生,爱情却很难。这也许是我们彼此理解对方心情的基础。”</p>

这时,尹初石又开始对王一的成熟和透彻感到惊奇。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睡在身边十几年的妻子。他甚至怀疑男人是否能够真正地了解女人。女人好像一团色彩纷繁的乱线,永无头绪。</p>

“你决定跟他走么?”尹初石希望谈话的内容变得结实些。</p>

“我想是的。”王一想了想说。</p>

尹初石想说,“好自为之吧,”可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诚意使这句话听起来真诚些。</p>

“我能求你一件事么?”王一突然问。</p>

“说吧。”</p>

“把小约给我吧。”王一说得很快,好像担心说慢了,这话的后半截会留在心里。</p>

尹初石没有回答,却在心里又一次泛起对女人的蔑视。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又一次这样想。</p>

“你可以和小乔再要一个孩子,她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王一不顾一切地说,“请你可怜我一次,让我的幸福完满吧。”</p>

王一的话把尹初石甩到了一个很荒凉的地方,他不得不坐起来,披上一件衣服,黑暗中盯着家具隐约的轮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想起和王一一起买衣柜的情形。那个女售货员十分热情。尹初石还记得她每次说话都无所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尹初石至今还没彻底忘了这个售货员。王一也发现了这个,在她往新衣柜里装衣服时,她说女售货员爱上了他。他还记得他把王一堵在衣柜前,狠狠地亲了她两口。然后他问王一是不是改变了想法。他还记得王一说,“那好吧,女售货员没有爱上你,你爱上了女售货员。”</p>

他似乎早就忘了这些往事,因为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往事却失去了亲切的面孔。黑暗中他的视线重新模糊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看见王一伸过手企图拿走他生命的一个部分。</p>

“你能回答我么?”王一怯生生地问。</p>

“怎么回答?”</p>

“请你相信我,他是一个好人,会对小约……”</p>

“也许他是个好人,可他不是小约的父亲,这一点你想过么?”</p>

“当然。”王一低声说。</p>

“既然你想过,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欠考虑么?”</p>

“我不能收回我提出的要求。”王一说完用被子盖住头。</p>

尹初石下床,去女儿的房间。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发现王一已经把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那个男人一边,甚至要把女儿也拉过去。在女儿房间他连续抽了几支烟,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情绪。他想见见这个男人,并不是看他是否适合做小约的继父,而是为王一。他永远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王一被遗弃,尽管王一可能永远都不再是他的妻子。</p>

三十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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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终于没找到尹初石,回到家听完尹初石的电话留言,呆住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没听懂尹初石的话。她坐在地上,又重放一遍电话录音:“乔乔,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所以现在就不解释了。说好了今晚回去,可是现在我无论如何给耽搁了,回去我再细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傍晚我一定回去,别担心我,到时一起吃晚饭吧!抱歉了,乔乔,相信你会理解。好了,明天见。感谢你的耐心。”</p>

小乔的思绪依然跟着电话记录器发出的声音,直到电话记录器回复到初始状态,发出尖厉的信号音。刚才突然空白的大脑也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想。她的感觉也随之活跃起来。她想她听懂了他的话,他今晚不回来了,他明晚回来。如果说她骑车到处找他的时候,背上好像背着一块冰,不时感到阵阵通心的凉意,那么他现在的话融化了这块冰,沁凉的冰水霎时涌进了小乔的腑肺:小乔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p>

他没有说他在哪儿,这意味着他在一个不大容易说清楚的地方;他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这意味着他不愿让我找到他;他说回来后详细说,这意味着我必须接受已经成为现实的一切,无论这一切是怎样的。明天,他当然可以做很好的解释,他可以先吻我,拥抱我,跟我睡觉,在性高潮刚刚消失的美妙时间里,用手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然后说出他的一切,也许是罪恶的一切,然后我就会又一次像从前那样,像傻瓜那样从心底从灵魂的最深处诞生理解: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我能理解,因为我多么爱他啊!小乔想到这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连同自己的骄傲和自尊都被人抓进手掌无情地捏碎了。她感到致命的窒息。她站起来,把电话记录器连同电话一起摔到地下,扯过一把椅子,用椅子的一条腿把记录器捣烂了,她大叫了一声:“为什么总是我去理解别人,谁又他妈的理解我呢!”</p>

接下来仿佛是一片还在继续膨胀着的静寂。这静寂像一张韧性的网把小乔压在下面。即使偶尔传来外面世界的噪音,小乔似乎也无法挣脱这个网,她觉得心口变成了一块硬结。</p>

小乔就这样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走进里屋,脱下自己的外衣,好像担心自己会把外衣甩向一个易碎的物件上,她用双手把外衣按到了垫子上。这时她发现她再也不会动手砸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因为她没有了愿望。</p>

她又从里间走到外间,站住倾听一阵,又向前走几步,又站住。她觉得在她行走的时候还有另外的脚步声跟在她后面,她又走动起来,故意把脚步放重,她希望能淹没那另外的脚步声。但那另外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脚步声总在。小乔在电话机旁悄悄地坐下,一种想哭的感觉在她的体内乱窜,寻找眼泪,可是没有眼泪。小乔抱紧自己的肩胛,视线盯着空中的一个地方,不一会便模糊起来。</p>

没人知道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多久,小乔终于把自己的双手从肩胛上拿开。她抓起电话听筒贴近耳朵,听见正常的盲音后,她迅速地拨了尹初石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已经记住了这号码,因为尹初石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拨这个号码,但每一次对方铃响之前,她都挂断了,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她知道尹初石不在那儿,但她怀疑他在那儿。她是想证实哪怕一次:尹初石在那儿。</p>

“喂?”电话通了,小乔听出接电话的是王一的声音。她挂断了电话。</p>

她按了重拨键。</p>

“喂?”王一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比第一次增加了几分不悦。</p>

小乔一言不发地握着听筒。</p>

“已经不小了,何必再玩孩子的把戏呢?”王一的声音清晰平稳,但却充满了蔑视。</p>

小乔放下了电话。</p>

第二天下午,尹初石跟王一说他要出去办点事,王一马上问他是否还回来。尹初石没有马上回答,从王一的脸上他看到几丝愁绪,也许她并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他想。于是他说他还回来一趟。</p>

尹初石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打听到了康迅住的地方。他想,这也许就是外国人与中国人的不同:他们藏匿不同的东西。如果是一个中国男人租一处房子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秘密同居,肯定不愿将公开,而康迅却将告诉了外办的收发室,并嘱咐那儿的人将这个告诉每个来找他的人。站在康迅的门前,尹初石还是迟疑一下,他怀疑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来见屋里的男人。</p>

他按了门铃,出乎他的意料,来开门的是个外国女人。尹初石的内心立刻稳定下来,仿佛刚刚找到成为不速之客的理由。他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王一的丈夫,然后说明了来意——见见康迅。</p>

珍妮侧身打开门,康迅已经站在她旁边了。</p>

“快请进来吧。”康迅热情地对尹初石说。</p>

尹初石走进屋里,十分掩饰地环视一下周围,不由地对这个老外的经济状况多几分担忧。康迅朝沙发那儿伸伸手,请尹初石坐下。这时,珍妮已经为尹初石倒上了热茶,尹初石为自己刚才的担心感到好笑:王一即将成为我的前妻,但不是女儿,我可不要搞错啊,尹初石想。</p>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珍妮。”康迅坦然地向尹初石介绍珍妮。</p>

尹初石朝珍妮笑笑,甚至没为此欠欠身子。</p>

“我该走了,再见,尹先生。”珍妮说完,尹初石又一次微笑,也道了再见。</p>

康迅将珍妮送到门口,他们用汉语说了几句感谢和不用感谢的话,然后屋里就只剩下两个男人了。</p>

“你的汉语说得不错。”尹初石说。</p>

“马马虎虎。”康迅搬过一把中国一般办公室最常见的那种木椅,坐到了尹初石的对面,“您吸烟么?”</p>

“现在不。”尹初石摆摆手。</p>

康迅没再开口,仿佛在等待尹初石提出谈话的题目。尹初石也没贸然开口,他多少有些后悔来见这个男人,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被动。据说,男人比女人更多理智或理性,但有时他们也更愿意调动自己的孩子气,硬朝着没路的地方走,直到走出一个柳暗花明的境地,或是撞个头破血流。</p>

“我不想在这儿久留,所以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尹初石这么说的时候所透出的几分气急败坏就很孩子气。</p>

康迅没有回答,他感到了尹初石的情绪。</p>

“开门见山你懂吧?”尹初石问。</p>

“就是直接说吧。”康迅友好地说。</p>

“你的汉语的确不错。”尹初石让自己的口气缓和一些。“你了解我妻子么?”他的语锋一转,切进了正题。</p>

康迅将身体往椅背上靠紧,然后又放松。他看尹初石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没想到尹初石能把王一称作“我妻子”,他心里多少为面前这个男人对妻子的这份感情打动了。他在考虑应该怎样为这样感情命名。</p>

康迅的思考又一次伤害了尹初石,尹初石想康迅以为他不再有资格称王一为妻子。他也没有马上再挑起另外的话题,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扫了几眼康迅。康迅正在用自己右手的食指敲着椅子的一条腿,仿佛在通知藏在里面的蛀虫赶快逃跑。如果动手,尹初石想,他不怕康迅,但没把握能占上风,康迅无论如何很壮。</p>

“也许我不像你那么了解她,但是我爱她。”康迅说话时,口气平缓,完全没有丝毫怄气的成分,这使得尹初石不安,他为自己刚才冒上来的念头感到羞愧。</p>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尹初石也将语气放平,但话语很锋利。</p>

“当然。”康迅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是尹初石却不高兴。</p>

“什么叫当然啊?都是虚词儿。”尹初石低声说。</p>

“虚词?你是指之乎者也吗?”康迅问。</p>

尹初石笑了,首先在心里他在嘲笑自己:跟个老外用汉语玩文字同戏。</p>

“王一有时很幼稚。”尹初石说完等待康迅的反应。</p>

“也许,可我很认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爱她。”</p>

“你们要一起离开么?”</p>

“我希望这样,但我应该等她的最后决定。”</p>

“我能知道你的经济情况么?”尹初石似乎在请求允许,但口气坚决,好像在暗示对方他必须知道。“当然,我这么问很不礼貌,但是我希望你能正确理解。我知道王一在这方面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许我太知道了,所以我才会问你。再有,我不是一个十分罗曼蒂克的人,也许由我提出类似的问题很合适。”尹初石说完,目光盯着康迅,直到康迅真挚地发出会意的微笑,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没被误解。</p>

“怎么说呢?”康迅向前探探身子,搓搓手,“我感谢你给我机会。让我们能多一点了解对方。”</p>

尹初石觉得康迅的话纯属客气,他们两个人之间不需要了解,他想,不是因为王一,他永远也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一个外国人的收入。</p>

“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这么坦白地问我,这说明……”康迅说。</p>

“这不说明什么。”尹初石拦断康迅的话,他不想和康迅达成什么共识。他看见康迅毛茸茸的手臂,仿佛还有待进化一样,心里正不舒服呢。他又一次后悔自己来了,也对面前这个异族人是王一男友的事实感到气愤。但他控制自己,他知道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p>

“好吧,”康迅的口气妥协下来。“在这儿我每月能得到差不多2000块人民币。”</p>

尹初石看着康迅,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的确没想到康迅挣得这么少。</p>

“当然,住房免费,所以还行。”康迅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了一下。他知道这收入和中国中等偏上阶层的收入差不多。他甚至也能肯定尹初石的收入比他要高些。男人的自信往往来自颇丰的收入。他多少有些难过,但不是为自己。他不觉得自己挣钱少有什么不好,够花,而且工作也不十分紧张,这让他很满意。但他知道中国人大都以为外国人挣钱很多。因此他的些许难过似乎很空泛,好像是他的工资让中国人民失望了。</p>

“是他们学校付你工资?”尹初石问。</p>

“对,是中方付我工资。”康迅回答。</p>

尹初石看看康迅没说什么。他掏出烟朝康迅跟前送去,康迅摆摆手,他说他不吸烟。</p>

康迅为尹初石拿来一个小碟子,全作烟灰盒了。尹初石又看康迅一眼,好像不相信他这么“贫困”。</p>

“我应该说,我也没什么存款。不过,我能让王一过得很舒服。我至少还有力气。而且我爱她,我能为她做一切。”</p>

“你为什么说到力气?”尹初石说完吸一口烟久久没吐出来。</p>

“我回国,如果王一想在城市生活,我也许找不到在大学当老师的工作。”康迅看着尹初石,仿佛在等待他吐出那口烟。他的表情十分坦率,好像尹初石已经是多年的旧友。这让尹初石心动一下,他吐出那口烟,连忙又吸几口。</p>

“当然,我会汉语,我可以在一些贸易公司找活儿干,而且也能挣不少钱。可是我不喜欢公司,我觉得所有的公司都很肮脏,尤其是跟发展中国家做生意的公司。用中国人话说,他们都很黑。我宁愿开卡车东奔西跑。”</p>

“有道理。”尹初石说,“挣钱有时候真是让人讨厌的一件事,但是,好像有规定,男人必须挣钱啊?”尹初石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尹初石笑过之后,第一次感到有一部分东西,他从自己肩上卸下去了。</p>

“如果一个人只对挣钱感兴趣,越挣越多,……”康迅说着,尹初石插了一句:“越多越想挣!”</p>

“没错,”康迅接着又说,“这样的人不是快疯了就是快坏了。”</p>

“很可能。”尹初石说,“不过,更可能的是,这样的人认为,不愿挣钱的男人全是疯子。”</p>

两个男人又大笑了一阵。生活在这一刻里现出轻松美丽的面容。</p>

“不过,你为什么不能回国找个不那么费力气的工作?”尹初石笑过之后认真地问,“凭你的汉语,不该成问题的。”</p>

“对,可是,我有比较特殊的情况。”</p>

尹初石警觉起来,但尽量不流露出来。</p>

“我在监狱呆过。”康迅老实地说。</p>

“懂了。”尹初石说。</p>

“在中国也一样吧?”</p>

“不太一样,中国现在是经济发展初期,这部分人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凭着勇气和拚劲儿都先富起来了。”</p>

“他们的害怕比常人少一些。”康迅说。</p>

“就是,值得牵挂顾虑的东西不多。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可能是整个世界呢。”</p>

他们再一次放纵地笑了。</p>

“你因为什么?”尹初石将“坐牢”两个字省略在肚子里了。</p>

“伤害。”康迅回答。</p>

“谁?”</p>

“我父亲。”</p>

“为什么?”</p>

“他打我妈妈。”</p>

尹初石透过指间缭绕而上的烟雾,看着康迅的脸。这张脸突然现出的几分执拗的表情,让尹初石想起自己的妈妈。他觉得康迅的表情触动了他,这是所有爱自己母亲的儿子们都可能呈现出的一种表情,好像一切都写在脸上:这是能为母亲拚命的儿子。</p>

有一个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康迅没有躲开尹初石的目光,相反却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尹初石感到了对方目光中显现的力量和决心。这既是较量又是交流,是这两个男人能体会到但却羞于表达出来的情绪。最后,尹初石借助香烟的帮助,首先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心里生出几分尊重,这和王一无关,也似乎和理解无关。他只是觉得他们是一种类型的男人。</p>

“我想,我该走了。”尹初石掐灭香烟,站起来,“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打扰。”</p>

“肯定不是打扰。”康迅说完也站起身。他诚恳的口气让尹初石感到:康迅也体会到了与他同样的情绪。</p>

“如果你有空,不妨去看看王一。她很需要帮助。”尹初石故意轻描淡写地说。</p>

“她能同意么?”康迅担心地问。</p>

“她这样做你能理解吧?”尹初石问。</p>

“当然,甚至我也愿意尊重你们的感情。”</p>

尹初石没说什么,望望窗口,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几分。</p>

“我觉得任何真正的情感都该受到尊重。”</p>

“没错。”尹初石说完对康迅笑笑,突然转了话题。“那个女人的事……”</p>

康迅立刻明白尹初石已经洞悉了一切,他多少有些慌乱,但也有几分高兴,为两个男人在聪明这一层次上的简洁的交流而高兴。全世界哪儿都一样,聪明人之间不用费话,康迅想到这儿,他说:“谢谢你给我机会,我会跟王一说清楚的。一点儿不复杂。”康迅说完又努力朝尹初石点点头。</p>

“既然不复杂,也别说得太复杂。”尹初石相信了康迅的脸:这张脸不会欺骗王一,即使需要面对的是错误。</p>

康迅听了尹初石的话会心地笑了,他扬起手臂,尹初石担心那热情的手臂会落到他的左肩上,他不希望这样。此时,他们已经站在门廊里,狭窄的空间似乎能够准确地传达彼此的心绪。康迅将手臂停在空中,接着又向后扬去,手臂在身后的墙上发出轻轻的声响。</p>

“再见。”尹初石再一次为康迅得体的分寸感到满意。</p>

“再见。”康迅为尹初石打开了门。</p>

三十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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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小乔在镜子跟前多看几眼自己穿黑大衣的效果,她就会耽搁一些时间,而不在她没想的地方见到尹初石。同时,她也不难从镜子里发现,她仍然是个有极大吸引力的女人,黑色让她平添几分冷艳。事实上,她照镜子只是要看看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因为她不想在她将要去的地方减损一丝一毫尊严。她想的就是“尊严”,她没想尊严有时跟衣着没关系。</p>

她决定去尹初石和他妻子的家看看。昨天夜里她几乎没睡,醒来后觉得眼珠儿拚命往外凸挣,仿佛要离开她的眼窝。她不停地狠狠地闭上眼睛,但眼前仍有许多黑芝麻一样的小东西飞来飞去。就像无法摆脱眼前这些黑色的小东西一样,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跟着她:她认定尹初石和王一在一起。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她盯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起初那儿好像没什么东西,但盯着盯着她就觉得有个东西了。但她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也试图驳斥自己,她找来各式各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感觉是凭空而来,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可言。这时,这种感觉便消失了。但她依旧无法入睡,二十分钟后,这种感觉又回到脑海。她想打电话证实,但她害怕拿起电话听筒,她也许宁愿依靠时间的帮助赶走这个感觉。但时间往往是这样,当它发觉你在指望它时,它就会变得让你难以忍受的缓慢。</p>

小乔找出安眠药,但她不想吃,持续不断的恶劣睡眠,使她对安眠药产生了一种程度的抗药性。她必须服用超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而超量服用又让她很难清醒,她必须因此昏沉沉地睡很久,才能起床。在这样睡眠的后期,她一半清醒一半昏睡,四肢无力,十分难受。她不想在尹初石回来时自己是这种状态。</p>

也许一个人在床上躺近二十个小时,无法入睡,始终被一种古怪但却强烈的感觉控制,那么,起床后的一段时间就会忽然变得重要。这意味着这个人已经无法正常思考,起床后的感觉是什么,他将照着去做,于是,这种感觉变成了一个人的命运。</p>

小乔穿戴好临出门时,接了一个电话,是李小春打来的。她几乎没听李小春说上两句话,就说,“你要是再给我打电话就不是人。”然后放下电话离开了家。</p>

电话另一端的李小春,右手紧握着电话听筒,不停地发狠地用力,好像一条穷凶极恶的狗正愤怒地叼着一根骨棒,却无法把它咬碎。最后他把听筒朝对面的墙上摔去,但没有传来他期望的粉碎或是撞击的声音。电话线让飞出去的听筒停在了半路,然后电话和电话听筒同时落到了地毯上。</p>

“操他妈的。”李小春狠狠地骂了一句,捡起电话,重新放好,穿上衣服也离开了家。</p>

小乔来到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立刻把她吞了进来。她觉得这好像是强制性的拥抱,生活迎面而来,不容分说。她看着擦肩而过的人们,手里提着形形色色的提包、提袋,匆忙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这时,一直握紧她的心的那只无形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她拐进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馄饨和一个夹肉烧饼。吃完饭付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平静镇定,好像也有足够的力气。尽管她还不知道这平静来自何处。</p>

