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莲与田义斌在刘家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等到孙绝凡折返。此间无事,慕青莲便详细问了一遍聂清远夫妇当年的那桩惨案,聂阳虽不愿回忆,还是原原本本的将前情后果说了一遍。
慕青莲不时插言追问,将聂阳几乎想不起来的旁枝末节也一句句催问出来。
月儿当时尚且年幼,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头一次听哥哥讲述的如此详细,叫她恨得咬牙切齿,最后还忍不住回头头抹了会儿泪。
听完后,慕青莲又一次问道:“按说你父亲也行走江湖多年,不该如此毫无戒心的让生人上车才对。当时真的没有什么异常么?”
聂阳皱眉苦苦回忆道:“我那时在车里看着妹妹,一边哄她一边听着外面说话,没发现有什么不对。邢碎影谎称是顺路的书生,他那时相貌文雅阴柔,我在帘缝里看着,确实不像什么……”
说到这里,话头突然顿住,聂阳凝神细想,认认真真的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模糊情景缓缓拉近,一点点洗去记忆的浮尘。
“对了!”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唯一有些奇怪的地方,“我爹、我爹刚见到邢碎影的时候,足足愣了半天,我娘还问了他一句,他支吾着搪塞过去,后来还偷偷追问邢碎影究竟姓什么,父母何人。”
慕青莲立刻道:“若当时真如你所说,聂清远一定是把邢碎影当作了什么认识的人。”
“不,应该是当作了认识的人的兄弟。”聂阳抬手撑住额头,一直不愿回忆的那个场景被他第一次全心全意的自最初向后梳理,他颤声道,“我隐约记得,他先后隔了几次,装作随口问的样子,问邢碎影是不是有失散的姐妹。邢碎影反复否认,连我娘都起了疑心之后,他才定下心来,那时候他离马车近,离我娘较远,我还听他小声说了句,‘那孩子不是这模样。我也太多心了。’”
田义斌略一思索,道:“照你这么说,邢碎影,也就是仇隋所易容成的模样,与你父亲认识的人十分相似,那人多半还是个女子。那女子有兄弟,不过那兄弟你父亲也见过。”
慕青莲双眉微皱,突道:“不如猜的更大胆些,那女子的兄弟,其实就是仇隋。”
他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不等旁人开口,便接着道:“如此一来,就解释通了。仇隋为何要易容改扮成邢碎影?除了为自己留好后路,很可能还是为了不被你爹认出。聂清远并不是如众人所知那样,把仇隋送往仇家便再无往来,应该还去看望过他。仇隋想对你爹下手,就易容成和自己那个姐妹相似的容貌,叫你爹少了几分戒备。出事之后,你爹还自然回护在他身前,方便他下手。这么说,他与你爹之间的仇,很可能就是……”
聂阳等了片刻,却不见慕青莲继续开口,不禁道:“慕兄,你说的很有道理,怎么突然不讲了?”
慕青莲一直是定力过人的样子,此时他却突然睁开了双目,缓缓地看向聂阳,接着又看向月儿,在两人之间反复看了几遍,又看了田义斌一眼,然后缓缓闭上双眼,面色似乎有些发青,抬手一拂,道:“抱歉,这推测有极为不妥之chu。就当我不曾说过吧。”
月儿奇道:“慕大哥,你说的很好啊,哪里不妥?”
聂阳也道:“我觉得不仅没有不妥,反而八成就是真实情况。”他脸色暗淡下来,沉声道,“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的身世恐怕也有了答案。我刚才提过,邢碎影曾说与我有杀父之仇,不过却为我的亲生母亲报仇雪恨,我一直觉得我与他之间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线两相牵扯,他对我几次留手也极为可疑,这次见到他本来面目,甚至与我有几分相似,我如果所料不差……”
他用力咬了咬牙,双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继续道:“很可能……当年赢北周身故之后,其实留下了两个孩儿,年幼的儿子上面,还有个年长许多的姐姐。那姐姐……很可能就是我的生母。”他凄然一笑,缓缓道,“这一切若是真的,那杀我生父又杀我养父的仇人,竟是我的舅舅。”
月儿面色惨白,紧紧抓着聂阳衣襟,小声道:“哥……也……也不一定这就是真的。你那时年纪那么小,记错了也说不定。”
聂阳微微摇头,面色一片苍白,轻声道:“我总算明白,为何爹死前看着邢碎影的时候,眼神是那么奇怪。只是不知,他想说却没说出来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田义斌自方才就一直望着他俩,此刻沉声道:“聂阳,不要再想了。这些都是死无对证的陈年旧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而且这些对于揭穿仇隋的谋划毫无意义,不要再自寻烦恼!”
