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落肚中,董浩然咂了咂嘴,哈了口气道:“我知道,之前说的那些你就算关心,也不会费上太多心思。我要说的下一件,对你来说才是正事。”
“请讲。”聂阳将酒杯扣在桌上,重新握住长剑,道。
“我要说的,是顺峰镇的聂家。”董浩然双目半眯,精光乍现,牢牢锁住聂阳面上神情,一字字道,“也就是你家的事。”
“我家的事,连我也未必敢说清楚,你又从何而知?”
“最近的事,我的确不知道,从前的事,董凡早在最初追查邢碎影下落的时候就已经详尽调查过,我原本以为用不上,就没有太过留意,现在想来,也许对你来说有用也说不定。”
“有没有用,要等你说了才知道。”聂阳嘴里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口气,握着剑鞘的掌心,却已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幼时的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模糊,不管是赵雨净提到的亲生父母,还是当年与自己养父母的相chu,都如水过沙滩,无痕无迹,仅剩的一点,也不过是对那时的一个笼统印象。
除了叫他练剑时都毫无严苛之意的父亲,情淡如水尽心尽责的母亲,活泼黏人一刻也不能让哥哥离开视线的妹妹,对他溺爰非常的祖母……他记得的,只有这些,这些,也应该已经足够。
“我们最初,是急切的想要知道,邢碎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与聂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仇恨。”董浩然回头望着舷窗,一边回想,一边缓缓说道,“至于为何会追查到聂家,你此刻想必已经清楚,我也就不必再提。”
“董凡行事一向苛求完美,他在与聂家有关的人中苦苦追查,银钱泥土似的撒出,最后竟将这顺峰镇中近五十年数千户人头增减尽数网罗。”董浩然凝望窗外,语速愈发放缓,“最后的结果,是聂家从未有任何不相干的外人入户。这结果逼出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邢碎影的身世,他既非聂家亲眷,又不可能是外亲寄养之子,结合年龄与那莫名深仇,便只有赢北周之后这一个可能。而第二件事,我却是最近才恍然醒觉。”
聂阳本在疑惑,将他所说的每一句都细细咀嚼一遍之后,突觉浑身一阵恶寒,如坠冰窟,脑中犹如雷鸣般闪过那几个字,“从未有任何不相干的外人入户”。
“你想必也已听出异样之chu了吧。”董浩然回头盯着他的双目,一字字道,“不错,聂家在顺峰镇居住期间,从未做出过收养过继的事情。当年还是个娃娃的你,就好像凭空变出的一样,出现在聂家。若不是那期间并没有武林人士失踪于镇上,我真要怀疑你是否和邢碎影一样,是哪个武林人士残存的血脉。”
“莫……莫非是那个……那个自尽的姨娘?”聂阳目光凌乱,口唇微抖,颤声自语道。
“什么姨娘?”董浩然追问道。
聂阳自然没有隐瞒必要,便将云盼情提及的那个丢下周岁幼子自缢而亡的姨娘说了出来。
不料董浩然神色一片迷茫,沉声道:“莫不是南宫姑娘记错了?顺峰镇上与聂家相熟的几户邻人,没有一个提起过你说的这位姨娘。”
他略一思索,肯定万分的说道:“董凡不会弄错,聂家五十年间进进出出,仆役、长工计七十三、丫鬟、妈子合八十二,其中能找到的男女共三十七,没有一人提起过聂家凭空多出了一个姨娘,更不要说有个周岁的儿子。”
“为何……如此肯定?”聂阳眯起双目,反问。
“最初打探到的两人,本就是聂家老仆与门房,在你聂家一直做到聂老夫人仙逝,才领了一笔银两颐养天年。董凡为了邢碎影的身世,反复确认过聂家是否有突兀出现的子嗣。那两人所答,与董凡此前得来的情报完全一致,仅有送往仇家做养子的那一个而已。”董浩然用手指轻敲桌面,道,“结合赢北周一事能推断出邢碎影的身世,可对于你的来历,我才叫百思不得其解。”
聂阳心头一片茫然,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身份,自懂事起,父亲从未避讳过告诉他实情,母亲为此对他并不特别亲热,他也一直尽力理解,后逢巨变,也就暂绝了探寻亲生父母的打算,一心报仇。
哪知道今日此时,竟在这不相干的地方,听到与聂家毫不相干的人说出了这样令他无法明白的事实。