“小姐,里面有日本大衣,要不要看看?”收钱的男人问小乔。小乔看他一眼,他又补充说,“全是八成新,消过毒的,肯定不会有艾滋病的。”</p>

“你留着自己穿吧。”小乔冷冷地说。</p>

“我穿不得,都是女式的。”那个男人认真地冲着小乔离去的背影喊。</p>

我真羡慕这样的人。小乔边走边想。</p>

再一次回到王一身边时,尹初石的心情就像刚刚下过雨的晴天,十分透朗。他有种预感他们四个人间所发生的一切会有个不同寻常的结局,这结局将建立在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情感——理解的基础上。在这一刻里,他甚至不能理解这一事实:为什么情变大都以龌龊结局?他想帮王一简单料理一下,然后回小乔那儿去。他觉得肚子里有太多的话要对小乔说。他的感觉这将是最后的时间,这以后,无论他和小乔还是王一和康迅,都将摆脱阴影和痛苦,正常地生活。小约也许会因此有两个气氛轻松的家。</p>

王一没有问尹初石去哪儿了。但尹初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隐蔽着的想法:她不该再像从前那样脱口而出,询问丈夫的去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尹初石把顺便买回来的东西提进卧室,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向王一交待,哪个应该先吃,哪个可以放时间久一点。王一的情绪他体察到了,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p>

王一看着尹初石,一脸疑惑,她想不好尹初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p>

“也许你可以打个电话,让康迅来看看你,有好多事不必太认真的。”尹初石展示完了这些东西,又一件件放进提袋。</p>

“你是指哪些事?”王一问。</p>

“那些不值得费神去计较的事。”尹初石说完一手提着东西,另一手捎上空暖瓶,来到厨房,他先烧上满满一壶水,然后分门别类地往冰箱里放东西。</p>

尹初石放好东西,站到厨房的窗前点着一支烟。他想,水开以后,灌满暖瓶,自己将离开,也许这一生里再也不会有机会和王一共处一个屋顶下。他转眼去看窗外,不远处就是另一幢居民楼,他继续吸烟。</p>

门铃响了。尹初石将烟蒂熄灭,看一眼已经发出微弱呼啸声的水壶。这时,门铃又急促地响了一下,尹初石决定先去开门。</p>

尹初石打开门,看见小乔像一尊铜塑一样扎在那儿。</p>

尹初石做梦也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人居然会是小乔。</p>

小乔伸手接了第二下门铃时,深深地懊悔起来。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来给她开门的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尹初石。这后来的想法在这一刹那无比坚定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她甚至开始盘算对来开门的人说些什么。</p>

小乔的确反应了一会儿,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尹初石。随后,她立刻警觉起来,就好像一条正在休假的警犬又接受了任务。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眼睛却像雷达一样不放过尹初石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表情。</p>

尹初石的第一个动作是迎出来,惊奇地问小乔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门口,像所有在瞬间变得愚蠢的男人一样。接着,他用一只手将房门在自己身后轻掩上,也像所有心怀鬼胎的男人一样。</p>

小乔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把尹初石的这两个动作准确无误地摄入心中。</p>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走近小乔,一边询问一边伸手去拉小乔。</p>

小乔又向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对方。</p>

“电话里我已经说了,回去我再详细解释。你到底怎么了?”尹初石多少平静下来。</p>

小乔也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怎么了,因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

“这样吧,你先回去,我随后也回去,反正我也正准备走呢。”尹初石说完又朝小乔走近一步,小乔又向后退一步。</p>

这时,厨房里水壶的哨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像远方传来的火车的鸣笛。小乔仿佛被这极具家庭特色的音响刺激了一下,脸上现出狰狞的笑意。小乔的笑让尹初石感到恐怖,所以他也没去理会水壶的呼唤。可是突然,水壶的哨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小乔脸上狰狞的笑意这时被一种透彻的恍然大悟置换了。她看着尹初石,终于笑出了声音。她的笑声怪怪的,像铁球滚过鹅卵石路面。尹初石无法忍受这笑声,他又一次走近小乔,伸出双臂要抱住小乔,以便制止这笑声,但是他没想到小乔用尽了全力,将他推向身后虚掩着的房门,他跌进了屋里。在屁股感到疼痛时,他同时听见了两种声音:小乔飞快跑下楼梯的声音;王一在厨房发出的一声惨叫。这两种声音仿佛由他的两个耳朵同时进入,在他的大脑中心相撞,他觉得眼前一黑……</p>

尹初石将倒在地上的王一托起来,走回卧室,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轻放在床上。王一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强忍着不放声哭嚎。</p>

她的脚被热水烫起了一层水泡。</p>

“大声哭出来吧。”尹初石说这话时,眼里也盈着泪水。他拨通了120救急电话,报告时,他一直看着王一赤红的脚,心里一阵阵紧缩。</p>

尹初石在等待救护车的这几分钟时间里,真正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必须去追赶小乔,哪怕追上她再扇她两个耳光,也是必须的。即使他和小乔在大街上扭打一团,也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不安。但是他不能离开,王一的脚伤让他目不忍睹,那一颗颗晶亮的水泡又在他心里撕开另外的伤口。他觉得浑身无力,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王一的大衣,之后,他坐在王一身边,将自己冰凉的手掌放到妻子的额头上,他又一次说:“哭吧。”</p>

小乔像一辆控制系统全部失灵的汽车,在大街上飞快地跑着。在她的脑袋里已经没有人行道,快车道,红灯绿灯的概念。她跑啊跑啊,穿过人群,穿过马路。马路人群,人群马路,在她身后时不时响起各式各样的咒骂:“你他妈的找死啊?不要命了?”</p>

“哎,你有病啊?眼睛瞎啊?干嘛往人身上撞?”</p>

“吃饱撑的啊?不想活了找棵树去,别撞坏了我的汽车……”</p>

医生告诉尹初石,王一得在医院留几天,烫得不轻,很可能感染。尹初石走到观察室门口,透过玻璃往里望了一眼,王一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直挺挺的,仿佛是一具尸体。刚才医生帮她处置伤处时,王一紧紧地握着尹初石的手。随后,当那阵剧烈的疼痛过去时,王一不安地对尹初石微笑一下,她说:“对不起,我刚才弄疼你了吧?”</p>

王一让人怜爱的表情勾起尹初石心中异样的感情。他知道得很清楚,王一是个刚强的女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或伤痛,她都会尽自己的努力去隐忍。但她的全部的女性的柔弱又是那么明显,都在这隐忍的过程中暴露出来,接着在男人心里荡起无限的怜爱。尹初石想,多数男人都不喜欢叫喊着要求得到爱怜的女人。有时他认真考虑过,是什么让他和王一的婚姻维系了这么久?现在他想是王一唤起的这种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怜爱。她越是隐忍坚强,他越想帮助她,爱怜她。这样的过程里王一女性的柔媚十分完好地保留了下来。</p>

“王一怎么能没有男人的照顾呢?”他心里又响起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埋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么多年他就是听从这样的声音,怀着这样的情感生活在王一身边的。只不过他从没清醒地意识到而已。他已经深深地习惯了这样对待王一,因此当他看见王一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无人照料时,他马上承担起照顾的责任,哪怕只有一晚一天,他也要做。他习惯了,也许他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的。</p>

他离开观察室,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再一次想起小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爱她,但却不能像对待王一那样怜惜她。他也感到了歉疚。他走近电话机,给学校外办打了电话,问到康迅的电话号码。他想,王一是永远也不能没有男人照顾的女人,那么现在该由康迅接班了。他已经耽误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必须马上去找小乔。这是他眼下的愿望、责任和心情。</p>

从医院大门向西走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座七层的居民楼,一楼都变成了饭馆。尹初石不太喜欢医院附近的饭馆儿,但他经过那一排紧紧相邻的小饭馆儿时,还是被吸引了。正值晚饭的时间,每家饭馆都有不少的顾客,人们聚在灯下,守着热气腾腾的酒菜,轻松地交谈着。尹初石感到肚子饿了,但他想还是先回小乔那儿,也许和小乔一块出来吃饭。当他经过倒数第二家清真饭馆时,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像下水道一样哗哗地响了起来,他站住,考虑是不是先在这家清真饭馆吃点什么,不必吃得十分饱,他的确饿了,而且他担心和小乔吵架不会速战速决。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喂饱肚子的念头,并且为自己居然在这时候还考虑是不是吃东西感到内疚。他继续向前走,但脚步却有些迟疑,他又回头看一眼清真饭馆里的人们,他们正吃得大汗淋漓。</p>

尹初石扭回头准备向前走的时候,在他前面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显然刚从身后的饭馆出来。尹初石向前走去,并试图绕过他们。但其中的一个人伸手拦住了尹初石:“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够哥们了吧?”这个说话已有几分醉意,借着饭馆门前并不十分明亮的街灯,尹初石没有认出这个人,他也不想纠缠。在大街上遇上喝酒男人的纠缠,也许是每个男人都可能碰到的事,他想。</p>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尹初石闪开那个男人的手,继续向前走。</p>

“哎,同志们,你们听见了么?这家伙也太他妈不是东西了,他跟我老婆睡觉,把我老婆弄得疯疯癫癫的,现在却说不认识我。”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跟在尹初石后面。</p>

尹初石通过声音想起来这个人是谁。走到一根电线杆子下面,尹初石站住,回转身,看见李小春的脸色惨白。他肯定没少喝酒,但没醉,尹初石想。</p>

“哎,你有老婆么?”李小春的一个同伴含混地问他。</p>

“现在没有了。”李小春像孩子似的回答。</p>

“让这家伙给弄去了?”另一个同伴问。</p>

“没错。”李小春说完,朝尹初石逼近一步,另外的同伴也跟上。</p>

尹初石立刻感到了那种交手前的紧张,他觉得心跳陡然地加速了,浑身的肌肉都像石头一样僵硬起来。他没有马上说话,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镇定下来。</p>

李小春抬起手臂扶到尹初石身后的电线杆上,说:“你要是现在讨个饶儿,也许我们给你留口气。”</p>

“说话吧,那样你明天兴许还能看见太阳。”一个同伴说。</p>

“要是明天没太阳就糟了。”另一个说。</p>

“你干嘛要跟我过不去?”尹初石控制自己,十分镇定地问李小春。</p>

“今天我喝了点酒,不妨告诉你真话,听好了:我一想你就恶心。”他说完和另两个人一同大笑起来。</p>

“我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怎么样?”尹初石左右看看,已经开始有行人注意他们。</p>

“我看咱们得满足这家伙的要求。”李小春对同伴说,“合理要求嘛,挨打也怕人看。”</p>

李小春话音未落,尹初石已经朝前走了。李小春的两个同伴有点担心尹初石会把他们领到危险的地方。李小春让他放宽心,他说:“知识分子没有地盘,全是胆小鬼。”</p>

尹初石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然后站住面对着李小春和他的同伴。他说:“一对一,还是你们一起上?”</p>

“废话,”李小春立刻说,“不一起上我们干嘛跟你来!”</p>

“好,李小春,你听好。”尹初石竖起食指对着李小春,“咱们谁都不是没打过架,你要是为小乔打我,或是小乔让你来打我,我绝不还手。要不是这样,你们可以打死我,但你们也得留下点什么。”</p>

尹初石话音刚落,左边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他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出拳的男人说:“我他妈的最烦这帮喝墨水的,叽叽呱呱费他妈什么话,打架就是打架,少费话。”</p>

“说得好,哥们,”李小春看见尹初石试图站起来,便走过去,一脚闷在尹初石的脸上,“算你猜对了,这脚为小乔,”说着,他抬脚又朝尹初石踢过去,尹初石面朝下已经用手臂护住头,李小春的第二脚踢在了尹初石的小臂上,“这一脚为你老婆,”李小春说完扣起双手,向尹初石后颈砸去,“这一下为你女儿,你这个臭流氓。”</p>

李小春的同伴看见尹初石已经没有还手的可能,立刻也冲上去,十分放松但也十分用力地用皮鞋踢尹初石的肋骨,仿佛他是一个挡住他们去路的沉重的麻袋。</p>

他们连踢带打,兴头终于过去了。其中一个人说,“咱们撤吧,知识分子都不经打,别再闹出人命来。”</p>

李小春又狠狠在尹初石屁股上端了一脚,然后后退两步,光线不好,但仍能看见尹初石的周围蔓延的血迹,晚上,血是黑色的。一个同伴过来拉李小春离开,这一刹那,李小春心里感到的不是愉悦,不是他期望的那种复仇的快感。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尹初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他发觉有人拽他,他醒了过来。他听见周围的人说,该送他去医院。他摆摆手。有一个老头儿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试图听清从尹初石翻肿的唇里发出的声音。尹初石费力地说:“别……送我……到这……个医……院。”</p>

老头儿听清尹初石的话,起身有些愤怒地对围观的人说:“这人真可气,都到这份上了,还挑拣医院!”</p>

人群发出一片嘘声。尹初石感到内心说不出的厌恶。他试图站起来,但又跌倒了。于是他开始爬。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近他,用力将他搀起来:“我扶你打个车。”小伙子说。</p>

“谢谢。”尹初石说完这句话,嘴角又流出一股血。</p>

当尹初石躺在另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床上时,疼痛开始加剧了。但是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当他听见大夫说,会不会有脑震荡时,他觉得自己摇了摇头,但他没把握大夫看见了他的这个动作。他感到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坦然,每一次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时,都好像是对他心灵的一次温情的抚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欠债的人,现在倾家荡产了,但终于还清了债务。当他听见李小春踢他时喊道:这脚为小乔,这脚为你老婆时,他便失去了所有抵抗的愿望。也许他内心的这种坦然就是从那一刻里开始的,他想,他是被这两个女人打倒的。</p>

于是,他昏睡了过去。当他重新醒来时,听见大夫和护士在议论费用以及怎样通知他的家属。尹初石费劲儿地扭头,意外发现送他来的小伙子还在,正一筹莫展地站在大夫身后,他朝小伙子摆摆手,示意他掏出自己的钱包。</p>

“卡。”他费力地说出这个字。</p>

小伙子从尹初石钱包里掏出一张“龙卡”,然后又凑近尹初石的嘴,记下了一个电话号码。</p>

“现在你可以替他交款去了。”大夫对小伙子说。</p>

小伙子用目光征求尹初石的意见,尹初石点点头。小伙子也点点头,然后挥手告别。尹初石也抬手,但感到钻心的疼痛。</p>

“别动那支胳膊,小臂骨折了。”大夫说。</p>

三十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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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迅出现在观察室门口时,王一的心悬跳了一下,仿佛是由高处落下的秋千。吃惊之余她感到难以名状的陌生:站在门口用目光寻找她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么?她怀疑自己的感觉,就像她怀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他们分开不过一周多时间,她甚至不愿他发现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在他出现之前,她是那么想念他,甚至每时每刻,甚至在尹初石的旁边。</p>

康迅迎着其他患者探询的目光,捧着一束盛开的鲜花,从容镇定地朝王一走过来。当他的目光捕捉到王一的目光时,立刻释放出充满力量的柔情。这目光直达王一的心房,像充电一样在王一那儿唤起力量和勇气。这目光好像在说,即使这些患者固执的目光是举着屠刀的魔鬼,他们也将从容镇定地迎接。</p>

康迅用英语跟王一打了招呼,然后把花束放到王一的床头柜上。这时一位患者的陪护悄声对临床的陪护说,“他说的是英语的哈罗,我能听懂。”这位年轻女人说完,又直勾勾地盯着康迅和王一。</p>

康迅和王一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康迅四下看看,企图找到一个东西。</p>

“这儿没有花瓶。”王一用英语说。</p>

“我找椅子。”康迅说。</p>

“床下有个小凳子。”王一回答。</p>

康迅在王一床边坐下。他将一只手十分掩饰地伸到王一的被下,抓住王一温暖柔软的手后,紧紧地握住,不时地用力,用力。王一觉得泪水直往上涌。她用手指去抚摩康迅滑润的掌心。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皮肤的记忆有时是那么结实的联系,王一觉得抚摸康迅皮肤的质感,好像是迅猛而来的潮水,立刻驱逐了刚才萦绕着她的陌生感,随之而来渐渐升起的是旧日的亲切和隐约的欲望。他们把这一切都寄托在被下的两只手上,它们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宛如两个炽热的身体……</p>

他们的目光久久相对,一刻也不愿分开。康迅尽量使自己的呼吸轻缓。他说:“不用把花放进花瓶,我已经见过医生,过一会儿,换过药,我们就回家。”</p>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问。</p>

“他告诉我的。”</p>

“你见到他了?”王一又问。</p>

康迅想了一下之后说:“他给我打电话了。”</p>

王一随康迅回到他们的住处。打开房门王一感到了凄凉。一种没有女人时房间特有的气味,使她对康迅产生一种近似母爱的怜惜。她站在起居室中央,深深地呼吸了两次。</p>

“闻到什么了?”康迅问王一的时候,心里在想,是不是马上将珍妮的故事告诉王一。</p>

“你的气味。”王一轻轻地回答,声音中浸着柔情。康迅决定另外找时间说那个故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王一休息好。</p>

康迅要王一去卧室躺下,王一坚决反对,她说她已经躺够了。然后她问康迅准备做什么。</p>

“给你做点好吃的。”康迅说着将王一拥进怀里。他们热烈地亲吻,仿佛要把对方吮进自己的身体里。康迅的唇像一阵狂风,从王一紧闭的双眼掠过,在她雪白的颈间做了一次疯狂的停留,而后向下,他解开王一的衣襟,认真甚至有些庄严地捧起王一沉甸甸的双乳,将头埋进去。他不停地亲吻,到处,到处,直到王一皮肤泛出热烈的红色。王一觉得来自皮肤的热辣的痛觉汇合着心底的渴望,冲撞着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抓住康迅的耳朵,将他的脸重新放到自己的脸前,伴着她急促呼出的热气,她说:“现在!”</p>

王一的话好似一盆冷水浇到了康迅的头上。他怔住了,停上了亲吻,他看看王一,突然绝望地将王一的头搂进怀里。</p>

“不,不,不行。噢,王一,我爱你,我想你。可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拥抱王—……</p>

康迅把王一安置在沙发上,让她半倚半卧,然后开始做饭。王一建议康迅将准备工作由厨房挪到起居室来。康迅认为是个好主意。这样,康迅一边忙碌,一边用英语与王一交谈。</p>

“我的手没坏,也能做点什么。”王一说。</p>

“好吧。”康迅将一只装生鸡蛋的碗交给王一,并在里面放许多糖,“慢慢搅。”他说。</p>

王一搅着蛋液,不时地看一眼康迅的身影。她感到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切感又重新围绕着他们,仿佛已结婚多年,仿佛结婚了多年,那爱情依然活着。</p>

“你在想什么?”康迅背对着王一问,他正在把牛奶倒进一只小钢精锅里。</p>

“我在想,为什么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p>

“因为婚姻必须持续很久。”康迅说着将装牛奶的袋子扔进一只盆里,那里已经有蛋壳和别的弃物了。</p>

“爱情不能持续很久么?”王一问。</p>

“不是爱情本身的问题,我想。”康迅说着又将一些面粉倒进牛奶里,“是爱情携带者的问题。”</p>

“什么叫爱情携带者啊?”王一笑了。</p>

“爱情携带者就是爱情携带者,我们都是。”</p>

“爱情携带者有什么问题?我想每个人都有希望永远携带着爱情。”王一说。</p>

“肯定没错。但人们常常没有足够的耐性,或者说耐心,所以携带爱情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愿望。在想拥有爱情,爱情却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这愿望很强烈呢!”</p>

“不是每个人都没有耐心。”王一说。</p>

“对,但这些人的耐心往往是对不同事物保存的。爱情不是一本书,你可以放到书柜里保存五十年而不变质。爱情是一种植物,需要浇水照料。让一个人每天给同一种植物浇水,需要伟大的耐心。”</p>