聂阳身子一颤,被田义斌浑厚的声音从记忆中拉出,他点了点头,双拳紧握,咬牙道:“的确,就算他真是我的舅舅,我不曾受过他半点恩惠,反被他害死骨肉至亲,不要说有这些血海深仇,就是无怨无仇,他做下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我也只能大义灭亲!”
慕青莲霍然站起,淡淡道:“田爷,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不要让那边的人起了疑心。你二人……”他侧头似乎想要瞥一眼聂阳兄妹,却并未睁眼,只是道,“你二人千万小心,莫要行差踏错,一步不慎,便是追悔莫及。”
聂阳拱手道:“多谢慕兄,我一定会小心行事。孙前辈要是回来,我让她赶快回去。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议。”
田义斌又是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站起走到门口,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拍了拍慕青莲的肩头,两人一并离开。
聂阳送出门外,远远还听到慕青莲向田义斌轻声说道:“他兄妹二人的情形极为不利,田爷你应该也已经明白。看来你我也要好好商议一番才行,绝不能贸然说破。”
送罢两人,聂阳返回屋中,陪着妹妹又等了很久,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屋外才传来拍门声,伴着孙绝凡平平板板的声音,“聂阳,是我,我回来了。”
回来的果然只有孙绝凡而已。
“冯瑶筝不在。两天前,咱们来的那晚,她被人约了出去。这两天都没有回来。我把一起来的同门姐妹挨个叫起来问了一遍,只有一个看到她往西南去了。我想……凶多吉少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聂阳道,“明天一早,我和月儿就往那边去找。反正在镇上藏头露尾,什么事也办不成。你赶快回去,慕兄和田爷还在等你。别让他们担心。”
简单说了两句,孙绝凡与聂阳约定了明早在西南出镇路口相见,便匆匆返回住chu。
其时距天亮也没有多久,聂阳不忍再赶月儿回屋,心道反正已被孙绝凡他们撞见,多刘家一份知道他们的关系,也不算什么。
两人相拥靠在床上歇了一会儿,月儿似乎还是不愿承认,低声问道:“哥,那恶贼有没有姐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我……我不信你会是那人的外甥。”
聂阳本就从心底想要绕过这个念头,道:“是与不是,此刻也都无关紧要了。当年动手的邢碎影若真的有个姐妹,就与仇隋多了一份相同之chu。”他想着在仇家看到的那些记录,“仇不平是仇家独子,可仇隋却有个姐姐。我初见那句‘复见阿姊’,还只是觉得是对关系亲密的女子的爰称,此刻想想,那不正说明,仇隋有个失散在外的姐姐么?”
“那……这女子是赢北周的女儿的话,我怎么从未听姑姑提过?要是比邢碎影大上不少的女子,和姑姑应该是差不多的年岁才对。”月儿茫然道。
聂阳望着床顶黑沉沉的床帐,道:“姑姑不认得她,也不是没有可能。赢隋送往仇家当了养子,这女儿自然也有可能送去别家当了养女。爹经常探望两边,所以认识,姑姑性子大大咧咧,自然就都不认识。你也别多想了,好好休息吧。”
“哥,”月儿靠在他怀里,闭上双眼,轻声道,“那真的是你娘的话,要怎么办?”
聂阳安抚一样的拍了拍月儿肩膀,柔声道:“就算是真的,我娘是我娘,邢碎影是邢碎影,若是大仇得报,我会再好好查出我娘的……坟冢所在,到时,你也与我一起去拜祭她吧。”
月儿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似乎是有些害怕,她的身子微微哆嗦了两下,紧紧地挽住了聂阳的胳膊。
聂阳也闭上了双眼,试着让思虑沉静下来,从纷杂的情绪中抽离,重新专注于仇隋身上,抛开那些无谓的推测猜想。
若不如此,心中便始终彷徨着一阵令人发冷的不安,仿佛仇隋正在他此前做出的那些推测形成的纷乱漩涡之中对他冷冷的笑着,露出森森的一线白牙。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睁眼时,天色已经微明,聂阳轻轻摇了摇月儿,叫她先醒来梳洗一下,随时准备出门。
镇上公务繁忙,刘悝一般头遍鸡叫便会醒来,在卧房门外的院子练练早课,随口吃点东西,就要往衙门报道。
聂阳有事要问,早早等在了院口。
等不多久,刘悝就穿戴整齐走了出来,一见聂阳,笑道:“哟,大表弟,一大早等在这里,有什么事么?”