这若是谎言,所图何事?这若是实情,自己究竟是谁?从何而来?聂家在镇上也是小有名望,凭空多出一个养子,却讲不清来历,聂家的夫人又并非不能生养,镇上的人当作轶闻趣事传讲下来,合情合理。
反倒是南宫盼那时年幼,兴许将别家的事情错当作身边发生,也不无可能。
一时间思绪交织,聂阳默然不语,眉心越锁越紧。
董浩然仰头饮下杯酒,轻叹道:“我冒险现身,想告诉你的也不过这些而已。不论你觉得有用无用,我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董凡所作所为,尽是为我,也求你放他一马,不要取他性命。”
聂阳怔了片刻,目光渐渐定下,他微微摇头,沉声道:“我若还有机会,将来自然会一件件调查明白。血刃仇人之前,我不会再想这些杂事。”
他起身走向舱门,略显厌倦的望着手中长剑,低声道:“我不会随便取人性命,杀人,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如果你和董凡还在算计什么,也请离我远些。不要打扰我报仇,多谢。”
董浩然望着聂阳从门口消失的背影,惋惜的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两个女儿的一生福份,全系在他的身上,老邢,看来我还是不得不找你算咱们的帐了。也好,与你清算了这笔,我三个已在地下的兄弟,就可以瞑目了……”自语罢,他手掌蓦然握紧,将掌中酒杯捏的粉碎,一缕猩红,顺着粗糙掌纹,缓缓淌下。
一出舱房,聂阳就看到了恭候在廊中的董凡。他依旧笑眯眯的抱拳弓腰,看似恭敬地笑道:“给姑爷问安。”
聂阳不愿与他多言,免得不知不觉间,着了摧心术的道儿。背后董凡压低声音,缓缓道:“聂少侠,董家的事,今后还多有劳烦了。”
聂阳懒得回答,只是全神贯注戒备着身后,一步步走向狭窄走廊的尽头。
刚到梯口,就觉脚下骤然一晃,他连忙扶住船舱木壁,稳定身形,另一手紧紧握住了剑柄,一身阴寒内息瞬间便流水般灌入各路经脉。
紧接着,又是一晃、再一晃,聂阳回头看去,董凡脸色也显得有些惊慌,看来不像是他们捣的鬼。
此时船多半已到江心阔chu,纵然水势平缓,对水性不佳的人来说也是危险区域。聂阳侧耳听了片刻,靠着过人耳力捕捉周围情形,一阵人声嘈杂中,隐约听到金铁交击之声刺耳争鸣。
莫不是恰巧遭了水贼?聂阳微微皱眉,旋即摇头自否,天璧朝一江两河三条主干水路,都不会有不长眼的水匪贸然向游龙坞这种黑白通吃的势力下手,单是往来商船,已足够他们分金吃肉。
既然铤而走险杀到挂着九爪游龙旗的客船之上,必定不是单纯水匪蟊贼。
如若真是武林高手,船上护卫多半要糟。即便实在不愿露面,就冲着师父传下的狼魂教诲,聂阳也绝不能看船上的无辜旅人血溅江心。
心中打定主意,他纵身窜上木梯顶口,四肢分撑,支在了木门上方,稍稍垂头仰脖,从较暗上角往外看去。
树大招风,游龙坞包揽龙江客渡多年,又岂会不防有人胆大包天?船上水手大多练过一招半式,一听到动静,就纷纷杀将上来,挥刀御敌,还有四个专职护卫,一有风吹草动,便出手杀贼。
此刻,这些人都已到了甲板之上,并不太大的地方,已战成一团乱麻。
没想到,船上来的这批不速之客,对他来说可算不得陌生。
领先一人驼背弓腰,面上斜挂三条刀疤,一柄马刀使的势大力沉,正是关外驼龙。另一边那位右手仅剩半掌,靠左手握着一把蛇形短剑,人在江中船上依旧身形飘忽如若鬼魅,面上当中一条红疤是薛怜所留,正是鬼王蛇。
毫无疑问,这些人便是摧花盟残党,不知为何又聚起了一班人马,登船袭击。
十几个穿着贴身水靠手持飞鱼刺的精悍水贼围住了船头,一个独眼巨汉应该便是他们的头领,一边用手中一柄铁桨搏斗,一边叫嚷着指挥。
除了那独眼巨汉,林中血战得以幸存的三个铜兵,也都杀到了船上,聂阳并不认得,只是看的出那三个西域大汉一身油亮皮肤面带异相必有蹊跷。
他上来时已经晚了片刻,地上已有一片血迹,分不出死了几名水手,看对手的功夫,那四名护卫也顷刻就要殒命当场。
既然是摧花盟的残孽,那他应该脱不了干系,聂阳不能再等,眼见一个护卫被独眼巨汉手中铁桨拍中前胸,向舱门方向直飞过来,惨叫声中,几乎要飞过船舱坠入江心。他双足一松,落地提气急纵,跃出舱门蹿高丈余,双手运起影返暗劲,将那护卫凌空卸下,放在甲板上。
鬼王蛇哈哈一笑,身形平平移开两丈,到了那独眼巨汉身旁,道:“阎罗王,我早跟你说了,这小子背着狼魂的名头,你根本不用费神下去搜,只消杀上几个水手,他必定出头。”
那独眼巨汉仅剩的右目一斜,歪着脖子盯住聂阳,沉声道:“你就是聂阳?幽冥九歌和我们摧花盟的六百万两白银,就都指望你?”