“我们能有这样的耐心么?”王一问。</p>

“也许没有。所以人们说真正的爱情都是破镜重圆的爱情。”</p>

“你怎么这样说?”王一很敏感,她以为康迅是暗示她和尹初石的关系。</p>

“对呀,也许我们结婚后没有足够的耐心,那么可能会分手,然后我们的爱情就会面临新的机遇:破镜重圆。”康迅说完目光热烈地盯着王一,手里端着钢精锅。</p>

“我们还没结婚呢。”王一说。</p>

康迅放下手中的锅,走到王一跟前,蹲下,将王一搁在腿上的碗放到地上,然后抓起王一的双手,“对,但是你得跟我结婚。我不会放过你。”王一看着康迅真诚的脸,心里很感动。</p>

“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不害怕结婚?”她问。</p>

“让这个人知道婚姻所有的弱点,让这个人还深深地爱着。然后这个人就会明白,婚姻是爱情的唯一出路,尽管婚姻有这么多弱点。”</p>

王一无奈地笑笑,示意康迅将地上放蛋液的碗递给她。她接着用匙搅动鸡蛋和糖混合的液体,她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她停止了搅动,对康迅说:“去厨房吧,我饿了。”</p>

康迅高兴地离开了。王一重新去看碗里黄色平静的液体。她用匙从中间划出一道小沟,小沟两边的蛋液迅速流向小沟,弥和了沟壑,只是在一个瞬间,蛋液的表面又平静如初,丝毫没有弥和后的痕迹。她又做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她觉得奇特,把蛋液和糖搅在一块,就有这样的力量——不留痕迹。她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康迅说的破镜重圆,她笑了。人做不到这一点啊!无论他的破镜重圆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人和人弥和沟壑,永远也不能不留痕迹。她觉得遗憾,不仅又是为自己,而是为人。</p>

“也许我真的该和康迅一道离开,结婚,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并且小心爱护这新的生活。”想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当康迅又一次回到起居室时,王一将自己已经下定的决心告诉康迅,“你真的最后决定了?”他问。“真的!”她回答。“跟我走?”“对,跟你走!”</p>

有人说,当人们在回忆和希望中感觉幸福时,这幸福便是永恒的。但是谁又能只停留在回忆和希望中呢?!在回忆和希望之间,常常就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现实。回忆、现实、希望,小乔就是在这三者的不断更选中度过了不安的二十四个小时。</p>

总是在午后,她感到难忍的饥饿,如果她陷在某种不能自拔的恶劣情绪中,她觉得浑身发软,不由地想起李小春。当她清楚地知道,李小春再也不会带她去吃小笼包的时候,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悲凉。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吃完后,她回到房间,突然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至少把眼前的这团乱麻理一理。她心里充满了对尹初石的仇恨和蔑视,但有时她也怀疑自己怀有这两种情感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必须和尹初石说清楚,所以她想先跟自己摆清楚。</p>

她打开录音机电源,找出一盘孟庭苇的磁带放进机器。好久没听这盘带子,她被忧伤的旋律和歌词吸引了。</p>

天还是天,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p>

她觉得沉积在心头的忧伤与另外的忧伤在眼前相遇了,泪水盈满了眼眶。</p>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p>

小乔痛哭起来,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悲伤的身份——憔悴的妹妹,仅此而已。</p>

小乔的反省就在这首歌的旋律中开始了。她哭得十分伤心,但是谁又能想象,当她泪水停止的时候,什么样的思想会钻入她的脑袋。这思想会为此时此刻脆弱的她指引一个方向,这方向对尹初石并不重要,但对小乔却是十分重要。像老人常说的那样,路是自己走的。</p>

小乔骨子里绝对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因为她无法陶醉在痛苦中,尽管她常常陷在痛苦中。而有另外一些女人,是靠痛苦滋润的。这些女人不幸耽于痛苦中时,比如被所爱的人抛弃了或是误解了,她们会随着痛苦顺流而下,胡乱花花钱,听忧伤的歌曲,一边听一边流泪,最后给最好的女朋友打电话,去饭店喝一通,把心中的苦痛都倾吐出来……最后,她们会为情人爱人离去的事实感到无奈,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但又觉得无力避免这种伤害。于是无可奈何变成了主导情绪,也许会去招惹别的男人,以求得平衡。这些女人沉溺痛苦中时,也像无害的小动物,既不会伤着别人,也不会伤着自己——真正的浪漫者。</p>

而小乔与这些女人的不同之处首先是:她无法把自己放到次要或被动的位置上去。她大胆热烈富有情调,一旦碰到意中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去全身心地投入,接着是占有的欲望。她不是一个蠢女人,当然不会去恳求一个男人,但在占有欲的支配下,她要求分辨是非。她无视在情人爱人中间不存在是非的经验,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这也许是她作为一个自信的女人的悲哀所在,也许她从没意识到女人柔弱所能产生的巨大力量。她觉得只要她站在道理的一边,就该是胜利者,从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p>

她回忆了还能记起的每一次与尹初石的吵架,立刻被自己发现的事实惊呆了:几乎是每一次吵架过后,尹初石都会让她觉到她是错误的一方,接着是她真心地道歉。</p>

两个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错了,并且道歉,这似乎不是这个天下的道理。为什么总是我错了,怎么可能每次都是我的错?!小乔想到这儿,所有的细胞刹那间活跃起来,仿佛找到了她和尹初石之间问题的症结。然后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伤害了。她马上又联想到尹初石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刚刚微弱下去的怒火。难道他的道理是上帝亲手给予的么?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爷一同给的,他也应尽快赶来,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因为她——小乔认为他错了。她觉得自己的骄傲甚至自尊统统让尹初石给弄坏了。在这场恋爱中,如果她得不到尹初石,她感到自己将一无所有,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破坏她。尹初石别无选择,只有向她哀求原谅,他们才会有个未来,她才能讨回自己从前的自尊。</p>

但是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敲门声,没有人理睬她。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p>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尹初石家的电话,她想像一个真正的泼妇那样,在电话里大骂尹初石一通,操他妈,操他奶奶,什么话她都能骂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发抖。她觉得自己已经裸体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顾及脸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人报复。如果尹初石不在,她就骂王一。她是这么决定的。</p>

电话铃一直响到最后的极限,然后自动挂断了:没有人接电话。小乔第一个涌入脑海的念头是尹初石和王一私奔了。接着又被第二个念头否定了:他们正在一起做爱,所以没兴趣接电话。</p>

小乔立刻跳了起来,周身的血液像通了电的小河,疯狂地流动着。她要马上去王一家,不开门就永远砸下去,直到他们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想杀人了。</p>

临出门之前,她站在鞋柜前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没有力量杀人,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门更严重更厉害的事,让尹初石后悔一辈子,不然她会爆炸的。她回到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找出一叠信纸,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遗书。</p>

她相信尹初石对这样的恐吓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不再相信尹初石还爱她。除了爱以外还有良心和道义。她要他进门之后的时间像在地狱里度过的光阴一样。她写着写着,流泪了。她从自己已经写下的文字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但她并没有想到去死,她写好了遗书放到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决定去父母家小住几天。</p>

在人的一辈子里可能会有许多绝境,但并不是每个绝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还有一点感觉和希望,就会活下去,尽管生活像保尔。柯察金认为的那样,活着有时比死去更难。小乔来到大街上,将自己汇入下班的人流中时,对自己留在房间里的遗书感到一些悔意,她看着过往行人的面孔,在两个男人的脸上她发现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这表情打动了她,在心里突然放下了对尹初石的恨。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冷酷地对待尹初石,尹初石也是一个脸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这样的表情总是能深深地打动她。</p>

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决定先去尹初石的住处,她希望尹初石在,并能跟她好好谈谈。然后再毁掉那份遗书也来得及。她突然有种预感,尹初石不会先于她走进那房间的。</p>

当她敲尹初石临时住处的门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她回头发现是一位老人。他说:“不用敲了,没人。这小伙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我能知道。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我替他修了两回了。”</p>

“好几天没回来了?”老人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到了小乔的心里,她又强调地问了一遍。</p>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要是回来了,我能不知道?”</p>

小乔的思维又钻进了一个窄小的胡同,她无法思考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思想重新集中在王一身上。当她又坐出租车来到王一家门口时,精神又有些像临出家门时那样恍惚。她拼命敲王一的家门,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对面邻居打开了房门。邻居要小乔不要继续敲下去了,没人开门就是没人在家,为什么敲起来没完啊!</p>

“他们家人哪去了?是男人女人一块走的么?”小乔迫不及待地问。</p>

“谁知道,我们又不是看守。”邻居说完不高兴地关上了门。</p>

小乔一步一步地下楼梯。她想,他们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在房间里睡觉,可是他们肯定在一起,也许旅行去了……</p>

小乔再一次来到大街上,人流疏朗起来,已经过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时间。她觉得大街上的人像银幕上映出的皮影一样,飘飘忽忽……她信步向前走,心里一片茫然,她甚至不能想一下去什么地方,好像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对她都一样。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压力,呼吸有些困难,但她不敢大口呼吸,好像那样她会立刻飞向空中。</p>

在离小乔行走的街道500米远的另一条大街上,一辆小型卡车正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在傍晚城市的大街上,这速度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司机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他有些秃顶,这不禁使人怀疑司机是否是他真正的职业。他看上去像是文化人呢。后来他向警察解释,他要去机场送点货,因为要赶班机,所以速度稍快了点。他说他的确是司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了。</p>

他开车拐上这条大街时,心情不坏。这是条中间有甬路的大街,甬路上是树木,现在只有一些柏树还保持着绿色。他并没有太分散精力去看这些树,他知道常有行人突然离开这些树木,横穿马路。他没有因此减速,但保持着警觉。接着他看见一个女人贴着快车道的路边顺着他的方向向前走。他先是很生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喜欢让一辆辆汽车擦肩而过,为什么不去中间的甬路?也许是因为生气他没有减速,但他鸣笛通知了这个行走者,后面总是有车的。</p>

他向前开着,他很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前面,也许是个疯子。这时他的汽车前部几乎接近了这个女人。仿佛是一阵风将这个女人吹到了他的汽车上,他的脚触到刹车上时一切已经发生了。</p>

一切都晚了。</p>

他坐在驾驶室里,两分钟之内一动没动。他仍然搞不懂是什么力量让那个女人倒向他的汽车。十年前他开车出过一次事故,一个女人因为这次事故成了跛脚。他曾经为此感到难过。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是责任者。他依旧坐在驾驶室里,直到一个过路人把他从汽车里拉出来。</p>

“你他妈的是动物啊?这女的都快死了!”这个过路人扯着司机的衣领大声吼着。</p>

这时,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p>

后来,司机对赶来的警察平静地说:“我真倒霉,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找死。”</p>

“闲话少说,执照!”警察向司机伸出手。另一个警察也从死者身上发现了记者证,他对同伴说:“电视台的,叫戴乔。”</p>

三十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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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家庭中可能有九十七个保持着这样的饮食习惯,午饭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随便吃点什么,晚饭正八经儿地做一次,大吃一顿。尹初石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在诸如这类生活细节上,始终保持科学态度。她从来都是认真对待午饭,而不是晚饭。但自从小约搬来与她同住之后,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则面前做一退让:小约午饭只能在学校吃,路程太远。这位奶奶于是只好认真地做好每一顿晚饭。但她要求小约晚饭后与她一起散步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样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饭吃得过饱过多可能带来的弊处。小约也很高兴与奶奶一起散步。散步的时候小约喜欢讲学校的事,奶奶笑眯眯地听着,遇到太现代太时髦的想法,奶奶有时会感慨地拍拍小约的肩头,说道:“世道真变了。”</p>

“世道不变,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小约总爱这样“顶撞”奶奶一次,她知道这不会让奶奶不高兴。</p>

“你说得对,”奶奶说,“可是变来变去根本是离不开老祖宗的理儿。”</p>

“谁知道呐!”小约隐约觉得奶奶的这句话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认这个道理,于是她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把话题岔开。“昨天我还梦见汉克。布鲁斯和我在一条船上哪!”</p>

“谁是汉克。布斯?”奶奶说不全外国人名字。</p>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约大叫道。</p>

“甘普又是谁?”</p>

“甘普就是阿甘呐!”</p>

“可他到底是谁啊?”奶奶着急地问。</p>

“他就是那个美国大傻瓜啊!”小约兴奋地大叫着。</p>

“这么说现在你们开始喜欢傻瓜了?”奶奶问。</p>

“傻人有傻福。”</p>

“这就对了,这就是老祖宗的理儿。”</p>

“奶奶,你绕荡我!”小约撒娇地推操着奶奶。</p>

……</p>

奶奶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做晚饭。当晚饭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奶奶抬头看表。她想,最多还有十分钟,小约准能到家。</p>

但是一个小时过后,小约仍旧没回来。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拿着手电,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小约的学校。当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她看见许多补课的学生正从教学楼大门向校门这儿走来,悬起的心才放下。</p>

她的目光像一只蜻蜓从一张脸飞到另一张脸,努力分辨着它们。她并不十分信任自己衰退的视力,不时地喊两声小约的名字。总是随着她的喊声有人扭头张望,但都不是小约。</p>

人差不多走净了,收发室的老头熄灭了大门口的灯,校园顿时暗了下来,奶奶的心仿佛也立刻罩上了一层阴云。她艰难地走近收发室的窗口,她问老师还在么?老头儿告诉她,老师大部分走了,也许还有几个没出来。她说出了小约的年级班级,老头儿想了想,对她说:“等一会吧,兴许她没出来。”</p>

当收发室老头儿告诉小约奶奶,正向校门口走来的年轻女人就是小约的班主任时,她的心里又亮起几分希望的光。</p>

“我是尹约的奶奶,你好。”奶奶对老师说。</p>

“你好哇。”老师热情地跟奶奶握手,“小约怎么样?”老师又问。</p>

“小约没来上学么?”奶奶的心凉了。</p>

“好几天了,她说跟你们一起回老家奔丧去。”老师见奶奶没说话,也觉得事情不妙,“她还交给我一张假条。”</p>

奶奶缓缓地朝地上坐下去,仿佛她的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她的身体。老师急忙去搀扶老人,奶奶这时哭出了声。</p>

老师扶着小约奶奶回到办公室,立刻打电话给王一,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打到尹初石报社,值班记者说好几天没看见尹初石了。奶奶问是不是出差了,对方说也许吧。</p>

“他没有传呼么?”老师问。</p>

“从前有。”奶奶终于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下这么紧急的关头,她只有依靠自己去对付一切,这对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认真地对儿子儿媳产生怨愤。</p>

“我还是回家等一等。”奶奶对老师说。</p>

“前几天她一直都回家了么?”老师问。</p>

“跟上学一样,早上背书包离开,晚上按时回来。”奶奶说完起身告辞。</p>

珍妮将一个在医科大学学中医的同乡送到外办的门口,简单聊了几句告别时人们常说的话,便返回大厅。她在取邮件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敞着门但没人的值班室,走进去拿起了电话。</p>

“请问这是外办么?”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p>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珍妮尽量将自己的汉语说清楚。</p>

“有一个叫王一的教汉语的女老师,她现在在么?”对方听出珍妮的外国口音,于是也操起了可能是人们出于下意识专对外国人说的那种汉语。</p>

“我认识王一老师,出事了么?”珍妮只听懂了王一的名字。</p>

“她的女儿丢了。”</p>

“丢了?”珍妮又强调一遍。</p>

“对,丢了,不见了。”</p>

珍妮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p>

“麻烦你,如果看见王一老师,请马上告诉她回她婆婆家,行吗?”</p>

“好的。”珍妮放下电话,急忙奔上楼梯去换衣服。她觉得应该亲自去一趟,也许王一此时需要帮助。</p>

当珍妮重新出现在王一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下,不忍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一,她的脸色苍白,烫伤的脚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她还是将坏消息告诉了王一。</p>

王一看着珍妮的脸,仿佛在怀疑她传达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认真地点点头。王一突然像刚起动的机器,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掀起盖在腿上的毛毯,赤脚下地,穿上大衣,说话间来到房门口,她穿上一双拖鞋,回身对站在旁边的康迅和珍妮说:“你们谁也帮不上我,请你们无论如何留下来,你们去只能帮倒忙。”王一阻止正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p>

康迅想了想,点点头,紧紧地拥抱了王一。王一走了。她跛着脚,康迅的心随着王一的脚步有节奏地疼痛着。</p>

王一迈进婆婆的家门时,婆婆坐在沙发里,仿佛是一尊丧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她还从没见过婆婆受过如此强烈的打击。小约的老师首先注意到了王一的脚,她刚要询问,被王一拦下了,王一问婆婆的第一句话是:“报告警察了么?”</p>

婆婆看着王一,没有马上回答。王一的脸红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满了谴责,仿佛在责问王一:难道是警察的女儿丢了么?王一感到无地自容,周身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来自一次痛打。</p>

“警察说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小约的老师说。</p>

“初石呢?”王一又问。</p>

奶奶没有回答,泪水一下涌了出来。王一也哭了……</p>

接下来的时间,王一是这样度过的。</p>

她和老师一起给小约的同学家打电话,询问小约的行踪,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师又动员一些同学给另外的同学打电话,然后往小约奶奶家回电话,一时间,小约奶奶家的电话响成了一团——但是没人知道小约在哪儿。</p>

王一给电视台挂电话,她希望问到小乔家里的电话,以便能在那儿找到尹初石。她记得尹初石曾经将小乔的电话号码给过她,但她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容忍这个号码。</p>

电视台值班室的人详细地询问了王一的身份,与小乔的关系以及要办的事情。王一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居然如此无理,他说,他不能把小乔家里的号码给王一。</p>

“你们像公安局似的盘问了一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王一喊了起来。</p>

也许对方从王一的喊叫中听出了哭音儿,立刻软了下来。他说:“我是好心,我问得详细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而已就是我把她的号码给你,你也找不到她。”</p>

“为什么?”</p>

“因为她死了。”</p>

王一好不容易放好电话,十分勉强地对老师挤出一个笑脸,她的心此时仿佛是一个沉重的钟摆,剧烈地摇晃着。她对老师表示了谢意,并请老师回家去,因为实在是太晚了。老师告辞时说明天争取抽时间再过来,王一说保持电话联系。</p>

老师走后,王一平静地告诉婆婆她们现在找不到尹初石,因为单位出了一件严重的事情,他必须去处理。说这些话时,王一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尹初石忙碌的身影,他绕着死者奔来跑去,她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万分的疲惫。可是她却无法让小乔的脸在脑海里清晰起来。</p>

“什么要命的事?难道比自己女儿丢了还严重。叫他马上回来。”</p>

王一摇摇头说,“找不到他。”</p>

婆婆哭了。王一安慰老人,并扶她去睡觉,婆婆这时关切地问王一的脚,王一说烫的。</p>

“大石那边的事真的很严重么?”婆婆又问。</p>

“是的。”</p>

“那我们怎么办?”</p>

“明天早上我先去报案,然后找。我相信她不会丢。我相信小约。”王一坚定地说。</p>

第二天早上,王一先去了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来到大街上,决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女儿。她总觉得在人最危难的时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别人都不妥切。她庆幸自己的烫伤只局限在脚背,走路很疼,但她还能走路。她在心里说,感谢老天爷睁眼,如果她不能走路,不能去找女儿,她也许会急死。</p>

但是面对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她的心仿佛和头脑一起混乱起来。小约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么找啊?!顿时她觉得那么无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来。</p>

她在一个损坏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她看看表,离警察与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她给警察打电话,警察会告诉她别的派出所是否有什么关于少女的消息。王一再一次想起警察这句话时,浑身激灵了一下。“关于少女的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儿,她起身朝前面不远的中心广场走去,她的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个见到她的人相信,作为母亲她能阻止一切飘向女儿的厄运。</p>