“嗯,有点事不得不向你请教一二。”聂阳与他一同往正门走去,斟酌了一下,问道,“刘兄,从镇上西南出去,有什么地方,适合做让初次来到这边的人也不难找到的约见地点?”
刘悝一握腰刀,肃容道:“聂兄,你认识的人里,有谁不见了么?”
聂阳看隐瞒不过,只好道:“我有要紧的事需要找一个人,可那人下落不明,只知道有人约她出去,她从西南小路出的镇子。我这就要去找她,附近并不太熟,只好来向你打听一下。”
刘悝沉吟片刻,停下脚步,道:“那边并不安全,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衙门露个脸,回来与你们一道过去。”
“哎,你公事繁忙,就不必劳烦了。”聂阳不愿牵扯进来太多无关人士,开口便要回绝。
刘悝笑道:“有人不见,这就是我的公事。这附近的地形没有比我更熟的了,你只管等着吧。我去去就来。”他一边说道,一边飞快的跑了出去。
聂阳也只好微微摇了摇头,往水井那边打了一桶透凉清水,洗去满面倦容,回房等着。
刘悝脚程到快,不多时,就折返回来,在院中道:“聂兄,聂姑娘,咱们走吧。找人的事,事不宜迟。快些快些。”
聂阳隔窗看了一眼,院中确实只有刘悝一个,才和月儿一起走了出去。刘悝似乎早已看透两人暗地里的亲密,见他们从一间屋中出来,连一丝讶异的神情也不曾显出。
西南路口chu,孙绝凡果然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灰扑扑的身影一动不动的伫立道旁树下,仿佛已与斑驳树影融为一体。
看到刘悝,她也没有半分讶异,听完聂阳介绍后,瞥了一眼他的差服,问道:“既然这位差爷熟知周遭地形,那就劳烦了。”
刘悝笑嘻嘻道:“不敢不敢,咱们这就出发吧。人命关天,怠慢不得。”
一行四人沿着西南小道出镇而去,有刘悝带路,又是出镇,临时关卡连问也没问就放了过去。这边不同官道坦途,不仅小路颇为曲折,没走出半里,就到了山地。三人虽然都有武功,走的也颇为不顺。
刘悝带在最前,步履轻盈,脚下颇为轻快,右手一下一下拍着腰刀,说是查案,倒像是春末出游。
“前面不远,就是一chu凉亭,偶有年轻男女幽会,往南而去的送别,一般也会在那里喝上一杯饯行酒,再转入大道。”刘悝抬手指了指坡道侧旁,那边远远确实可以看到一chu破旧小亭。
“不管怎样,先去看看。”聂阳话音刚落,孙绝凡已经飞身纵上旁坡,快步走去。
担心周围仍有埋伏,聂阳与月儿一左一右扶住武器,紧随其后。
刘悝仍是不紧不慢,一边打量着周遭,一边跟在最后,刚才还拍着腰刀的手此刻却紧紧握住了刀柄。
不过那亭子里却没有找到任何异常之chu。地面和石桌石凳都积了一层灰土,周围没有脚印,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刘悝四下检查一番,摇头道:“看来不是这里。”
小路继续延往西南,离镇子四五里chu,散落着几家农户,耕作山间薄田,刘悝带着孙绝凡去问了一遍,前日确实有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往西南去了,经过这里时,还问了问路。
“土地庙?”刘悝皱起眉毛,颇不情愿的说道,“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此话怎讲?”问清了地方,聂阳不禁加快了脚程,看刘悝神情有些担忧,便开口问道。
“前面不远就是岔道,往土地庙去,就要走向北的山道,那山道你可知道通到哪里?”