“你们摧花盟?”聂阳缓缓站起,讥笑道,“死的死逃的逃,哪里还有什么摧花盟?”
那巨汉哼了一声,铁桨一顿,驻在甲板上,道:“摧花盟还在,只不过,现在不姓赵了!我混江阎罗,和老鬼、驼龙三个,就是新的摧花盟。”
原来是混江阎罗这个水路淫贼,聂阳微微皱眉,摧花盟吃了襄郡一场暗亏,又经了那一场血战,剩下的人寥寥无几,看来这三个家伙,就是最后能拧成一股的势力了。
对方显然也明白自身势弱,才会挑这无依无靠的江心下手,混江阎罗纵横水路多年,占了地利之便,光看他带来的十几名水上好手,就不易对付。万一他在水下还有埋伏,则更加糟糕。
从刚才的略一观察,聂阳大致估计的出,鬼王蛇右手已残,武功大打折扣,现下至多也就是驼龙的水准,比他还是略逊一筹,可那水上阎罗王却着实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支巨大铁桨看来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在那巨掌之中却使得毫不费力,若在一马平川之地交手,聂阳还有自信靠影返或是剑法以巧胜力,可此刻就在这船上,方圆不过十余丈的空地之外,便是滔滔江水,一旦被迫入水中,必定有输没赢。
“啊——!”长声惨叫冲天而起,剩下两名护卫被三个铜兵围在当中逼住,活活被捏碎了头颅,丢下江中。
剩下的水手心胆俱裂,惊慌失措的退回到舱房门口聂阳身边,慌乱的叫道:“这位少侠,救命啊!”
“你们先进船里吧。他们是冲我来的。”聂阳缓缓走向甲板,脚下木面被江上潮气浸润,滑溜溜难以立足,看对面驼龙、鬼王蛇与那阎罗俱是赤足,倒真是有备而来。
此次南下来不及多做准备,行迹毫无遮掩,他早已料到途中会有伏击恶战,心中到也并不太慌。他双目在对面众人身上顺次扫过,冷冷道:“你们是要一起上么?”
看聂阳挡着背后舱门,那几人互望一眼,自然不会想到聂阳是在掩护逃入舱中的众人,只当是有什么埋伏,他们知道聂月儿和云盼情都在船上,看到现身之前,心中有所忌惮。
那三个铜兵大概是曾在药中泡的太久,脑筋不太好用,一看到聂阳手上拿着长剑,自忖铜皮铁骨安全得很,立刻便有一个走上前去,叫道:“你,我杀!”