站在中心广场的纪念碑下,坚强的王一又哭了,围绕着广场有六条大街,她该往哪儿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谁祈求都行,只要告诉她一个方向,方向,方向!</p>

这时两个年轻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分手了。一个姑娘走到快车道旁准备过马路,另一个向广场深处走去。等在路边儿的姑娘突然向另一个高喊一声:“两点,图书馆,告诉他别迟到。”</p>

王一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灯下,思维开始运动起来。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谁都超前解放,但骨子里却恪守着传统,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得出的结论是女儿不会去迪斯科舞厅之类的地方,那么————图书馆!</p>

王一坐车先到了省图,看遍了所有的阅览室和借书处,都没有小约的影子。接着她又来到离省图不是很远的儿童图书馆,同样一无所获。突然她想到离小约奶奶家不远的市图书馆,立刻叫车返回去。</p>

当王一接近图书馆时,看见图书馆大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是负责存车的。王一决定先问问老太太,然后再进去。她把小约的照片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说:“这丫头前几天天天来这儿看书,一早进去,中午出去买点吃的,又进去。不过,昨天没见着她。”</p>

“您能肯定么?”王一急迫地问,“她是我的女儿,她失踪了。”</p>

“当然能肯定,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苍蝇飞过去,我都能分出公母,我在这个门口坐了十年了。”说完,她用余光瞥见一个男人骑车临近,站起身走过去。路过王一时,她用力朝王一点点头,仿佛是让王一相信她的话,因为这十年她一直坐在这儿。</p>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气壮地伸出一只手。</p>

王一转身离开了,她觉得自己给人踢了一脚,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踢飞了,不由地涌出泪水。</p>

王一回到家里,首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放下电话时,她多少放松些,因为整个城市的公安系统到目前为止,没有女孩儿的消息。王一想,没有好消息总比有什么坏消息强。</p>

奶奶买菜回来立刻问王一是不是有什么线索,王一摇头,奶奶把菜筐放到地上,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买菜。</p>

王一从奶奶的另一只手中接过报纸,看见一个信封,她问是谁来的信。奶奶说可能是农村的侄子。王一这时将报纸和信放到厅里的饭桌上,忍不住随手把反扣的信封翻过来,接着惊叫了一声:“是小约的笔迹!”</p>

信不短,但笔迹清楚有力,王一贪婪地读起来:</p>

奶奶:你好!</p>

给你写信是让你别着急,我什么事都没出,一切都很好。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你这儿,你什么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住在家里。他们要把家拆了,我能明白。</p>

这几天我逃学了,对不起,奶奶,我没有告诉你。可我真的不能去上学了。我一进教室就恶心,就想吐。</p>

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尼姑,我现在就在她们的庵里。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人不可能再有痛苦。我在信封上没写,是不想让他们来找我。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不用再为我难过,我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们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儿。奶奶,请你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我要忘了他们。我会常回去看你的,你要保护自己的身体。</p>

再见,奶奶,你是个好奶奶。</p>

爱你的孙女</p>

看完信,王一像一截木头一样耸在那儿。她觉得周围突然被变成真空,即使她呼吸,也没有空气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婆婆走过来,看看王一的脸色,便拿过王一还捏在手上的信。王一没有力量阻止婆婆的举动,她仿佛看见了小约流血的伤口,而这伤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象。她没想到会这么伤害小约。</p>

婆婆看完信,一手捂住左胸口,整个面孔扭成一团。王一连忙奔过去,从后面将婆婆抱住,然后轻轻将她放到地上,让她坐下,然后拨了120.两个女人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地崩溃了,刹那间她们身体里的力量烟飞云散。谁能说她们是寻常的女人?可是坚强的女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体憩或者缓解。因为生活为每个人这样安排了。</p>

王一安顿好婆婆,立刻搭车赶到市郊的一个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见“月亮庵”三个字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把红绿两色的庵门涂上一片金色,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看上去既可笑又俗气。王一推门进去,院子十分整洁,但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让王一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把她从前对宗教的敬畏减去几分。她正想寻一个人打听小约的下落,小约和一个尼姑从月亮门走出来,看见王一站在院子里,她们停住了脚步。</p>

王一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因为她看见女儿和一个尼姑站在一起;因为她看见尼姑的脸上比女儿更多几分俗气;因为女儿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女儿和尼姑面前的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p>

王一抹去眼泪,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知道和女儿之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已经有不少东西横在她们中间。但她不想,永远也不想放弃为女儿要做的努力。</p>

在她与小约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p>

“小约,跟我回家。”她坚定地要求,仿佛她从未放弃过这种权利。</p>

“我没有家。”小约说。</p>

“闭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有家!”。王一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个短句都结实地敲进小约的心里。王一说完之后,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她为自己重新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p>

“我不。”小约还要坚持一下,但王一听出这是最后的防线。</p>

“你奶奶病了。”</p>

小约“哇”地一声哭了,王一也哭了。她像一阵风一样飘近女儿,将女儿搂在怀里。</p>

三十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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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午后有冬日少见的灿烂阳光,它透过一棵柳树稠密的枯枝,洒向一个低矮的窗口。尹初石坐在暗房的条案上,头倚着窗框,也看着阳光,仿佛事先与阳光约好了,在这个午后他们无言地倾吐。</p>

尹初石请求刘军把他从医院接到这个地方,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除了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刘军说尹初石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王一或是小乔,至少是尹初石的母亲。因为他觉得尹初石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细致的照料。尹初石突然给刘军跪下了。他头点地,请求刘军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如果他不能在这儿一个人呆着,宁可去死。</p>

作为一个男人,刘军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觉得他必须答应尹初石的一切要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军隐约感到,尹初石正处在一个崖头,即使微弱的风也会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为尹初石的朋友,他要为尹初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给尹初石压力的前提下。</p>

这也许是尹初石很依赖刘军的原因所在:刘军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让尹初石一个人留在暗房,偶尔带来许多食品,有时是一位护士,为尹初石处理一下复杂的伤口。</p>

尹初石看着枝条间闪烁的阳光,眼皮上好像给涂了一层温暖。有时刮过一阵小风,枝条晃动,阳光被分割了,让他觉得眩晕。过一会儿,风停了,他便又和阳光对视起来,直到有黑色的小斑点不停地向他飞奔过来。他奇怪的是这些黑色的东西都在飞奔的进程中消隐了,从没有一个真正接近他。他把目光转向室内,视线中的家什,突然改变了颜色,罩上了黑色的光。他觉得眼睛十分疲劳,索性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他睡着了。</p>

在刘军用钥匙开门时,尹初石醒了。他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转身去看刘军。</p>

“睡着了?”刘军看着尹初石的脸问道。</p>

“打个小盹。”</p>

“这两天怎么样?”刘军一边问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拿吃的东西。</p>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窗外的一棵树上有很多鸟在叫,我打开窗户想听得更真切些,可是鸟不叫了。我关上窗户,它们便又叫了。我再打开窗户,它们又不叫了。”</p>

“伤口还疼么?”刘军显然不太感兴趣尹初石的梦。</p>

“好多了。”尹初石说完看着刘军,他发现刘军好像有什么心事。刘军伸手去掏烟,只是一个空盒,他看尹初石。</p>

“我也没烟了。”尹初石说。</p>

“我去买。”刘军说完出去了。</p>

尹初石的手下意识地开始到处抚摩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心情立刻又回到刘军进来之前的安宁甚至百无聊赖的状态。他随手拿起一面小镜子,看看自己因伤口结痂而扭紧的脸。他甚至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因为许多伤口而得到安宁。而他又的确感到,抚摩自己伤口,终于使他和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那些曾与他无比亲近的人拉开了距离。他并不因此怀疑自己过去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宁静——内心的宁静。尽管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想清楚,但他觉得他还有机会想清楚,至少一件事:怎么活着好一点儿?</p>

刘军买烟回来了。尹初石从空中用那只健康的手接过刘军扔过来的一支烟,他点着,吸上一口。这时,他看见刘军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好像不理解尹初石吸烟的每一个动作。</p>

尹初石又吸了一口烟,看着刘军。</p>

“小乔死了。”刘军说。</p>

善良的刘军没有对尹初石说起小乔的遗书,也许他根本没听说遗书这回事;也许他听说了故意不告诉尹初石,怕他承受不了。但小乔的遗书此时正像一把尖刀刺伤着爱她的每一颗心。小乔的妈妈看完遗书,死命地将它捏在手里,不让小乔的爸爸看见。但是父亲忘记了知识分子所应有的一切风范,掐着老伴的手腕,摇晃着她,大叫着:“放手,放手啊,你这个老疯婆子。”</p>

“不,不,你不能看,这是写给我的。”母亲哭叫着。</p>

“你放手,你把乔乔的信捏碎了,你放手,放手,你再不放手,我杀了你。”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母亲的手腕,他已经无力再摇晃它们,他的双手颤抖着。</p>

“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不放手啊。”</p>

母亲的话激怒了父亲,他费劲地松开老伴儿的手腕,然后狠狠地扇了老伴一个耳光。母亲怔住了,她喃喃地说:“你打我了?”说完,女儿的遗书从她的手中掉到地上。</p>

父亲艰难地弯下身子去捡女儿的遗书,因为没有把握平衡,他跪到了地下。</p>

“对,打你了,真抱歉。”他说完重新站起来。</p>

门铃响了。父亲知道是单位上的人来了。他去开门,将门外的几个人放进来,然后径自走进里间,关上房门。接着他听见老伴突如其来的大哭,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安慰声。有一个人来敲他的房门,他吼叫着请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一时间整个房子寂静下来。老伴儿的哭声也被掐断了。</p>

父亲拿着女儿的遗书,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用衣袖擦干泪水,但仍然无法阅读,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于是,他走近梳妆台,将信纸平摊在上面,女儿的字迹仿佛唤来了女儿的声音,在父亲耳旁响起:</p>

亲爱的初石,我还能这样称呼你么?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写下“遗书”这样的标题,不仅仅为了醒目。</p>

我没想到我会死在你的面前,这未免太惨烈了。但毕竟是事实,否则你怎么会有机会看到这份遗书呢!相信我,此时此刻十分平静。</p>

如果说我眼下对你的情感仅仅是爱,并不准确。这爱中也有恨。我还不知道该在这“恨”字前面加上怎样的形容词。仇恨?怨恨?谁又知道呢!其实这些并不那么重要,我死了,恨你或者爱你并不妨碍你的生活。我只想跟你说清楚,我对你的感情。我也想让你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觉得我让你给弄坏了。我就像一台不能正常运转的机器,但是无人能发现症结所在,就是这样。</p>

在你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父母是我最爱的人。我爱他们就像爱我自己的生命,甚至更强烈一些。可惜,我一直不太会表达这种情感。但是我知道,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当然是在认识你之前。爱上你之后,我发现在我心中,你变得和我父母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我常常在心中祈求上帝,让你们三个人幸福。为此我愿意做一切。</p>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为了你,我冷落甚至忽略了我父母,我对不起他们。可是我的这种感情在你那儿并没有唤起相等的回应。对于你来说,我不及你妻子女儿重要,更不用说你父母了。</p>

但是,我不能说你不爱我。你的确爱我,也许很认真。也许比爱别的女人深一点儿。也许你可以把对别的女人的爱情叫做小爱情,而把对我的爱情叫做大爱情,所谓差别吧。可是你的爱与我对你的爱相比,简直是袖珍之爱,你不觉得是这样么?!我能把自己的生命给你,因为我真的爱你啊。可是你给了我什么?你就像一只点水的蜻蜓,用你的一根手指将你的爱情轻轻涂到我的唇上。我们多么不同啊?!我不能说我后悔爱你,因为我不能不爱你。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身不由己,也许就是命运吧。</p>

我不能说你是坏男人,也不想这么认为。你同样不能说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我只想告诉你,亲爱的初石,你想爱我,你想好好地爱我,但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的大部分爱情给了跟你生过孩子的那个女人。你应该告诉你妻子你爱她。如果你告诉她你爱我,那你就太可怜了。</p>

当我在你妻子家里看见你时,我的脑子乱了。你穿着毛衣,挽着袖子,像所有在家的丈夫一样轻松自然。其实你本来就是她的丈夫,可你为什么给我一种错觉:你是我的丈夫。你应该那样轻松地在我家里,而不是在她家里。那一刻里,我觉得这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值得怀疑,或者说不值得信赖。包括爱情。离开那幢房子,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杀了你。我的全部思维只有一个焦点:用什么方法杀你最合适。现在也许我找到了最适合杀你的方法,这方法就是:杀死我自己。</p>

我不知道我儿时是否对别的小朋友说过类似的气话,比如活该。现在我想对自己大叫一声活该。我真是活该,咎由自取。我爱上你而无力自拔。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善良、温柔、讲道理。首先是你的善良,可惜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你的善良只是对那些不在你身边的女人而言。当我们变成一对恋人之后,我总觉得你的善良离我那么远。你不停地要求我理解别的女人,善良又善良。可我接二连三地得到的却是残酷的事情。现在我想问自己:你——尹初石,真的那么善良么?</p>

也许,也许吧。</p>

如果说你是善良的,那么我将死于你的善良。上帝也会因此赦你无罪的,因为你善良。那么,让命运为我的死负责吧。老一辈人不是常说,这人命不好!</p>

是的,我是命不好的人。</p>

真可惜,我父母生养了我,我却不再有机会回报了。</p>

我衷心希望你的善良别再坑害别的人了。</p>

别了。如果有时你回忆起我对你的爱情,觉得它是个负担,尽可以忘了它。对于你来说它不过是一段艳事而已,可惜它却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不同。说恨你还是爱你呢?</p>

好自为之吧。</p>

小乔即日绝笔</p>

戴林,这位年逾花甲的老知识分子,把头从信纸上抬起时,脸颊的肌肉仿佛刚刚通过电流,一阵阵发麻。他又低头看一眼女儿的笔迹,所有字突然都变得无比陌生,他一时间读不出它们的发音,它们的含义也像飘在远处的一团轻雾。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女儿的遗书前,突然想起女儿刚出生时的情景,当医生让他抱一抱襁褓中的乔儿时,他吓得后退了一步。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不,我不抱,我不会抱,还有时间的,我得先学学怎么抱孩子。”他也记得医生是怎样大笑着离去的。</p>

女儿在他的忙碌中长大了。他一直没有太多时间跟女儿在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记住了那些普通但美好的时刻。女儿刚会走路时,常常仔细看好一个目标,然后下定决心,然后勇敢地像一个醉汉似的奔向目标,有时她接近终点时摔倒了。但是女儿并不哭叫,总是一骨碌爬起来,用圆圆的小眼睛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记得他那时常常对妻子说女儿是个“女酒鬼”。</p>

渐渐地,女儿能稳当地走路了。他还记得自己总是坐在那把公家发的老式沙发里看报纸,女儿悄悄地走近他,她还只有爸爸膝头那么高。她一声不响地攀着爸爸的衣襟,举起一个又尖又嫩的手指,从下面把爸爸的报纸捅破。然后她的手指并不急于逃走,总是等着爸爸从上面逮住它。然后她就把小手也伸上去,报纸破成一个大洞,女儿便大叫起来,“妈妈,爸爸的报纸坏了。”</p>

“是妈妈让你弄坏爸爸报纸的?”</p>

女儿认真地点点头,她说,“妈妈要你去干活。”</p>

他抱起女儿,把她的小手握进自己的大手里,然后把她的小手展开,放到自己的脸上,唇边。现在,他仍旧能够忆起,女儿儿时的小手,像一只刚剥皮儿的煮鸡蛋。他嗅着这只小手,有时它带着糖果的甜味儿,有时它有一点孩子出汗的酸味儿。无论她的小手干净还是不于净,都散发着天堂里的气味……</p>

他觉得觉得觉得那只小手又朝它的脸前伸来,他低头看那几页信纸,女儿的小手又一次捅破了信纸,他真的看见了一只白嫩的小手向他伸来,他仿佛也听见一声稚气的呼喊:爸爸!</p>

“不!”这是他看完女儿的遗书之后喊出的第一个字。他挥手把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都拂到了远处。有一瓶香水飞到窗玻璃上,香水瓶和玻璃同时粉碎了。</p>

“我要杀了这个畜生!”他喊完跪到了地上,老泪纵流。他像病人一样浑身发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气力了。</p>

门被撞开了,李小春冲进来,将老人搂进怀里。小乔的母亲紧接着也走进来,她扯着丈夫的胳膊嚎啕起来。旁边的人都落泪了:黑发人走到了白发人的前面。</p>

小乔的父亲抬起胳膊,他大口喘气,企图摆脱老伴的纠缠。他止住自己的哭泣,一边喘息一边对老伴儿打手势,他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别哭,你别哭啊!哭有什么用,别哭。”</p>

旁边的人将小乔的母亲拉开,小乔的父亲要站起来,但他仍旧浑身颤抖着。李小春将他搀起来。</p>

“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李小春安慰老人。</p>

“是的,我有话……要……说。你们都可……可以……给我做证,我发誓……杀了这个畜生,杀……了他。”他挥着自己的左手,仿佛要加强自己誓言的分量。“我不杀了……这个畜生,死不瞑目。”他的左手却好像要亵渎他的誓言,不争气地抖颤着。</p>

李小春再也看不下去了,老人的无助无能无奈像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一阵阵刺痛。他用力将老人的双手抓住,握进自己的手中。他一字一字地对小乔的父亲说:“你放心,一定杀了他,但不用你动手,你放心吧。”</p>

三十六</p>

--------------------------------------------------------------------------------</p>

康迅不能给王一打电话,只有等王一打电话来。这是王一的要求,她说小约回家后,情绪很不稳定,而且这孩子又十分敏感。她每次给康迅打电话都到街上的公共电话,她为此请康迅谅解。康迅的回答在王一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时不时地感到内疚。康迅说,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他希望王一能从容地处理好这一切,因为这也关涉到他的生活。他也请王一原谅,因为他不能帮助她,他希望王一能从他们共同的未来汲取力量。他要王一常常想一想:未来的时间里,他们将生活在一起。</p>

王一从康迅的话中汲取的并不是鼓舞,有时恰恰相反,她感到沉重。婆婆从医院回到家里,一直没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和小约轮流照顾老人。关于尹初石,她对女儿也撒了谎。有时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掉了。她时刻留意小约的情绪变化;她注意婆婆对小约的话语,唯恐有不慎之词刺激小约;她牵挂康迅;她对尹初石的具体境况担忧……此外,她还要拖着伤脚买菜做饭。</p>

有时,当这一老一小都睡下了,王一一个人坐在自己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泪水已经哗哗地流出来,仿佛这泪水已经等得太久。她任泪水无声地流下去,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她指望这泪水带来困倦。这时,她已经没有力量再给康迅打电话,她知道康迅在等着,但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能对康迅说什么。她也曾试着从她与康迅的未来寻求力量,可是这未来忽然变得无限遥远,王一觉得已经被发现的力量,总是在遥远的路途中散失了。也许来自眼泪的帮助更有力量。</p>

康迅无论如何无法了解到王一的这一层心态。他能够想象王一眼下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他把这些都放到未来的大背景下,他觉得将来他还有机会弥补。他要使这个现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人幸福。可是,康迅的这种心理平衡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每天接到王一的电话,了解她的情况。如果王一不打电话,他便无法安静,也不可能入睡。他头脑中涌现的场面永远是尹初石风尘仆仆地扑进家门,抱住妻子女儿,发誓说他们再也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p>

每当这种时候,他只得给珍妮打电话,请求珍妮给王一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有一次,珍妮半夜给王一打过电话后,赶到康迅的住处,她说必须跟康迅谈一次。</p>