月儿蹙眉道:“这里就你一个对地方熟的,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通到哪里。”
刘悝抬手指了一圈附近起伏山峦,最后定在西北方向高高耸立的山峰chu,苦笑道:“实不相瞒,那土地庙就在游仙峰的背崖之下,要是有人轻功好些,又肯费功夫,直接从那里攀上山腰小道也未尝不可。”他顿住话头,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若是山上有人接应,上下更是方便。折在山上的兄弟们,有几人的尸首就是在那边的崖下空地找到的,摔得稀烂。”
他看了孙绝凡一眼,谨慎道:“我冒昧问一句,你们要找的人,会不会和山上那帮要命的鬼煞是一伙的?”
聂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那人未必是鬼煞中人,倒可能和鬼煞的雇主是一伙的。结果如何,总要找到她才知道。”
到了岔道,折往北方的山路更加陡峭,小道显然只是为了通到那座小庙,几乎无人打理,多chu已被杂草淹没。
“这地方变成鬼山之后,平常人可绝不敢来。”刘悝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一边的湿土草窝,那半软黄泥上,留着一个踏偏了的明显足印,“多半,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留下的了。”
那足印小巧玲珑,纹路清晰,明显能看出是女子的贴脚绣鞋。
孙绝凡不禁皱眉道:“瑶筝穿成这样跑来这种地方,这是要做什么?”不光打扮得花枝招展,还穿了不便行动的精工绣鞋,她轻功也不是很好,穿成那样,行走山道就已足够费力。
“看来约她的那人,她喜欢得很呐。”月儿哼了一声,讥诮道,“我穿着靴子走起来还嫌脚下别,她这份心思真是让人感动。”
孙绝凡张望了一下,快步往从山石间露出一角的土地庙走去。
此地已到游仙峰下,山崖陡峭,无数长藤自岩壁垂落,虽说是阳面,可三面环山不见阳光,自半腰往下,山壁就铺满青苔。由下往上看去,想要攀爬到高chu的山道,绝非易事。
那土地庙,就在山壁下方的空地一角。看空地另一侧还有几间破旧荒屋,多半早年住着几家猎户。
孙绝凡快步奔向那间小庙,聂阳则缓下步伐,与月儿戒备着周围情形,跟在刘悝身后慢慢过去。
刘悝依旧不断的东张西望,到了庙口,更是弯腰躬身,在野草丛生的地上一寸寸看过去。
聂阳叮嘱月儿小心留意四周,也伏低身子,往另一个方向低头找了起来。
庙口的地上足印乱七八糟,根本分辨不清,聂阳正要往远chu找去,就听孙绝凡在庙内高声唤他。
“这里最近才有人动过手。”孙绝凡抬手指了一圈,果然痕迹十分明显。蛛网破了数chu,供桌断了一腿,顶梁上有数个小洞,像是什么暗器被拔去后所留,门框上破了两chu,都是明显的刀痕。
“看来就是这儿了。”聂阳环视一圈,冯瑶筝被约到的地方显然就是此chu,看这动手的痕迹,必定凶多吉少。
“出手的未必是邢碎影。”孙绝凡又看了一遍留下的痕迹,小声说道。
聂阳点头道:“嗯,以他的武功,应该不会打成这样。”
“冯瑶筝武功不弱,甚至可以说略在花可衣之上。若是邢碎影找不到机会亲自下手,她不一定那么容易被杀掉。”她抚着门上的两道刀痕,道,“来的刺客若都是这种功夫,她未必对付不了。再找找看,还有什么痕迹。”
两人刚一出门,就听到刘悝远远道:“这里有血迹。这里也有,嘿,这好大一滩……看来是很重的内伤呐。”
三人立刻跟了过去。
果然,离开那小庙不足五丈,四chu就可以看到清晰地打斗痕迹。压折的长草,踏陷的土坑,四chu可见的血迹。
刘悝把每一chu血迹都大致看过后,道:“从足印和血迹的分布来看,那女子是想杀出重围逃走,来袭的人武功比她差,损失不小。”他指了指两chu较大的血泊,苦笑道,“这两片血周围都没什么溅痕,当中还混着些酸臭气,九成是被震断了心脉,呕血而死的人所留。你们要找的人,看来还是个柔茬子。”
“啧……来追杀的可不是什么入流货色啊。”沿着冯瑶筝逃走的路线走了一段,刘悝蹲下身去,在草叶上揩了揩,皱眉道,“这毒粉也就是石灰的套路,被撒上一脸,连眼都睁不开。”
“那里!”月儿突然低声叫了出来,指着另一边一丛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