聂阳微微皱眉,倒不是不懂对方的意思,而是在想如何击杀这一身蛮力的怪物。
那铜兵没耐性等他想好,才走近到一丈之外,就大步一迈,呼的逼近数尺,一拳砸向聂阳面门。
聂阳不敢太过分神叫那轻功绝顶的鬼王蛇钻了空子,只好沉肩抬肘,双臂一错封住。不料他手上运足了内劲,仍被这一拳打得立足不稳,脚下吱吱有声向后滑去。连忙使出影返卸力,一脚跺下,才站定下来。
那蛮子不懂什么拳法,但一双赤脚倒也灵活,紧跟着聂阳扑了过来,双臂一圈就要搂他。
知道这股绞劲着实了得,真被圈实,纵使猛然发力也会有机可趁,聂阳只得足尖一点,离开湿滑船面,右足往舱房板壁蹬去,轻巧一翻,人在空中呛啷一声拔出长剑在手,直刺那大汉天灵。
这一剑正中百会,不过如他所料,剑尖只不过在那油葫芦上刺出一点凹痕,便滑向一边。他顺势落在大汉背后,剑尖一挑刺入腋下,仍是无功而返。
那蛮子嘿嘿怪笑,转身又是一拳打来。聂阳微微摇头,留意着鬼王蛇的一举一动,小心的躲向一边,反手一剑斜撩会阴。剑锋带着寸许剑芒扎入裤裆之中,那大汉却连痛哼也没有一声,双腿一夹,反要折他兵器。
余下两个铜兵互望一眼,大步走来,呈三角之势包抄。
聂阳心中略一计较,将长剑收回鞘中,向后一提背在背上,顺着一人拳风飘至三人正中。
此举正中三人下怀,他们面带喜色,呼呼出拳,往中央招呼过去。
不愿在他们身上耗费太多真力,聂阳等的就是他们全力出手的这一刻,间不容发之际,他双掌交替击出,拧身自狭小缝隙中堪堪擦过,将影返霎时间施展在这三个莽汉巨大的拳头上。
三个依靠天生神力的铜兵,自然没有那份收发自如的本事,更何况聂阳还顺势加了几分内劲上去,如击败革之声接二连三,三人的铁拳,纷纷招呼在自己同伴胸口。
趁此机会,聂阳长身纵起,蕴满内力的一掌结结实实的印在其中一个巨汉头顶,翻身站定,又是一肘顶中对方后心。
“痛、痛哇哇哇!”那蛮子痛的呜哇大叫,却并未致命,回身飞起一脚踢向聂阳,另外两人也跟着叫喊起来,双臂一张就去封聂阳左右两侧。
若是幽冥掌能练到八成火候,真气收放自如,到了隔皮断骨,直伤脏腑的地步,聂阳自然可以将这三人轻易击倒,可如今他内力虽浑厚无比,掌法和行功的手段却还相差甚远。他试探着使出幽冥掌,当先一人种掌之后却只是晃了一晃,依旧凶狠彪悍不见受伤。
他若是知道孙绝凡当初格毙铜兵之时,全力施为一连击出六十四掌才得以奏效,恐怕也就不会再白费功夫了。
那三人体形庞大,转眼就将聂阳逼迫到舱门前方,钵大的拳头雨点般挥下,不知疲倦的攻来。聂阳不断用影返叫他们彼此招架,但转这三人的巨力,也是不小的消耗,对手力量仿佛无穷无尽,身上连续中了自己人的拳头,仍是一门心思接着攻击。
这种一根筋的打法,反而叫人头痛。
这般斗下去,还不等那三个真正的高手出手,聂阳就得大耗真元。
突然,聂阳背后舱门内一声娇叱:“怪物看剑!”旋即一道清风自聂阳身畔缝隙吹出,青光闪动,眨眼便刺到最近那莽汉额角。
云盼情已在舱内偷偷看了片刻,心中早已计量得当,此刻骤然杀出,根本没有想什么虚招后手,只是把内力贯于清风古剑之中,全力刺出。
就听中剑莽汉一声惊呼,就地打了个滚,闪向一边,太阳穴外鲜血淋漓,也不知被刺伤了多少。
余下两人见状,都是一怔,不敢相信竟会被利器伤及。云盼情马不停蹄,甫一落地,便将手中古剑抛向聂阳,叫道:“接剑,我刺不深!”
聂阳双目一亮,伸手一抄,内力到chu,剑锋青芒暴涨,嗡嗡有声。一剑挥来,那铜兵脑筋愚笨不知厉害,仍不闪不避一拳反打。
只听一声惨嚎,青森森的剑锋已砍入那铜兵肋下数寸,一腔深色污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
驼龙浓眉一皱,摸出一把铁莲子抬手射出,想要救下剩下两名铜兵。云盼情身形一晃闪开门口,一抹紫衣倩影跟着纵身而出,一柄细剑如疾风突卷,叮叮当当将铁莲子尽数击下。
与此同时,聂阳身形一侧,力贯双臂,将掌中古剑顺着砍出的伤口直刺而入,直至没柄。
中剑莽汉抬起的拳头僵在半空,双眼几欲凸出,啊啊嘶吼着软软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