“我觉得你处在一种很盲目的亢奋中。”珍妮对康迅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p>

“为什么是盲目!”康迅的反问并不理直气壮。</p>

“你真的有把握,她跟你走?”</p>

“当然,她说她决定了,难道已经决定的事还能改变么?!”</p>

“所以你开始办手续?”</p>

“对,时间很紧。我的签证也快到期了。”</p>

“进行得怎么样了?”珍妮问。</p>

“邀请到了,我也借到了一笔钱,飞机票订好了,只是最后的日期还没确定。我也给国内的一些公司……”</p>

“可你为什么不把你已经做的这些告诉王一?!”珍妮不等康迅说完,便高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打断了他的话。珍妮痛苦地看着康迅,不明白康迅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他已经不能客观地思考了。”她想。</p>

“为什么要告诉王一?她现在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这些具体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自己办。我应该尽可能地减轻她的压力。”康迅说。</p>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会跟你走,像你说的那样?”珍妮又问。</p>

“我当然相信她!我相信她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我爱她所以我相信她,难道你不愿意理解一下么?”康迅大叫起来。</p>

康迅的话音消逝了好久,珍妮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们都没再说什么,透过沉默,珍妮仿佛看见了康迅内心的痛苦:除了相信王一,这个爱着的男人别无他法。而王一又处在自己无法解脱的矛盾境地。珍妮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为他们两个苦恋着的人感到惋惜,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儿上的命运,有时甚至能看清它的嘴脸,但却无可奈何。</p>

珍妮看着康迅眼神,真想走过去,把自己的心放到他的唇边。但她不能,那一夜过后,康迅要求她答应,今后只是普通朋友。她只能答应,像现在的康迅只能等待一样。</p>

“也许你可以听我一次劝告。”珍妮试探地问。</p>

“当然。”康迅说。</p>

“但别把我当成一个爱你的女人,最好把我当成你的一个同性别的朋友。”</p>

康迅用目光问珍妮为什么。</p>

“我不想被误解。你知道我并不想做坏事,只是希望你们两个客观一点对待现实,别总是耽在梦里。这对你对王一都有好处。”</p>

“我想我能正确理解你。”康迅说这话时,尽量掩盖自己口气中的嘲讽。</p>

“把你已经做的这些,打电话告诉王一,你该听听她的反应。”珍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特定情绪中,根本没理会康迅的口气。</p>

“为什么?”康迅反问一句,没等珍妮回答,他又接着说,“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小孩子的把戏。”</p>

珍妮没说话,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康迅。这目光让康迅不舒服,好像这目光直射在他竭力想掩盖的地方。珍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康迅。康迅像被操纵的机器人,在珍妮的目光下,操起了话筒。</p>

珍妮安静地看着康迅拨号码,然后离开房间去厨房烧上半壶开水。当她端着两杯茶重新回到房间时,康迅出神地坐在那儿,看样子已经放下电话有一会儿了。珍妮无声地把茶放到康迅的手边。</p>

“你的签证还有多久?”珍妮问。</p>

“9天。”康迅回答时,脑袋里仍然回想着王一的话。她说,怎么这么急啊,最好别这么着急。康迅也告诉王一,他的签证只有9天了,而王一的签证至少需要一星期,他觉得必须抓紧了。可是王一说,如果时间这么紧,康迅可以一个人先回去。康迅被王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建议惊呆了。她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不了了之。康迅深深地懂得这一点,他意识到前景并不像他坚信的那样美好。</p>

“尹初石回来了么?”康迅在电话里忍不住问了王一。</p>

王一马上跳了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p>

“我只是问一下。”康迅老实地说。</p>

“那干嘛不问别的?”王一有些气急败坏。</p>

“对不起,”康迅道歉,“我很害怕你改了主意。”</p>

“我也害怕。”王一多少平静下来。</p>

“你会跟我走,不是么?”康迅追问了一句。</p>

“现在我们不谈这个吧。”王一说完挂上了电话。</p>

王一的话将康迅抛进了一片深渊,他无法把握王一说这话时的具体心态和具体的环境:她真的放弃了他们的感情还是当时打电话时太疲劳,情绪低落?他觉得他必须见见王一,无论她怎么没时间。他井不是不自信,也不是对他和王一之间的感情缺乏信心;他的内心的不安来自于对时间的恐惧。几个月和十几年的差别实在是太巨大了。尹初石现在不在,康迅想,但一旦他回来,女儿的事,母亲的健康……这一切都那么容易使这对想分手但没有严重伤害对方的夫妻言归于好。他没有过婚姻经验,但他摆脱不掉眼下头脑中关于王一的臆想。这时,他觉得他多少开始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最终也没离开那个伤害她的丈夫,也许一切都是时间的造化。</p>

在康迅想见王一的时候,热心的珍妮已经在这个刮着大风的午后坐到了王一的对面。她带来一些水果,坐在王一婆婆的床边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可惜小约不在家,珍妮很想见见王一的女儿。这之后,她直截了当地向王一托出了自己的来意:“你怎么样?我替你担心。”珍妮说完热切地看着王一。</p>

“担心什么?”王一苦笑一下用英语说,“担心我临阵脱逃?”</p>

珍妮小心地向另一个房间歪歪头,示意王一注意她的婆婆。</p>

“她不懂英语。”王一用英语说。</p>

珍妮笑了,她说她在上海一个朋友家做客,与在座的另一个留学生用英语交谈,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家具陈设和那位朋友的母亲。告别时,那位母亲用英语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珍妮说从那以后,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上了年纪的中国母亲都有可能会说英语。</p>

王一似乎没有很多耐心听珍妮讲笑话,她问:“是康迅让你来的么?”</p>

“不,他根本不知道我来。”珍妮马上否认。</p>

“我挺好的,你让他别担心我。”</p>

“也不会临阵脱逃?”珍妮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p>

“你想我会?”王一也努力装出开玩笑时的轻松口吻,实际上双方心里都明白,她们的谈话已经远离了玩笑和轻松。</p>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珍妮说。</p>

“是么?!”王一说,“也许我给了你这样的印象。”</p>

“我能理解,这的确不容易,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女人。”</p>

“我这样的女人?”王一微笑着说“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呢?”</p>

“你有些与众不同。”</p>

“打住吧,咱们说点别的吧。”王一说。</p>

“可你知道康迅的签证眼看到期了。”</p>

王一将头靠在墙上,沉思了一会儿,轻声说,“可我现在能做什么呢?”说着,泪水流了下来。</p>

“跟他一起走,还是放弃他。”珍妮像个老辣的妇人,清楚有力地指出了王一面前的道路。</p>

“没有别的路?”</p>

“没有。”</p>

王一无言以对。</p>

“很多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走回头路。”珍妮不顾一切地说教起来。“我劝你别这样。现在一切当然很难,但是回头也不是出路,因为你已经走出来了,而且进入了另一个生活,你已经有了比较。如果你丈夫回来,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也会像你一样考虑。可是他能真正地重新面对你么?为了孩子,当然应该这样考虑,关键是要把这样的思考进行到底。如果真的能破镜重圆,对孩子是好事。如果不能,两个人只是为了孩子回到一个屋顶下,同床异梦,那么对孩子来说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你们还没老到可以忽视自己感情生活的地步,所以,你必须也关照一下自己感情,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埋葬自己的这份感情。”</p>

珍妮的话像一把巨钳,卡住了王一的全部思维。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软弱。</p>

“还有,”珍妮又说,“有时我想,如果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里,能碰见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实在是幸运。有好多人没有这样的幸运,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不是么?”</p>

王一继续沉默着。</p>

“我没见过你的丈夫,或许你也有过别的男人。他们可能比康迅出色,这些我都没法比较。但是我知道康迅还非常非常爱你,他为你做的事,很少有别的男人能为女人去做。”</p>

王一注视着珍妮,她表情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害怕珍妮开口说出那些事。</p>

“在你丈夫发现你和康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康迅拿着一条褥子,睡在总机值班室的地上。因为半夜一点以后,值班的人就去睡觉不接电话了。他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需要帮助,而他接不到你的电话,他会恨死自己。值班的话务员不让他睡在那儿,因为按照规定是不允许的。可是康迅哭着请求她,那个女人也掉泪了,虽然她不知道康迅为什么要守在电话旁边。”</p>

王一用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里。</p>

“现在的那套房子,”珍妮像一架失控的说话机器接着又说,“并不是他朋友借的,是他自己租的。为此他差不多花了他的全部存款,因为必须付三个月的房租,尽管你们住不满三个月就得走。现在他到处借钱,为两张飞机票!他真的非常爱你,非常非常爱你,王老师,请别忘了这一点。”珍妮说完离开了王一的家,王一想,泪水正挂在珍妮的脸上呢!</p>

“那姑娘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了?”婆婆走出房间,站在王一的门口说。</p>

王一扭过头擦干泪水,但是婆婆还是发现她哭了。</p>

“你们吵架了?”她问王一。</p>

“没有。”王一说,“她只不过说了让人伤心的事。”</p>

“不是关于大石的吧?”</p>

王一看着婆婆,半天才艰难地摇摇头。从老人的眼中她发现,这位老人爱的是儿子,而不是她。</p>

刘军自从告诉尹初石小乔不幸的消息后,除了工作离不开以外,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和尹初石在一起。尹初石并不跟他说话,多数时间是两个男人闷头抽烟,后来刘军索性带许多报纸来看,他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要持续多久,但他不敢长时间将尹初石一个人扔在这儿。他担心因为一时的照顾不周,尹初石会走到另外的斜路上去。尽管他还想不好,那条斜路将是怎样的。</p>

好像刘军带来小乔的坏消息时,尹初石便坐在窗旁的条案上,如今他依然坐在那儿。刘军每次进门,他只是扭一下头,然后再点点头,然后便又沉默着望着窗外的景色,在刘军看来那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十分乏味。有时,刘军向尹初石提些问题,企图引逗他谈谈。但尹初石只是用一两个字回答刘军的问话,他与人交谈的愿望好像十年前已经消失了。</p>

刘军是个十分老实的男人,他一筹莫展,但认真地面对作为朋友的义务,心里十分苦恼。他甚至希望尹初石能对他的频频来访表示一点礼节上的不安,哪怕他说一句,“别总往这儿跑了,不用担心我,”或者,“你也很忙,总来看我,让我不好意思。”可是尹初石什么都没说,他就像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一样,对刘军的到来和离去都毫无反应。</p>

“你想永远在这儿这样呆下去?”这一天,刘军打定主意让尹初石开口。</p>

尹初石只是叹了口气。</p>

“小乔的父亲住院了。”刘军本来想说小乔的父亲悲伤过度,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p>

“你不想露面?”</p>

“都结束了。”尹初石轻声说。</p>

“我知道都结束了。”刘军只是在第一个层次上理解了尹初石的话,所以他觉得尹初石未免太无情了。“人死了,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随着尸体一道消失的,你不能总躲在这儿,你……”</p>

“我没躲,只是都结束了。”</p>

尹初石的话让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也常常胆怯,但这并不妨碍他蔑视别的男人的胆怯。</p>

“你得去看看,你也得回家啊!”刘军说。</p>

“现在不。”</p>

“可是……”</p>

“求求你,给我时间。”尹初石的表情让刘军无法多看一眼,他真的在心底这样认为:尹初石变了,而且再也没有可能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就像一片瓦砾被击得粉碎,再也不能修补了。</p>

“别这么跟我说话,我受不了这个。”刘军痛苦地说,尽管他闭上了眼睛,尹初石脸上的哀怜依旧留在他的脑海中。</p>

“让我再留几天。”</p>

“好吧。”刘军无奈地说。“听说,小乔的葬礼还没举行,我想可能是因为她父亲住院推迟了。你肯定不会参加吧?”刘军试探地问。</p>

尹初石没有回答,他对刘军笑笑。刘军回忆一下,这还是小乔死后尹初石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这笑容十分可疑,嘲弄、憨傻、冷酷混在一起,让刘军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许尹初石的神经不正常了。</p>

“你也不想回家看看?”刘军打出最后一张牌。“看看小约?”</p>

尹初石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到窗上,久久无言。刘军将自己的香烟放进夹克口袋,第一次没打招呼就走了。他想,他必须跟王一谈谈,他已经无法再把尹初石这个包袱背在背上,因为尹初石的所作所为正在走出刘军的理解范畴。</p>

三十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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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初春的上午,刮着清冷的小北风,行人大都将大衣领子竖起,将头像鸟那样尽可能地缩进去。王一随着人流缓慢地走着,她的风衣敞着,搭在胸前的围巾不时地随风摆动。她微扬着头,因为脚伤还没全好,她不能疾走,但看得出她渴望迎面的风再大些,直至心房。</p>

早上她决定去看康迅,这以后似乎每一寸皮肤都在散发她难以承受的燥热,内心对康迅深深的渴望苏醒了。她甚至没对婆婆和小约做一下解释,她只说一句,“我出去一趟,小约你照顾奶奶。”</p>

王一没坐出租车,而是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没几个乘客,王一捡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她觉得有必要缓解一下自己身体里不停跳跃着的激动。她还不习惯这异样而陌生的激动,就像不习惯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一样。车窗外的街景像被卷起的画卷,迅速地消失着,而在王一头脑中却杂乱无章地闪过另一些画面: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拉着手,踩着深秋的落叶,走过无人的街道;在他们还没这么老,还必须工作时,他们也会找出时间,一起坐到炉火边,读各自喜爱的书,每隔几页,康迅会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摩一下,就像现在他偶尔做的那样……</p>

如果她病了,康迅会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如果她想家了,康迅会耐心地倾听她纷飞的思乡愁绪。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如果她失去他,她想,她可能还会遇见别的男人,也许才华横溢,也许十分能干,但绝不会再有人像康迅一样如此倾心于她,如此温柔。她相信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她也清楚未来都会有什么一样——对她而言,康迅只有一个。</p>

她没用钥匙开门,而是按了门铃。她希望门被打开之后,马上看见她渴望的面孔。但她并没有如愿,门被拉开的瞬间,她只看见康迅惊讶地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庞。她走进屋子,关好门。她试着将康迅的手从脸上挪开,她发现,康迅哽噎了。</p>

她脱下大衣,摘下围巾,轻轻地把康迅揽进怀里。康迅像个孩子似的依在她肩头,任泪水流进她的毛衣。王一的眼泪也涌了出来。过一会儿,她将康迅的头轻轻扳起,双手托着他的面颊,两个人透过泪水的目光终于交织在一起。突然康迅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将王一拥进怀里,仿佛可以因此不再理睬这个世界。</p>

他差不多是在狠狠地拥抱王一,他的双臂不时地用力用力,直到王一发出微微的吟哦。他转而去亲吻王一,他的吮吸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王一觉得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康迅无法停止的拥抱,让王一紧贴在他胸膛的双乳胀痛,好像就要因为巨大的压力迸裂。她被康迅拥抱她时的巨大力量融化了:肉体在消失,筋骨在粉碎。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轻烟,溶进了康迅的血液。</p>

她不知道她怎么能离开这个男人!</p>

“现在我们马上去办签证。”康迅喃喃地低语着。“然后再回到这儿来。我都安排好了。”</p>

“好的,好的。”王一心一横,好像看见自己正跃步迈进一个美丽的深渊。</p>

离开康迅住处的那个午后,大街显得有些空旷,它宛如一个孤寂的老人,期待着更多行人在它的目光下穿梭,彼此擦肩而过。王一觉得这条眼下行人稀少的大街十分吻合她的心情,她想步行一段路程。</p>

已经去过领事馆,签证很快就会有消息,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康迅也订好了飞机票,眼下要做的好像只有整理行装。跟康迅在一起时,王一有一种类似绝望的激动,因为新生活即将开始,因为几天后即将启程,她觉得曾经围绕着她的旧生活一下离得非常遥远。她躺在康迅怀里,纵情说了很多火热的愿望,她发现在内心深处,她是渴望改变的,而新的生活对她也具有巨大的诱惑。但她一来到这条大街上,刚刚还主宰着她的那种激动和不安,立刻平息下去,扑面而来的是她已经拥有的旧日生活。她就像一个独自生活的人,刚刚离开一个热闹的聚会,在寒冷漆黑的夜晚走向自己没有灯光的窗口,心里空荡荡的。</p>

她最先想到的是小约。她知道她必须马上跟小约谈这一切,但她没把握得到小约的理解,因此心里忐忑不安。自从在尼姑庵小约投进她的怀抱大哭以后,再没跟她表示过任何亲热。奶奶的病好些后,小约似乎恢复了更多的冷静。她常常一个人呆坐着,有一次王一问她在想些什么,她说,她没想到尼姑那么俗气。</p>

“谁也躲不开世俗的生活。”王一希望小约能够理解她话中的正确含义。</p>

“那可不一定,什么可能性没有呢!”小约说完看了王一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评定王一作为母亲是否有资格对她说出指导她生活的话。</p>

小约的目光让王一感到说不出的陌生,她见过女儿任性、生气甚至生气时发狠的目光,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儿眼中的冷漠和理智。她决定让小约再在家里呆一段时间,不去上学。</p>

在这次简短的对话后不久,王一发现小约在读凯鲁克亚的《在路上》,她大吃一惊。《在路上》作为嬉皮士文学的代表作品,她不觉得有什么内容不能接受,但小约在眼下的境况下读这本书,不能不使她担忧。她知道正面禁止是行不通的,但除了禁止和听之任之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妥协了,只是让小约读过之后跟她谈谈读后感。小约不置可否地哼哈一声,敷衍着王一。王一有种预感,这样的书眼下对小约可能起的教育作用,只是会让小约离她更远,让小约更冷漠地对待生活。久而久之,尝试另一种生活的愿望便会无法遏止地迸发,除了正常生活。王一绝不希望女儿走上另外的生活道路。她觉得另外的都是歧途。</p>

王一一边走一边想,最后她决定无论如何找到尹初石,请求他同意,让她一到国外安顿好,立刻接小约出去。她和康迅也是这么商量的。可是尹初石此时此刻又在哪儿啊?她多次试着找他,但没有结果。她甚至想报告公安局。</p>

又走到汽车站时,王一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回到婆婆家,跟女儿谈康迅。回自己家她也不愿意,她能想见那将是怎样的旷凉,尤其是两个曾经在那儿有过温暖生活的人,会倍觉感伤的。最后她想到了“咖啡三角”,她给小约打了电话,让她直接去那儿见面。</p>

“这很浪漫啊,不过我愿意去。”小约在电话里说。</p>

王一提前来到了“咖啡三角”,当她看见小约从大门走进来时,多少有些吃惊:她从女儿的举止动作上看到了属于女人的风情。小约发现了母亲的座位,歪头闭眼从嘴角吹出一口气,掀动一缕腮边的头发。王一觉得这个十分欧化的动作并不陌生,在电影中常见。一时间王一觉得时间令人如此不可思议,在她——作为母亲——还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女儿已经长得太大了。</p>

“我来了。”小约坐到王一对面,四周看了看说。</p>

“以前来过这儿么?”王一问。</p>

“来过。”小约毫不掩饰地回答。</p>

“来过?”王一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p>

“你从来没问过我,再说这也没写不准未成年人入内。凡是会喝水的人都可以进来。”</p>

“跟谁一起来的?”</p>

“跟同学呗,你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职业警察。”</p>

“对不起,我只是关心。”</p>

“关心过头,还不如不关心。我已经长大了。”这时,服务员走过来问小约要点什么饮料,小约老练地说,“咖啡。”</p>

“你的确长大了。”王一这句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思绪万千,但突然诞生一个新感觉:女儿的早熟也许是她和女儿互相理解的好机会。也许她可以坦诚地告诉小约关于她的一切,也许小约可以非常好地理解这已经发生的一切,并做出跟她一起走的决定。</p>

“我想我得跟你好好谈谈。”王一说。</p>

“关于谁?”小约马上问。</p>

王一没说什么,她用不理解的困惑的目光望着小约,小约马上补充说:“要是关于我,大可不必好好谈谈。”</p>

“好吧,关于我,关于你的母亲。”王一妥协地对女儿说。</p>

“你出事了?”小约的问题刚一出口,的确引起了王一的惊恐,她没想到小约会这样问她,随后她马上发现小约的提问并非发自成熟的内心,而是十分孩子气。于是,她放松地笑了,她说:“我出事了。”</p>

母女俩都笑了,谈话的气氛也陡然缓和下来。但是王一仍旧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她的处境。她看看女儿早熟和幼稚混杂的表情,心里一动,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已经有足够的人生经验,自己应该直接地不拐弯儿地说。想到这儿,王一说:“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和你爸已经决定分开,而且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p>

小约看着母亲,久久无言。她的面庞仿佛被王一的话罩上一层乌云。但王一觉得除了继续说下去。没有别的办法。</p>

“我不知道你爸是怎么打算的,我想他的事应该跟你说,而不是由我来说。”</p>

“他有别的女朋友?”小约打断王一的话认真地问。</p>

“他有一天会告诉你的。”</p>

“你哪?”</p>

“是的,我认识了一个老师,我想跟他一起生活。”王一颇为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p>

小约怀疑地看着王一,同时好像也准备听到更让她吃惊的消息。</p>

“他是……”</p>

“他是谁?”小约追问。</p>

“我想你不认识他。”王一低声地说,“他是个外籍老师,澳大利亚人。”</p>

小约半天一直无言地盯着王一的脸,王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果小约继续这样看她,她会倒下去的。</p>

“你想跟他出国?”小约终于说话了。</p>

“我想我爱上他了。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们一起生活。”王一说。</p>

“你们?”小约说话时嘴角露出一丝讥讽。</p>

王一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p>

“你尽可以跟他去好了,我和我爸也能过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约说完眼里盈满泪水。但是王一的泪水提前涌了出来。她伸手抓住女儿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用力紧握了一下,她觉得心快碎了。但是小约甩开了王一的手,将手插进上衣口袋,尽量不使自己的眼泪流淌下来。</p>

“小约。”王一轻声呼唤着。</p>

“你走吧,什么时候走都行,我和我爸开除你很容易。我和我爸能做一切,没问题。”小约说到这儿,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下来。小约起身离开“咖啡三角”,王一紧紧地跟在后面。</p>

在大街上,王一拖着尚未痊愈的双脚,尽力跟上快步疾走的小约。她不停地呼喊,要小约慢下来,但是小约越走越快。最后王一只好大叫一声:“小约,你站住!”</p>

也许因为王一还从未这么严厉地叫过小约,也许小约透过身旁的橱窗看到了王一艰难的步履。也许,也许……总之,她站住了,等着王一赶上来。</p>

王一轻轻地将女儿揽进怀里,两个人都哭了,毫不顾忌街上行人猜测的目光。</p>

王一和小约回到家时,情绪多少平静下来。王一嘱咐小约,先不要对奶奶透露消息,因为她的病还没全好。小约答应了。五分钟后,刘军按响了王一婆婆家的门铃。在门口,刘军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特别强调了他是尹初石的好朋友,王一却并没有因此对他热情一点,因她根本没听自己丈夫说起过一个叫刘军的好朋友。她坦白地告诉了刘军这一点,刘军没有说什么,但在心里吃惊不小,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尹初石竟没有对妻子说起他。刘军多少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尹初石会爱上别的女人,至少他不爱他的妻子。</p>

“我们最好出去谈谈,我有一些关于尹初石的消息。”刘军说。</p>

“他现在在哪儿?”王一马上问。</p>

“这个我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刘军说。</p>

王一显然还在犹豫。刘军又说:“他和小乔的事我知道。”</p>

刘军的话让王一相信了,她穿好大衣,跟婆婆小约乱说了一个借口,随刘军来到大街上,他们不能马上决定去哪儿,王一只好说去“咖啡三角”。当他们又迈进“咖啡三角”的大门时,王一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咖啡馆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这里她的命运转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她却对此全然不知。她一心想知道的是尹初石怎么了?!</p>

刘军小心翼翼地讲了尹初石的近况。他之所以不想畅言,除了尹初石方面的原因(他没有告诉尹初石来找王一的事),也担心王一会承受不住,毕竟十几年的夫妻,况且无论怎样王一不过是个女人。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往往是女人不能保持镇定。刘军在简要叙述的同时,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他想王一会拼命追问尹初石现在的,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p>

然而,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可能出现意外一样,刘军万万没想到,在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之后,王一竟然令人恐怖地沉默着。她既没追问,也没提别的问题。她双手握着咖啡杯,目光飘忽在不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淡漠极了,仿佛刘军讲的不过是发生在青铜时代的一件往事。</p>

“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还是刘军打破了令人难受的沉默。表面上这是一句礼节性的探问,但却是刘军的心情,他很后悔擅自跑来找王一谈这些,同时他也庆幸尹初石并不知道这一切。</p>

王一只是瞥了一眼刘军,并没有说什么,好像刘军刚才说的话毫无意义。</p>

“其实我原先的想法是……”刘军迟疑着,他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原先的想法已经难于出口了。他不了解王一,但也没想到王一是这么冷漠的女人。想到这儿,他心中涌出一股愤怒,本想隐藏起来的想法又脱口而出了,“我原想也许只有你可以帮帮初石,小乔死了,初石真的需要帮助,我担心他精神会垮下去。不过现在看,我错了,我不该来找你。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作为朋友,能为初石做的,我都会做。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答应我。”刘军说完注视着王一,等待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p>

王一慢慢地将目光转到刘军憨厚,缺几分。聪明的胖脸上,仿佛在说“我什么都不能答应。”</p>

“请别把我来找过你的这件事告诉尹初石,永远也别告诉。”刘军说完等着王一的反应。</p>

可是王一没有反应,她看着刘军,没有把目光挪开,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不停膨胀的心脏,越来越胀的心脏就要扼止她的呼吸了。</p>

“请原谅我对你的打扰。”刘军站起来,再也不想多坐一分钟了。</p>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王一说完凄然一笑。一定是她的目光让刘军害怕了,他连“再见”都没说就走开了。</p>

“这一切的确是命中注定的。”王一又对着刘军的背影说了一句。</p>

三十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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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山握着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每当电话铃响起时,他便忍不住先笑一阵,然后再去接电话。不管是谁打来的电话,他都要先笑嘻嘻地解释一通这几天不去上班的原因:“休几天病假么,”他说,“谁能总是健康的,你说对不对?”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说什么,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己的身体得自己关照,你说对不对?”他喝一口啤酒,接着说,“行了,就这样吧,过两天我去看你,你请我喝酒。”</p>

似乎很难区分贾山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已经喝醉了。在他口齿还清楚的时候已经开始说酒话了。可是在他说酒话的时候却能分辨不同的人,因而采取不同的态度。比如刚才他照例在电话里胡说时,电话里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你疯了,臭小子,跟我胡说八道些什么?”</p>

“妈,你别来烦我。”贾山说完挂断了电话。</p>

贾山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一阵阵发紧,他走近残缺了一个大角的穿衣镜前,发现自己咧着嘴笑着。“别笑了。”他在头脑里命令自己,可是嘴还是咧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上下唇捏住,终于控制了无限蔓延的笑容。</p>

电话铃又响了,他的双唇立刻挣脱了手指的控制,像先前那样咧开了。他笑啊笑啊,差一点笑断肠子,他真的还是第一次感到电话铃这么好笑。</p>

他没去接电话,只是笑。电话铃越响他越笑。电话铃响了好久,好像来电话的人正悬吊在悬崖上,一只手勾着崖头的一角,另一只手握着响筒,放下电话就等于放弃生命一样。贾山在电话铃响过的遍数超过常规的时候,像猴子一样敏锐地抓起听筒。当听筒另一端传来声音时,他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p>

“又吵架了?干嘛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王一焦虑的声音正迅速浸入贾山的意识,“吴曼呢?”</p>

“休几天病假么?”贾山出于习惯又说了病假。</p>

“吴曼病了?”王一大喊一声,好像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这时,贾山分辨出王一的声音,他的嬉笑陡然从脸上消失了。</p>

“她在产房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生了个小兔崽子了。”</p>

“你疯了,还是你喝多了?”</p>

“我没喝多。”</p>

“吴曼调产房工作了?可她是外科医生。到底怎么回事?”</p>

“她怀孕了。你现在满意了?”贾山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p>

王一没说话,心里已经明白,吴曼怀孕了,但却和贾山没关系。</p>

“她走了?”王一小心地问。</p>

“走了,拎着皮包,背着铺盖卷走了。”贾山说完大笑起来,这笑声颤抖着传进王一的耳朵,使王一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p>

“嗨,贾山,你干嘛这么笑啊?”</p>

“因为这很好笑。”</p>

“你怎么会觉得这很好笑?!”</p>

“我看见她的尾巴了。你知道么,我看见她的尾巴了。我告诉你,没有比看见一个女人的尾巴更好笑的事了。嗨,你也休几天病假吧,那样你也能看见尾巴,看见……”</p>

王一不等贾山把话说完,便挂断了,她担心贾山会说看见她的尾巴。一方面她感到震惊,为吴曼如此果决地迈出的这一步,另一方面她也同情贾山,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同情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软而无力。突然她想,同情是什么啊?同情因为无力而变得虚伪,同情是一种多么不值钱的廉价情感。她为自己眼下的处境里还能产生对别人的同情感到羞愧。</p>

她也能这样去同情尹初石么?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帮助。吴曼走了,她唯一还能请求帮助的人只有珍妮。</p>

但是王一没有去找珍妮,她跟婆婆说自己头疼,便将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她想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可是刘军的一只手又把她推向了一个纷乱的十字路口。刘军离开后,她好像刚从云中掉到地上,想起了一切:她没问尹初石现在在哪儿,尽管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她不知道刘军的电话号码单位——总之,她无法和尹初石联系。离开咖啡馆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回到家中她渐渐平息了马上去寻找尹初石的念头,她想,老天爷眼下要她做的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p>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别人的帮助,甚至是指导,哪怕是关于她的私生活胡说八道几句也好。她害怕独自做出抉择,她宁愿将这选择的权力交给随便的一个陌生人,或者由扔一枚硬币决定。</p>

突然,她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谁要你选择了?!是你的处境使你顺理成章地迈出了这一步。别忘了,你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这是最初的事实。现在情况变了,另一个女人去世了,你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从前承担过的责任,于是你难过,觉得自己必须重新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责任感总是在你这儿唤起良知?在你被抛弃的时候,别人是否也感到对这婚姻的责任了么?如果别人又一次结婚,幸福地开始了新生活,如果你没遇见一个爱你而且你也能爱的人,老天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么?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正确思维方法呢?何谓正确?对于女人来说,正确的思维方式是将自己也考虑进去,因为这社会为女人准备的东西常常很苦很不公平。”</p>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王一心底激动的声音,婆婆走了进来。她坐到王一对面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看着王一,王一不好意思地笑笑。</p>

“好些了么?”婆婆问。</p>

王一点头,“小约呢?”</p>

“出去了。”婆婆说罢沉思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再一次把目光坚定地投向王一。“小约都告诉我了,所以我想和你谈谈。”</p>

王一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小约对奶奶的信任比对她的还多。她又一次觉得她深深地伤害了女儿的心,她们疏远了。</p>

“小约嘱咐我不对你说。”婆婆试探地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最好不让她知道咱们大人已经通气了。”</p>

王一感动了,她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尊重这位老人,因为她为别人着想。</p>

“要不是这么大的事,我是不会把小约让我保密的话说出去的,我老了,但还没糊涂。”婆婆想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小约这孩子很懂事。有些事刚开始她反应不过来,过段时间她自己能转弯。你不用太担心孩子,最主要的是先为你自己考虑。”</p>

婆婆的话让王一多少有些怀疑,她不知道婆婆是不是在讽刺她。但她看见婆婆诚挚的面孔,心里感到一阵温暖。</p>

“你们两个人的事,前段时间大石跟我露了两句。我想,是大石先走了这一步,所以你怎么决定都是有道理的。这世道什么时候都是女人难活,你不用为大石多想,他自己的命他自己得受着。咱们两个人平时深谈的时候不多,但我觉得依我对你的了解,我是该跟你聊聊的。我担心你顾虑太多,耽误了自己,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你了解他吧,人肯定不错?”婆婆说着,对王一笑笑。</p>

王一点点头。</p>

“人好就行,这比别的都重要,你年纪也不轻了。行了,别的我没啥再要说的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话跟大石不好说的,等他出差回来我对他说。我也是女人,我能明白你,别想得太多,决定了就勇敢地向前走。”</p>

“妈!”王一哭叫着扑进了婆婆的怀里,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对这位老人的爱超过了对自己母亲,对自己爱人的爱。她感到婆婆对她怀有的这份情感因无私而变得无比动人。她为自己的婆婆感到由衷的骄傲,不是每个老妇人都能像她这样不平凡。</p>

当王一又看见婆婆温厚的笑容时,觉得十分愧疚,她想婆婆有权知道他儿子的事。</p>

“妈,我一直都瞒着你,对不起,我担心你的身体。我……”</p>

“别说这些,你不必什么事都向我汇报的。”婆婆打断王一的话。</p>

“不是我的事,是初石的事。”</p>

“初石怎么了?”</p>

“他的女朋友出车祸死了。”</p>

“天呐。”老人轻轻地叹出口气。“她好像很年轻。”</p>

“是很年轻。”王一难过地低下头。</p>

“这么说,大石没出差,是在那边?”</p>

王一为难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尹初石被打的事,只好点点头。小约推门走进来,王一赶忙转头擦干脸上的泪痕。</p>

“去哪儿了?”王一一边擦泪痕一边问小约。</p>

“我回家了。”小约说。</p>

王一扭头看小约,她手里捧着圣诞节王一送给她的音乐盒。小约轻轻掀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友谊地久天长》令人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宛如一股往日无比亲切的气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约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音乐盒里的那朵干枯的玫瑰,直到乐曲终了。她轻轻扣上音乐盒的盖子,双手托着音乐盒举到王一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祝你幸福,妈妈。”</p>

王一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p>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是我妈啊。”小约又对发怔的王一说,“这个你带着吧,让我们互相记着。”</p>

王一一失手打掉了音乐盒,她是想拥抱自己的女儿。终于小约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了。</p>

“妈,你别……怪……我,我把你的……事告……诉我奶了。我害怕,妈!”</p>

王一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体内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团棉絮塞进了喉咙,她推开小约,大口呼吸起来。小约连忙捶打她的后背。</p>

“没事了。”王一大喘气之后安慰女儿,“过去了。”</p>

婆婆走到窗前,仰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p>

“快下雨了。”她说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咱们三个女人干点别的吧,哭哭啼啼的把乌云都引来了。”她的话感染了小约和王一,她们都响应地擦干了泪水。</p>

“我请你们下饭馆吧。”老人说完,小约破涕而笑,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下饭馆儿。”</p>

“别又贫嘴,不叫下饭馆儿,叫什么?”奶奶说。</p>

“那叫出去吃饭。”小约强调说。</p>

“还不是一回事。”奶奶说完和小约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p>

王一笑不出来,她觉得每一分钟即将到来的时间,都像电影终结时银幕上最后的那片灯光,无法遏止地黯淡下去。</p>

刘军一直通过小乔生前一个女朋友了解一些事情。他从未提过尹初石的名字,他只是说他自己对小乔感兴趣。那女人问刘军是不是从前与小乔也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刘军老实地回答没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从远处爱慕着,比近处的抚摩更动人。”</p>

那女人笑坏了,一边笑一边拍刘军的大腿,饭店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几眼。刘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头不觉有几分得意,他想,也许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咬钩的鱼,只是他今天并不想垂钓。接着,他把那女人还滞留在他大腿上的手拿开,他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啊?”</p>

“你问我好几次了,好像你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葬礼。”</p>

“我不参加葬礼。”刘军说。</p>

“那你干嘛总问?”</p>

“因为你总也没告诉我。”</p>

“我总也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爸还在医院,据说至今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日期定不下来。”</p>

刘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掠过一片不祥的薄云。</p>

“小乔的一些朋友到处找尹初石,那家伙是小乔的男朋友,据说小乔就是因为这家伙死的,可这家伙失踪了。他也太他妈的没血性了,人都死了,他连面都不露。”</p>

刘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张罗结帐,然后对那女人说,有事打传呼。然后他骑车径直奔尹初石的住处。如果他是尹初石,他绝不会只是躲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想到这儿,热血直往上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宽容尹初石?!</p>

半路上他发现呼机响了,看一眼号码,是刚跟他分手的那个女人的。他决定先回个电话。</p>

“我刚回办公室,我刚听说,这太可怕了。”</p>

“你听说什么了?”刘军不满地追问。</p>

“小乔他爸刚刚去世了。”</p>

刘军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电话,但他的手好久没从电话机上拿开,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他下一个要打的电话号码。看电话的老太太没提交费,她想他不会再打的,于是用圆珠笔在一张破纸上记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圆珠笔的瞬间,她看见打电话的男人像一只发疯的兔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飞似的走远了。</p>

“电话费!”她喊了一声,知道再喊也无济于事,于是骂道,“当心汽车撞着,两毛钱值得你这么跑么?永远也富不了的穷鬼。”</p>

刘军不想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所以他打开门马上就对尹初石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你马上搬走吧,我不想再解释。”刘军说完把脸转开,他不想看见尹初石的反应。</p>

其实尹初石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好,我马上就走。”</p>

“你去哪儿?”刘军像孩子似的心软了。</p>

“谢谢你让我住了这么长时间。”尹初石并没有回答刘军的问题。</p>

“小乔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刘军终于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着尹初石,他觉得他必须在他这位朋友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难过的表情。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那张脸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极了,仿佛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简直就像黑洞洞的窗口。</p>

“噢。”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尹初石喉头滚过。</p>

“我要是你绝不再躲在这儿。”刘军赌气地说。</p>

尹初石看刘军一眼,默默地收拾手边的东西。</p>

“老是躲着,能躲过去什么呢?什么都躲不过。我不是不让你住下去,我只是觉得你老这么躲着挺丢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总得去面对啊,这一切毕竟都跟你有关系啊!我不明白,你让人打成这样,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爷们,怕没用。”刘军一口气说出了久积心底的话。</p>

“我不怕。”尹初石好像在对自己说。</p>

“那你干嘛不去看看?干嘛不回家看看?”</p>

“不。”尹初石把牙具放进洗漱袋,轻轻咕哝了一句。</p>

“为什么?”刘军追问。</p>

“别问了。”</p>

“为什么?”刘军又追问了一句。</p>

“如果我去,也许她父亲会死得更早。”</p>

刘军沉默了。他不知道尹初石的道理是怎么讲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么了,他发现尹初石身上具有了一种从前他没见到过的新生的力量。他隐隐约约觉到这力量只能来自深深的绝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决定豁命时,而后得到的那种力量。</p>

“葬礼是什么时候?”尹初石突然问刘军。</p>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去打听。你最好别去参加葬礼。”刘军对尹初石出现在小乔葬礼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过于残酷了。</p>

“到时再说吧。”尹初石说。</p>

“好吧,你别收拾好了,住下吧。”刘军说着将一只烟扔给尹初石。</p>

“谢谢你。”尹初石接住烟放进嘴里。</p>

三十九</p>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p>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p>

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王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王一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王一约定的时间还早。</p>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p>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PORTRALTOFTHEARTISTASAYOUNGM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是认识王一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首诗译成汉语,送给王一。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p>

“等咱们结婚以后我们该是何等快活因为我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我”</p>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如果你再一次这样无聊,我就拔下插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p>

王一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p>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p>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尹初石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王一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王一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p>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尹初石再打开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我吧,她在心里说。</p>

她打开另一扇柜门,找自已的睡衣。她从叠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浅黄色的睡衣,却带出了放在这上面的尹初石睡衣的一只袖子。王一失手将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看着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点飞边了,袖口的罗纹松紧也失去弹性了。她记得尹初石睡觉时喜欢将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总是说这样舒服。她还记得尹初石要她买袖口不带松紧的睡衣,可是她没买到……她将睡衣袖子贴到脸上,丈夫特有的体味淡淡地混和着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条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神经。她把头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让我死吧。”她受不了了。</p>

有时候,真正的绝望产生于企求帮助但又害怕帮助的时刻。王一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拨通了康迅的电话,她想从他那儿找到离开这间屋子的力量。但电话铃响过两次之后,她又挂断了,她害怕这可能会产生作用的帮助。她看一眼床旁沙发上的补丁,立刻想到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多钱,买了沙发决定自己弄回家。她和尹初石抬这个三人沙发上楼时,楼梯扶栏上的一个铁丝刮破了沙发。当时尹初石笑着说了一句王一至今仍然记着的话:吝啬的本质就是浪费。</p>

如果不是为了省十几块搬运费,这个沙发至今仍旧不会有补丁。那以后,他们又换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柜。但是他们再也没犯吝啬的毛病。他们从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但凭着两个人的四只手建起了这个家。想到这儿,王一突然问自己:过去我幸福么?她不敢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对过去的生活曾经是满意的,因为它平静富足。</p>

可是并不是她最先破坏了这平静,荡起波澜的石块不是她投进的。她起身,拎起已经装好的旅行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别了,让我走吧,别拦着我了,他会为你们另找一位女主人的。”王一大哭着离开了卧室。她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像粘稠的影子一样,紧跟她身后。她走进厨房关好窗子,最后看一眼她曾经用过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手指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按键。</p>

“再见了。”她说。</p>

王一拎着硕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后的门前,泪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脖子。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一切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来临而减少几分凄凉,反而却因为她的再一次离开加强了,每个屋角都透着寂寥和黯淡。此时她头脑中唯一的画面就是尹初石领着小约回到家里,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看着她眼前看着的一切……</p>

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想象下去了。对她来说尹初石和小约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在她身边绕荡了十几年的两个亲人。她甚至想,小乔要是不死该多好!</p>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过几十遍的街景,今天却带给他与往日不同的感受。远处是为这片高级住宅区取暖的锅炉的烟囱,它们永远不阴不阳地冒着几股白烟。更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据说兴建的是更高级的住宅区。偶尔就有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有时还夹杂着重型卡车或拖拉机的轰鸣。康迅的目光从这些毫不悦目的景象跳荡起来,他在寻找绿色,可是除了夹在楼群间的几株灰绿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种下的幼树,有的已经死去,活着的随风摇晃着光秃的枝条,等待着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认定这些幼树是柳树,只有柳树的枝条才温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远处刮来的风也能被这醉人的原野染成绿色。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太久了,而且在东方,在中国也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刚才想,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这么久?!</p>

他离开窗口,思绪又跳到王一身上。这也许就是答案,上帝让他在这儿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叫王一的女人,带她一起回到牧场。他觉得上帝的确是位好神,像秤一样公平。如果最终赋于他在中国的生活这样一种意义,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带王一回家,窗外没有树,他也能对付。他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有,他常为他已经有的感到高兴。</p>

门铃响了,截断了康迅的思绪。他看看表,几步跑到门前,拉开门,王一站在门口,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后,没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血仿佛被冷却了,流动得那么滞缓,以至于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无法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确的判断。</p>

王一自己走了进来,然后关好门。康迅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p>

“看着我。”康迅捧起王一的脸。王一像一堵塌倒的墙一样倒进康迅的怀里。</p>

当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时,康迅抓起王一冰凉的手握住,他说:“除了你跟我走,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能告诉我别的,我什么都不能听。”</p>

“好吧,让我在你怀里呆会儿。”王一疲惫地又一次倒进康迅的怀抱。</p>

“你的行李呢?”</p>

“在家里。”</p>

“没关系,没有行李我们也能走。你跟小约告别了么?你告诉她了么?我们会尽全部努力说服她爸爸,把她接过来!”</p>

王一仰起头来看着康迅的脸,她用食指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因为不吸烟,他的嘴唇是那么鲜红。当手指经过他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时,往日因为吻这张嘴而产生的悸动又回到王一的记忆中,接着王一感到与离家时很类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吻这张嘴了。</p>

“我多么爱你啊!”王一说着将脸偎在康迅的颈下。</p>

康迅并没有热烈地反应,他只是将王一轻轻揽住。也许他觉得眼下他们要说的应该是别的具体事情,尽管他也同样程度地爱王一。</p>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你么?”王一问。</p>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王一。王一伸手将康迅的眼皮轻轻合上。她曾经为康迅这么薄的眼皮儿感到惊奇,“它们能为你的眼睛遮光么?”她还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康迅。康迅回答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它能为我遮住一切,除了你。”王一什么都没忘。如果不能忘记,怎么又能埋葬呢?!</p>

“为什么你总是看着我,你不想亲亲我么?”王一又说。康迅放开拉着王一的手,起身站到远处,把双臂抱在胸前,依旧看着王一。王一垂下了头。</p>

“说吧。”康迅轻轻地说。</p>

“也许,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走,我想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王一说。</p>

康迅只是在心里马上说了“不”,他沉默着,预感到王一还有别的,也许更严重的话要说。</p>

“你知道,小乔出车祸死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p>

“我很难过。”康迅轻声说。</p>

“而且,没人知道尹初石在哪儿。”王一没说尹初石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说,也许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让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我真的需要时间。”</p>

“为了离开我?”康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严肃。</p>

“你怎么会这么想,根本不是。”</p>

“你已经决定跟我走,这说明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是因为尹初石的女朋友死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到从前的生活,至少暂时照料一下。对么?”</p>

“我不知道,也许。”王一有些不耐烦。</p>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康迅走近王一,蹲在她的跟前,语重心长地说。</p>

“什么也不意味。”</p>

“不,这意味着你将离开我!”</p>

“也许你并不十分需要我。”王一小声地咕哝了一句。</p>

“不,我请求你,请求你别用这样的胡话伤害我。请你别那么做。”康迅眼里含着泪对王一说。</p>

“对不起。”王一道歉了。</p>

“你不能回去,你也没必要回去。他的女朋友死了,这当然是让人难过的事。可他是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应该负着责任。而且你也应该相信他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生活,甚至找一个新的女朋友。”</p>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p>

“可是我认识你丈夫,他有这种能力,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可惜他不爱你,如果他爱你像我爱你这么深,现在我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爱绝不仅仅是占有。在这方面请相信我,我不糊涂。”</p>

“你认识他?”王一疑惑地问康迅。她想只是见过一次面,不能叫认识。</p>

“是的,他来找过我。他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没说。”</p>

“他找你干什么?”</p>

“他希望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要和他的妻子结婚。”</p>

王一没有问下去,她心中的亲情又一次被触动了。她努力抑制泪水,不让它们涌出来。康迅又一次走到了远处,王一想,他一定感到了伤害。</p>

“你还爱他,是么?”康迅问。</p>

康迅的话终于引下了王一的泪水,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摇头。</p>

“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你会嫉妒的,因为你知道他爱别的女人,你会因为别的女人曾经抚摩过他的脸颊,而不再愿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p>

康迅的这番话似乎太具体,它平抑了王一激动的情绪。王一说:“我想你不必在这方面提醒我,我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爱过我,但是兄长对妹妹的,是人对人的,是一种亲情,而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在我们的婚姻中,他做了丈夫该做的一切,他为了让我过得舒服,他努力赚钱,建设这个家。无论我们碰到什么困难,他总是多承担一些,甚至有时瞒着我,独自承担一切。这是一种爱,但不是爱情。他是个有激情的男人,可惜我没有能力引发这种感情。你说得对,从男人女人的角度来说,他不爱我,因为他从没为我发疯或者说是投入全身心。他只是为我做丈夫该做的,但并不一定是愿意做的。”</p>

“可我为你发疯了。”康迅的口气似乎有些自嘲。</p>

“是的,我因此那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爱我的男人。你触发了我的全部,因为对你来说我就像一张白纸,你在上面涂抹了最鲜亮的颜色。我爱你,很爱。真的,很爱。”</p>

“谢谢。”康迅又走近王一,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紧紧地抱进怀里。“跟我走,别说不,忘了一切,忘了这个世界,跟我走!”</p>

“相信我,我们会有一个长长的未来,但我现在的确需要时间。”</p>

康迅放开了王一,他问:“你能稍微解释一下么?”</p>

“我不能说我还爱他,但他对于我来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是我女儿的父亲,他们现在在困境中,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即使他没爱过我,可我们在一起生活得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时间也变成了一种情感,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情感,可是它毕竟存在。”</p>

康迅听完王一的话,思绪飞到了别处。从他打开门看见王一那一刻起,他的潜意识就产生了一种预感。当这种预感渐渐变成现实时,他开始为王一的动机寻找一个名字: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名字。他一旦发现了王一动机的名字,立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世界。</p>

这个名字是:自我牺牲“好吧,你还有时间。”康迅对王一说。王一感动地投进康迅的怀抱,但在康迅的心里,他感到拥抱王一让他疼痛。“今晚留下吧。”他轻声说。</p>

王一深深地点头。</p>

“明天送我么?”</p>

王一再一次深深地点头。</p>

“到了机场你马上就离开,千万别停留,别看着我走进去,别对我招手。”</p>

“不,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该现在这么说的,我们也许不久就会再见的。”王一捂住康迅的脸,但什么也阻挡不住两个人倾盆的泪雨。</p>

他们紧紧拥抱,大哭不止。</p>

他们哭了很久,直到把眼泪流尽。王一去洗澡了。康迅找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一页,上面是他抄录的一段话。如果不是眼下这么强烈的感情冲撞他,他不会想起这段话的:“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p>

过了一会儿,王一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淋浴间。康迅看着王一,突然感到上帝并不像他刚才想的那么公平,不然为什么被自我牺牲这种情感所俘虏的大多是女人?因为她们是弱者,还是因为她们更善良?</p>

四十</p>

刘军终于知道了小乔葬礼的准确时间,可是他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尹初石,因为小乔和她父亲的葬礼将在同一时间里举行,同时他也担心,尹初石会参加葬礼。</p>

女儿因为恋爱死于非命,父亲因为女儿的去世伤心过度也死了,父女俩的葬礼同时举行,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尹初石出现在葬礼上,另外在场的人能对尹初石做出怎样的举动,刘军不敢想象。他觉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阻止尹初石参加小乔的葬礼。</p>

刘军回到家里,将为尹初石买的东西放进冰箱。五分钟后,他妻子拎着这袋东西走进房间,直截了当地问他这袋东西是孝敬谁的。刘军对他妻子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问这一套厌烦透了。所以他不耐烦地回答:“别管那么多,是别人的东西。”说完他的传呼响了,他拿出BP机看一眼,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但打了尾号。他立刻回电话,走近电话机时,发现他妻子还拎着那袋东西赌气地站在那儿,刘军心软了。妻子和她手里拎的属于尹初石的这袋东西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妻子根本不可爱。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刘军想,但这个女人不会将他推到尹初石的那步田地。一时间刘军说不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为现有的生活庆幸,还是为现有的生活感到悲哀?总之,他平静下来,对妻子摆摆手,他说:“是尹初石的东西,行了吧?”</p>

“干嘛不早说,存心想惹我生气。”</p>

电话接通了,是尹初石。</p>

“告诉我葬礼是什么时候?”</p>

“我……我还不知道呢。那个女的这几天没去上班。”刘军下意识地扯起谎。</p>

“说吧,要不然我还得去问别人。”</p>

“明天下午两点在龙山公墓。”刘军老老实实地说了,因为他清楚,尹初石给任何一个电视台的人打电话,他们都会告诉他的。“听我说,你千万不要去。你根本没必要去参加那个葬礼,因为没人想再见到你。你要是想看小乔,以后我陪你去,或者以后你自己另找时间单独去。”刘军将自己的担心都说出来了。</p>

“谢谢你。别为我担心。”</p>

“你去么?”</p>

电话挂断了。</p>

刘军立刻提起那袋东西,骑车直奔尹初石的住处。他仍然想说服尹初石放弃参加葬礼的打算。可是尹初石不在。刘军在那个屋子里等了很久,抽了很多烟,但他的朋友一直没回来。他的老婆打传呼勒令他立刻回家,他看看表,已经是午夜一点了,只好垂头丧气地骑车回家去。</p>

出租车司机不时地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坐在后面的两位乘客:一女一男;一个中国人,一个老外。他们从上车起还没正了八经地说过什么话,但是两个人的手却像被胶粘在一起了,紧紧地握着放在两个人密贴一处的膝上。司机感到奇怪,他想象不出这两个人之间出什么事了。他以前也拉过类似的乘客,但他们从来不是这样的表情,不是猥亵就是忸怩。而现在这两位乘客看上去似乎十分悲壮;四只手紧紧地握着,目光不时地久久地对视,仿佛都是在看对方最后一眼。</p>

到了机场,他帮他们卸下行李。那女人走近他,问他多少钱,他有些慌乱,因为他觉得这女人周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息,仿佛在警告全世界不要招惹她。</p>

“看着给吧。”司机说。</p>

女人看一眼计价器,给了司机一百块钱。“不用找了。”她说。</p>

“用我等你么?”司机不知从哪儿看出了,要飞走的只是那个男人。</p>

“谢谢你,不用。”女人说。</p>

“等一下。”老外用汉语对司机说,然后他压低声音对女人说,“我看还是让他等你吧,你不必在里面耽搁很久,没有必要。”</p>

“不。”女人说。</p>

“那你怎么回去?”</p>

“这是我的事,请你别管吧。”女人提高了音调。老外歉意地对司机摆摆手,司机似乎无限留恋地离开了他们。</p>

“我求你,现在别吵架,行么?”康迅恳切地对王一说。</p>

王一没有回答,她看着康迅的脸,强忍着不让泪水涌上来。她点点头,他们走进了候机厅。</p>

康迅找来一辆推车,然后把行李放上。他让王一等在车旁,他要去付机场建设费。王一点点头,康迅渐渐地走出王一的视野,在他还没有完全消失时,就被别的人挡住了。王一觉得一种巨大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p>

她知道,他还会再一次走近她,也许他们还有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可能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将再一次离开她,不是去买东西,不是去付机场费,而是走进那个绿色通道,然后……</p>

她突然猛醒过来,这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沉浸在错觉中:这不是暂时的分别,可她一直这么想的。</p>

她想,她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她那么倾心的男人。她看看尹初石将来的生活打算,也许很快她就会有机会,跟他团聚。几分钟前,她一直都在这样设想着,甚至寄希望于此。可是她现在明白了,这是不可能再发生的事。她在心里问了一次为什么,但这疑问马上被巨大的悲哀湮没了。不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这感觉你没拥有时,就会希冀;这感觉一旦拥有了就会绝望,因为这感觉来自命运的启示。有谁能改写自己的命运么?</p>

这一切都是命定的!王一想到这儿打了个冷颤,好像命运的那只冰凉的手触到了她的肌肤。她回想起昨天夜里,康迅那么疯狂地做爱,这是因为他比她明白得早,他那时已经知道这是最后的。他那么长久地跟她做爱,甚至超出了王一可能想象的。他狂乱的双手在王一的身体上留下疼痛的印迹:淡淡的青色。他仿佛在用一生的力量在做爱,他无休无止地一次又一次抱紧王一,深深地进入。他有时闭着双眼,他的表情让王一想起自愿死亡者这样古怪的名词。他努力着,好像在企图接近一个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目的。在最后的那一刻来临之前,他双手捧着王一的头,张大了嘴,王一觉得他就要喊出来了,那将是一个巨大的声音,能摧毁王一的思维,能改变命运的轨迹……</p>

他终于什么都没喊出来,他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嘴巴,闭上了眼睛,轻轻卧在王一的身体上。王一还记得,这一瞬间她想的是,她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做爱了,哪怕是她的丈夫。因为她的满足和快乐已经超过了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限度。</p>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看着王一时,王一发现他刚才还奔腾着的无限的力量消失了,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优伤得像一只垂危的小鸟,依偎在王一的枕边:“别了,亲爱的。”他的声音轻缓,就像平时温柔而且忧伤的时候一样。王一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别了”,但她还是用手轻轻抚慰康迅的脸。但他闭上了眼睛,那一夜关灯以前他没再睁开眼睛看王一,也许他知道王一一直在看着他。</p>

但是康迅最后的目光深深地印进王一的心里。她知道康迅是个坚强有力的男人,可他却不能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强迫她。因为爱,他只好在王一的选择面前委屈自己,无可奈何地听凭命运的推搡。他得运用多么强大的理智,才能控制自己不对她说一句抱怨的话,他是有权利抱怨的。王一明白了这一切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因此康迅的忧伤才那么让她心疼。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她真的是做出正确选择了么?</p>

康迅又回到了王一的身边。广播不停地报告着离港和进港的班机时间,不断有即将启程和送行的人来到候机厅。王一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康迅就站在她的面前。</p>

他们站得很近,她迎着他健康的气息,这气味她已经习惯了。她低着头,但她知道他正看着她,她喜欢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尽管她觉得害羞时常说“别总看我”。在他的目光下她能总记着自己是女人,是个好看的女人。</p>

“别把头发剪短了。”康迅低声说。</p>

“不,我要剪断,你不在,我不想再留长头发了。”</p>

“别说傻话,我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p>

康迅的语气在王一感觉中唤起了回忆,他让她明白了那么多那么美妙的事情,比如温柔。</p>

“过一会儿,我进去,你直接回家,千万别久留,我们不必再增加痛苦了,答应我么?”康迅说。</p>

王一打了个寒颤,这一切的一切马上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也不能拥抱他,抚摸他,再也不能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微笑,看着呼吸,她害怕了,她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生活将怎样继续下去。</p>

“不。”王一吐出了一个字。</p>

“别这么说,好么?”康迅将目光移开,泪水盈满了眼眶。</p>

“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是么?”王一抬起头,像任性的孩子一样揭开了可怕的谜底。</p>

康迅的嘴抖着,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p>

“这得看你怎么决定。”康迅难过地说。</p>

“我一直想我们还会再见的。”王一说。</p>

“可是你的生活里已经不再有我的位置。”</p>

“也许将来我们还会有机会的,我爱你。”</p>

“我也爱你。可我知道,如果你现在回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我这儿来了。你是个善良的女人,你丈夫也不是坏男人。生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你可以选择,但不能全部拥有。”</p>

“我明白得太迟了,是么?”</p>

“这不要紧,我爱你,我也总能先理解你,有时候这没什么不好,我是男人。”</p>

“让你受苦了。”王一凄楚地看着康迅。</p>

“胡说。”康迅说完用手掌擦去王一脸上的泪水,然后又用手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p>

“我爱你。”王一动情地大声说了一句,引得旁边的人禁不住朝他们望上几眼。</p>

“记着,”康迅用一只手握住王一的肩头停顿一下说,“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哪怕是天大的困难,都可以写信或打电话给我,我永远都会帮助你,尽我的全部力量。永远都不要怀疑这一点,只要我还活着。”</p>

王一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点头,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此时此刻她仍旧不甘心这是最后的诀别。</p>

王一的表情与一个中年妇女毫无关系,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的表情:害怕,哀怜,恳切。康迅看不下去了,这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却无力改变她的处境。他必须马上离开,但他张不开口说出最后的话。</p>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他们像两尊泥塑一样面对面站着,等待最后时刻像屠刀一样斩断他们的空间。他们旁若无人地相互凝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了。</p>

广播报告了康迅要乘的那班飞机的起飞时间,然后敦促乘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p>

“现在。”康迅轻轻地说,说完他把手放到王一的面颊上。</p>

“不。”王一握住康迅放在她脸上的手。</p>

“多保重自己。”康迅控制自己不去拥抱她,否则他没有力量再一次放开这个女人,最终离开。把王一拥在怀里的感觉常常让康迅祈求上帝:拿走他的一切,但留下这个女人。</p>

“好吧,现在。”王一放开康迅的手。康迅的手慢慢地从王一的脸颊上滑下来。</p>

为什么我不把她带走?我能把她带走的!可是我不能!这是康迅最后的思想,它像一颗流星穿过了康迅的脑际,飞远了。</p>

“再见了。”康迅尽量微笑着,向后一步一步地退去。他身旁的人自动为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闪开一条路。他退远了,人流又一次淹没了康迅。王一看不见他了。而后,王一的目光越过重新在他们中间经过的人流,看见了康迅高扬着的手臂。</p>

王一突然冲进人群,闪过一个又一个身体,奔到康迅跟前。她一分钟也没犹豫,扑进了康迅的怀里。</p>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亲吻,他们只是紧紧地拥抱,默默无声地流泪。</p>

一分钟后,王一轻轻地从康迅的怀中滑出来。康迅顺着她的肩膀找到了她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p>

“一切顺利。”王一说。</p>

“保重。”康迅说。</p>

王一知道这是最后的,她向后退去。康迅张开自己的手掌,王一的手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心消退。这是她最后还能触摸的,绝望像刺一样扎进王一的心里。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康迅的掌心深深地划下去。</p>

康迅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是两双手分开前他最后的感觉。他抬头看着王一跑进了人群,然后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渗出鲜血的划痕。</p>

“请出示您的机票。”</p>

“现在不。”康迅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喧嚷的人群。王一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p>

这一年的早春像冬天那么寒冷,该从海上吹来的暖风姗姗来迟。也许是因为寒冷,那些即将死去的人也竭力拖延着,不愿在寒冷的春天扬起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手臂。就像龙山公墓的一个工人说的那样,死人的事似乎不再发生了。龙山公墓新落成的遗体告别大厅和户外追悼园最近突然不如往日那么繁忙。</p>

但是死人的事的确时刻都在发生着。刘军提前很多时间赶到龙山公墓,希望能碰到尹初石。他去了几次尹初石的住处,他都不在。可是公墓这儿空旷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看表,离预定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但既没有车也没人。他像两个站在遗体告别大厅门口的工人打听,两点钟的追悼会是不是如期举行。其中的一个工人打量一下刘军,然后说:“来看热闹的?”</p>

刘军被他的话噎住了。</p>

“今天下午一起烧俩儿,少见啊?”刚才说话的工人对另一个工人说。</p>

“怎么回事?”另一个工人间。</p>

“父女。”</p>

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个工人的职业让他失去了很多人之常情,刘军无法习惯这些。</p>

“改成三点了。”那个工人在刘军背后大喊了一声。</p>

刘军一个人绕到公墓后面新开辟的墓地,一块块崭新的石碑耸立着,有的石碑周围围着一圈松枝。刘军第一次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有一天也会只剩下一个名字被人刻在石碑上。然后由他的女儿付钱,让他的石碑也立在这儿,和别的石碑一样:一个名字,两个日期。这便是生和死。刘军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对他一直津津乐道的生活表示了怀疑。人活着的过程,从生的日期到死的日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庄严,不过是匆匆走了一遭,此外还有什么特别的么?想到这儿,他甚至对小乔这么年轻就死去了产生了几分妒意,她至少留下了一个青春美好的形象。对于还活着的认识她的人,她永远是年轻的小乔。</p>

载着小乔和她父亲遗体的面包车带领着一个长长的车队徐徐开进了公墓的院子。汽车的马达陆续都熄火了。接着是叽叽喳喳的人声。刘军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圈儿,没有发现尹初石的踪影,多少放松些。他碰见了一直给他通风报信儿的那个女人。她说,没想到刘军也来了。</p>

“我从前认识小乔他爸,我对他一直挺尊重的,所以来看看。”刘军敷衍着。</p>

“你看那个人,”这个女人指着李小春对刘军说,“他是小乔从前的男朋友。小乔死后的事全靠他张罗了。我不认识他,听说脾气不太好,但我看人不错,至少比后来那个姓尹的家伙强,不是因为姓尹的那家伙,也许小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女人啊,碰上一个好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有了;碰上个坏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完了。”</p>

“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刘军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p>

“像你刘军这样的差不多就是好男人。”</p>

“行了,你别再夸我了,在火葬场你这个夸法对我来说危险呢,也许能把我夸进去。我宁可是个坏男人,想多活几天。”</p>

“别太自信了,也许你老婆没有一天不骂你是坏人。”</p>

“她明知我坏,可就是不远走高飞。行了,说点正经的,怎么个程序?”</p>

“先是遗体告别,然后是追悼会,对了,现在又时兴叫葬礼了。”女人说。</p>

这时一个男人朝站在外面的人摆手,他说:“现在排好队,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p>

人们沉寂下来,陆续地低着头走进遗体告别大厅。刘军立刻感到十分压抑的气氛弥漫过来。临到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回头张望一下,在他身后大约还有十五六个人,他相信他看清楚了,没有一个是尹初石。</p>

哀乐仿佛是由阴间飘过来的音乐,它能把人立刻与现实生活隔断,从而进入一个特定的只能是面对死者的境地。刘军因为哀乐带来的气氛难过地低下头,他随着人流缓缓地朝前挪着步子,还没有抬头朝遗体方向看一眼。</p>

刘军听见了哭声,最先进入大厅的人们已经走到遗体跟前了。这哭声不同于至亲的陶嚎,但低沉得使人透不过气来。刘军终于也接近了停放遗体的花丛。两个人躺在鲜花丛中,父女俩十分相像的长相,小乔经过修饰,整个面部着妆十分淡弱,因为尸体在太平间停放过久,小乔惨白的脸色中透着几分淡绿。她安详地闭着双眼,仿佛已经安干命运的安排,绝不再做任何挣扎。但是父亲瘦削的脸尽管经过了修饰,仍旧十分痛苦。他的嘴微微张着,好像依旧在呼唤着女儿;他的双目也微微开启着,好像永远也不能相信女儿死去的事实。</p>

这一切都过于触目,刘军虽然从未见过这两个死去的人,但是心仍然刀绞般的疼痛。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眶,父女俩一起走向来世,这太惨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动于衷。</p>

刘军在遗体面前深深地低下头,然后他经过小乔以前的男朋友身边,刘军看一眼这个男人,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在遗体前,他的双臂上分别戴着黑孝,胸前别着白花,腰间扎着白布。刘军又一次感到揪心的难受,说不清这难受是为谁,为死去的人还是为这位站在死者旁边戴孝却与死者不太相干的男人?!</p>

随着人们一起刘军走到了临近出口的地方,在他还准备往门外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朝遗体那儿望了一眼,仿佛还要证实一下他们的死亡。可是刘军看见了走在告别队伍最后的一个人——尹初石。</p>

刘军连忙躲到旁边,让其他想出去的人通过。可是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尹初石。他看着尹初石的脸颊浓密的胡须,猜测着这段时间他可能在的地方。尹初石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前的什么地方,因为他正在经过遗体,却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去看。刘军心里因此产生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他想不出尹初石到底想干什么。</p>

尹初石接近了李小春,刘军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好像刘军正在接近令他恐惧的根源。李小春低着头,当尹初石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并没有认出来。刘军松了一口气,他看见尹初石衣服里好像揣着一个很重的东西,他的双手在衣服下摆下托着那个东西。不管他拿着什么,他只要再向前走几步,就能平安无事地不惹任何麻烦地离开这里,刘军想到。</p>

尹初石好像看穿了刘军的心思,而已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突然站住了,然后转过身,背向人群行进的方向,在离李小春两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尹初石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大水晶玻璃花瓶,向小乔俯下身去。他想把这只花瓶放到小乔的遗体旁,但在他刚俯身的时候,李小春已经冲到他面前。李小春揪着尹初石的衣领,迫使他双手托着花瓶又站起来。</p>

“你还有脸来这儿,你这个流氓!”李小春说话时双唇颤抖着。不知内情的人都站在原地观望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才主持追悼的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询问出了什么事。</p>

“他就是害死这两个人的凶手。”李小春松开一只手指着尹初石的鼻子吼叫着。</p>

人群哗动了,多数人明白了,尹初石的身份和他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角色。责骂声立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p>

“骗子!”</p>

“臭流氓!”</p>

“杀人犯!”</p>

“让他偿命!”</p>

“去法院告他!”</p>

“道德败坏!”</p>

刘军立刻朝尹初石的方向运动,但是人们紧紧地将李小春和尹初石围在中间,刘军很难通过,他只好小声祈求,才挤到了前面。</p>

李小春依旧用双手抓着尹初石的衣襟,不住地叫骂:“你应该死在她面前,懂么?!”</p>

尹初石晃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李小春的手。</p>

“干嘛?你还想动手是么?跪下,你跪下向乔乔请罪!”李小春说。</p>

尹初石突然用花瓶自下而上地将李小春掀翻在地,然后迅速俯身将花瓶放在小乔的身边。在尹初石还没重新直起腰的时候,几个围在近前愤怒的男人已经抡起了拳头,包括重新爬起来的李小春,他像不久前一样,用脚狠命踢倒在地上的尹初石。</p>

戴眼镜的男人和刘军一起过来拉架,男人们很快住手了。倒不是因为刘军的劝阻,而是他们觉得戴眼镜的男人说得有道理:这儿不是打架的地方,如果你们对死者还有一份同情的话,就该立即住手。</p>

尹初石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口鼻中不停地流出来,刘军小心地扶起他。刘军担心他的四肢又像上一次一样给打坏“我没事。”尹初石轻声说。</p>

“跟我出去吧。”刘军也压低了声音说。</p>

“等一下,我跟她说一下。”尹初石说完挣扎地站起来,试图接近小乔的遗体。</p>

李小春从后面将尹初石揪住,他说:“离她远点儿,你这条臭狗。”</p>

“是你不是我。”尹初石说了一句含义不清的话,但充满了蔑视,这无疑又激怒了李小春。他朝刚才动手的几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扯着尹初石朝外走,刘军也被裹挟在里面,他听见尹初石说了一句:“以后见。”</p>

男人们来到遗体告别大厅外面的空地上。刘军立刻站到尹初石前面,他摆摆双手,示意男人们给他一个说话机会:“听我说,朋友们,别动手,先别动手。我非常了解尹初石,他心里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过。相信我说的话。如果他有什么过失,让他自我惩罚好了,这比动手更残酷。”</p>

刘军的话似乎在李小春之外的男人那儿引起一些共鸣,毕竟来的都是知识分子。</p>

“你少废话,你算老几啊,你替他说话?你看过小乔的遗书么?你看过小乔他爸读这份遗书的样子么?老头儿心都碎了。”李小春说到这儿哭了,转而更加愤怒地指向尹初石,“都是他害的,你这个凶手。”说完李小春又一次冲向尹初石。刘军阻拦他,但另外几个又被李小春的话打动的男人扯住了刘军。</p>

李小春几拳便将尹初石打翻在地,因为尹初石根本不还手。另外的男人见此情景,只是拉住刘军,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p>

“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李小春跪在地上,揪着尹初石的衣领,将他的头往地上捶。</p>

“我没有害她,我爱她。不过,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滚开。”尹初石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十分吃力,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被打肿了。但他说得十分威严,大有几分气势,他对李小春的蔑视甚至也不能因为死亡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这使得李小春发疯了。</p>

已经围拢了不少人,但殴打的局势似乎一直在由最里层的几个男人控制着。其中有一个男人对李小春说:“别打了,他已经不还手了。”</p>

但是李小春却更疯狂地朝尹初石的头部抡拳头。</p>

“如果你们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拉开他。”刘军差不多在吼叫了,因为他看见尹初石已经昏死过去了。</p>

刚才劝李小春住手的男人走近,准备劝阻李小春,但好像从地上突然长出来的一个女人一阵风似的刮过来,先于这个男人扑到李小春的身上。</p>

“别打了,我求求你,别打了,”她一边哭嚎着一边扯李小春的衣服。</p>

“滚开。”李小春甩掉这个女人,但她又扑过去,跪在李小春跟前:“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别打了,他是我丈夫。”</p>

李小春抡起的拳头停在了空中,然后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哭了,然后起身,有两个男人走近他,搂着他的肩膀一同离开了。</p>

接着其他人也逐渐散去了。刘军走近王一,蹲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恨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p>

尹初石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刘军看见王一将丈夫沾满血迹的右手轻轻搂进怀里,满含热泪朝丈夫俯下身去,她说:“跟我回家吧。”说完,她的泪水滴到了尹初石的伤口上,刘军看见尹初石因此下意识地抽动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p>

尾声</p>

楼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栗子树,它也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每到秋天,它繁茂的叶子便渐渐地黄了。如果有阳光,从窗户望出去,金灿灿的。</p>

现在却已经是深秋了,漂亮的黄叶子纷纷飘落下去,有时是几十片叶子同时朝下落,谁也不能不说这是令人难过的景象,因为它们是那么漂亮那么灿烂的黄叶,又有谁知道它们匆忙启程之前是否选好了自己的归宿。</p>

渐渐地树木光秃了。昨天还剩在树上的几片黄叶让我想起了一个作家讲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奥勒和特露法”,这也分别是两片叶子的名字。他们是两片相爱的叶子,秋天他们看见别的叶子纷纷落下,便知道这也是他们逃脱不了的命运。</p>

特露法说,我的日子快到了,不过你要坚持,不要轻易撒手。</p>

奥勒说,如果你落掉,我也和你一起落掉。我绝不愿做树上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p>

待露法说,不,你要坚持……</p>

说着奥勒先被风吹落了。</p>

特露法难过极了,她请求树干,请求风把她也一起带走。可是它们并不理睬她。</p>

我不知道这两片叶使您想起了什么,它们使我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相爱的情人,结婚的爱人以及还在互相寻找中的男人女人。有时他们中的一个像叫奥勒的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个先离去了,留下另一个任凭生活的风雨肆意地摆布。有时我想这个世界上一个心灵无法真正地帮助另一个心灵,就像两片叶子一样。心灵是那么独立和神秘,以至于另一个心灵难以接近。</p>

当王一扶着满脸鲜血的丈夫朝家走去的时候,被一种异样的激动推逐着。她觉得从身边的男人身上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无论接下来的生活还会有怎样的困难,她都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不知为什么她丝毫不担忧,不恐惧,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像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p>

尹初石渐渐地养好了伤,他变得少言寡语。临上班的前一个晚上,他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心中盛满了对妻子的敬重。</p>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们都获得了血一般的教训。从今以后,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王一对丈夫说。</p>

丈夫心中又一次充满对妻子的感激之情。他走进报社大楼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了主任的头衔。上班下班,偶尔买菜做饭,女儿放假了,女儿又开学了,时间以平平常常的面目向前移动着。但是尹初石却常常感到这平静之下的某种压迫。他常常在梦中梦见小乔被汽车撞倒,总是在汽车辗过小乔身体的瞬间大汗淋淋地醒来。他不敢对妻子说这些,他小心地回避着一切能让王一想起小乔的事情。他和妻子做爱时努力回忆从前的细节,尽量不让王一感到与从前有所不同。他每次从邻居的目光下经过时,都希望立刻搬到一个没有邻居的地方。他也希望女儿尽快考上大学,因为他常常从女儿的目光中看到这样的句子:你已经被原谅了。</p>

总之,他必须忍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他的隐私变成了人所共知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后果是两个人死去了。每当他想到他已经无法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掉有关他的那一部分,他必须永远和这种现状生活在一起,而且要小心翼翼地和别人活得一样时,他都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但是时间是伟大的,它让任何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逐渐失去效力,然后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最后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就像生活的本来面目那样。</p>

时间无疑很好地帮助了尹初石和他的一家人。几年后,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令人羡慕的夫妻,日子过得那么平和。王一的婆婆临终前曾拉着王一的手,认真地问道:“告诉我,你满意么?”</p>

王一点点头,当她看见婆婆的目光转向了尹初石,便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儿子。她问她的大石:“你还爱她么?”</p>

“谁?”儿子被母亲临终的问题吓了一跳。</p>

“你的妻子。”</p>

“我非常尊敬他。”儿子说。</p>

“这就够了。”母亲放心地闭上眼睛,告别了人世。</p>

亲爱的读者,前面我写下的当然是尾声。应该说它是这部小说的尾声,但不是尹初石和王一真实生活的尾声。作为他们的邻居和贾山的前妻,我目睹了尹初石和王一生活变迁的过程。我觉得我应该都说出来,这样才对,才公平。可是对谁公平呢?</p>

我也说不好。</p>

事实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家之后,王一马上给我挂了电话,我给尹初石处理了伤口,我对刘军说,那些人还算是手下留情,都是皮肉伤。</p>

接着尹初石整整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之后他吃了很多东西,然后又睡了。再一次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出门了,脸上还带着敷料。回来之后,王一说,他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不说话。</p>

很简单,尹初石的确因为所发生的一切敬重王一,她人格的力量闪烁着光辉。但他并没有借着这份敬重与妻子共同走完余下的路程。他像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人先启程了。他留给王一一封信,信中他称王一是“尊敬的妻子”。</p>

王一看完那封信哭了,她对我说她一点儿劲头儿也没有了,浑身上下软得像棉花。</p>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抱孩子去医院看病,在医院碰见了王一,她衰老得让我吃惊。</p>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p>

“我现在好多了。”</p>

“你理解了那封信,也理解……”我问。</p>

她摇头打断我的话,她说她永远也理解不了。我这时发现她不愿理解。</p>

“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康迅?”</p>

“我不能。”她说。</p>

“为什么不能?”</p>

“因为我爱他,我不愿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除了和小约一起像现在这样生活,我也别无选择。你能明白么?”</p>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大骂一句,但不知道骂谁。这时,我儿子伸出他那双我见过无数次的细嫩的小手儿,去抓王一的头发。王一笑了,截住我儿子的小手儿,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几下。在她低头亲吻的瞬间,我看见她已经有不少白发了。</p>

而且,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尹初石是否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但我们都相信他还活着,与众不同地活着。</p>

附尹初石致王一的信:</p>

尊敬的妻子:长话短说,写这封信是为你。当我写下“尊敬”两个字时,心里充满了羞愧。如果我把这封信写长,我就会丧失离开你和小约的勇气,但是我必须走开。我心里所有的门都被人从外面关紧了,我不能再和别人一样生活、工作。即使我小心翼翼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去生活,我也不能了。对你来说我是个废人,是个负担;对小约来说我是个可笑可怜的父亲。如果我请求你们允许我离开,也意味着祈求你们给我一点空间,让我恢复一点点尊严。</p>

我说过了,写这封信是为你。我必须向你做出一点解释,否则对你太不公平了。我造的孽,后果却要你承担。而我是要一走了之的,一个一走了之的人不需要对他身后的世界做出任何解释。</p>

为什么我不能再向从前那样继续生活下去了?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再一次失去,进而也害怕再一次拥有。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那么他也不会再害怕失去。这之前,当我面对家庭面对你面对戴乔的时候,我曾希望一样也不失去,我多么贪婪啊。尽管我后来明白了必须先失去而后才能拥有,也就是说我必须选择,但命运还是无情地惩罚了我,它让我失去了一切,甚至我自己。</p>

我知道你会说我没有失去你,当你搀我回家时,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甚至为你的这个念头,牺牲了你们的爱情。好,现在我告诉你,这没有必要。我不能和你在另一个人的尸体上继续过寻常人的日子,对不起。</p>

忘了我,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你可以告诉小约我死于一次意外;你不必操心我的母亲,我弟弟会照顾她的。你千万不要到处登寻人启事或者用别的办法找我!请你尊重我的请求,尽管我已经没有脸面这样要求你,还是再一次求你。我另有一封信给我母亲。</p>

钱我归整了一下放在老地方了。如果你还能从报社得到一些钱,请千万拿着。如果我母亲因为生病有经济困难时,请帮助她。</p>

别的没什么了。我的衣服除了身上这套我已经全部烧掉了。照像机我已经付钱给报社了,现在它完全属于我。小约长大后,可以送给她,作为一次生日礼物,或是结婚礼物。告诉她镜头盖有些松了,让她加小心。</p>

现在,我该走了。多保重,好妻子。带好我们的女儿,我尽不了力了。</p>

别了!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们!</p>

即日初石草</p>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