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中为九间重檐正楼,两侧各有两座阙阁,五座楼阁高低错落,左右呼应,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又形若朱雀展翅,故又有“五凤楼”之称。
正门城台上,将军撑伞,宫女掌扇,小皇帝朱厚照在黄罗伞盖下巍然端坐,内阁五府六部诸臣枢要分列两班,城楼之上冠盖云集,洋洋大观。
诸位阁部重臣对小皇帝忽然小题大做,拍脑袋定下的武科殿试并非没有异议,奈何刘瑾随后表态附议,碍于权阉之势,也无人再敢多嘴半句,至多心中将负责筹备此事的兵部刘宇骂了个遍:不知犯颜直谏,一味媚上逢迎,果真阉党尽小人!
刘宇老头有冤难诉,一股怨气都转到了起哄架秧子的丁寿身上,要不是廷试事忙,本兵大人都已经做好小人开始拿针扎了。
“阿~嚏!”朝房中的丁寿揉了揉鼻子,不知是哪个混账在念叨二爷,转目瞧瞧身边即将参与廷试的六十名武贡士,笑道:“该说的想来兵部已然说过了,本官只再叮嘱一句,御前比武,各显其能,但要点到即止,若是伤了人惊扰圣驾,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众人虽是两京十三省有司选送,其中不乏沙场猛士与将门虎子,但多是平生第一次踏足皇城,早为紫禁城的森严气象所慑,哪敢怠慢,躬身齐道:“谨遵大人吩咐。”
“嗯,好。”一众举子甚是识相,丁寿满意点头,踱步走到佟棠近前,“佟家哥子,你五叔没白夸你,果然有些本事,一路闯到这里。”
佟棠肃然行礼道:“幸赖大人提拔举荐,棠感激不尽。”
“这都是万岁恩典,御前演武,好好表现,莫要辜负圣恩才是。”
“小人谨记教诲。”
丁寿又交待几句,见无旁事,便出了朝房,顺着墩台马道,直上城楼。
“陛下,举子们准备已毕,比武可否开始?”丁寿轻声询问。
“开始,快!”小皇帝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丁寿打了个手势,左右阙亭内钟鼓齐鸣,君臣联手炮制的戊辰武科殿试帷幕就此拉开。
御前比武从无先例,要兼顾各方制定出一套细致繁琐的规典出来谈何容易,时间紧任务急,刘宇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公平有效任谁也说不出毛病的办法来——拈阄。
六十名武贡士通过拈阄两两配组,胜者三十人晋级,败者淘汰,胜者之间再拈再战,三十晋十五,十五晋八,直至最后两组,头甲三名连同二甲传胪一并选出,提前淘汰是你技不如人,中间有轮空晋级者那也是人家命数使然,完全实现了公平公正的竞赛精神,刘大人都开始暗暗钦佩自己了。
午门前广场中众贡士身披软甲,拳来脚往,刀光剑影,异彩纷呈,城头上小皇帝看得全神贯注,便是原本对武科廷试不屑一顾的左班文臣也不禁为场中比斗吸引,一个个屏气凝神,不敢少动。
锦衣卫职责所在,丁寿自不会一门心思都放在底下人比武上,忽然心中一动,察觉到似乎一旁有人暗中窥伺,转头凝目,神光如电,向东侧阙阁望去。
只见远处阙阁下立着两个娇俏少女,俱是长裙曳地,满头珠翠,其中一个鹅蛋脸的秋波盈盈,正瞄着他看。
原来是朱秀蒨这丫头,就说这妮子提了个比武的主意,定不会忘了凑热闹,原来躲到那边去了,丁寿促狭心起,迎着朱秀蒨的目光嘟嘴做了个飞吻。
朱秀蒨原本觑到人群中的丁寿,不知怎地老想往他那处看,安慰自己是要挑他的错漏告诉皇帝哥哥,怎料却被他隔着老远还轻薄了一下,不由玉面飞红,心虚地匆忙低头,低啐一声:“该死的下流胚!”
“郡主,你在说谁?”铭钰正津津有味看着下面比武,怎知身边郡主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知所以。
“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个讨厌鬼!”忆起丁府被男人捉弄的情景,朱秀蒨更是又羞又恼,琢磨怎生也给他个难堪瞧瞧,哎,有了!
“铭钰……”朱秀蒨贴着铭钰耳边一阵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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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张罗许久,见周遭无事便在西阙阁僻静地布置下桌椅,品茶歇脚,抬眼瞥见朱秀蒨的侍女铭钰神神秘秘绕了过来。
“丁大人……”铭钰敛衽先行了一礼,“我家郡主想和您打个赌,猜猜场下举子哪个能胜?”
丁寿探头往城台下看了眼,拿人家前程做赌似乎有失厚道,有心回绝,铭钰又道:“我们郡主还说……您若是不敢,也不强求。”
嗨,较劲是吧?
丁寿举目望去,只见那边朱秀蒨示威地一扬下巴,这真是不能忍了,否则以后在这丫头面前抬不起头来,丁寿问道:“赌注是什么?”
“一场十两银子。”铭钰按着朱秀蒨的吩咐道。
丁寿把嘴一撇,“小家子气,告诉你们郡主,一场低于一百两就算了。”
“一……一百两?”铭钰属实被这价码震住了。
“你家郡主若是不敢,丁某也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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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钰将原话带回,小郡主气得柳眉倒竖,“这该死的小贼,竟敢瞧我不起!”
“郡主,要不我看还是算了吧,一百两也不是小数……”铭钰好心劝告。
“不成!这口气绝不能输。”朱秀蒨本就是想着赢下丁寿,好好奚落他一番,如今怎肯打退堂鼓,抚着气鼓鼓的胸脯道:“告诉他,本郡主跟他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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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人……”铭钰不情不愿地递过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丁寿看都没看一眼,只道:“放杯子下吧。”
铭钰抽了下鼻子,委屈巴巴地将银票与杯子下的那摞银票放在了一起。
“告诉小郡主,这一局我押应天卫籍的桂勇。”丁寿点着名录道,桂勇在腾骧左卫任上一直未得升迁,也来参选武举博取前程,作为故人丁二爷怎么也该捧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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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又教那小贼赢了!”朱秀蒨如今已经赌上了头,一双美丽杏眼都开始散发红丝,“把银子给他送过去。”
“没钱了!”铭钰苦着脸道。
“嗯?”朱秀蒨杏目圆睁,嗔恼道:“你怎地不多带些银子出来?!”
“带的不少啦,谁家出门会揣着小一千两银子的!这么会儿工夫,咱们这回进京的零用体己已经全没了,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报账!”铭钰哭丧着小脸儿道。
“这小贼恁地奸猾,每次都是他先选押,我非得赢他一次不可!”朱秀蒨本想着只要压过丁寿一头,哪怕一次,以后见面也有话挖苦,怎料赌运不济,荷包输个干净。
“郡主,我看就这么算了吧,那丁大人鸿运当头,我们是赢不过……哎呦!”
“什么鸿运当头?”朱秀蒨直接当头给侍女一个爆栗,“你这就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偏不信这个邪。”
铭钰捂着头,赌气道:“你信不信有甚关系,反正咱们也没钱和人赌了。”
“谁说没有!”朱秀蒨眼珠一转,抬手将自己皓腕上一对儿玉镯子摘了下来,“这双镯子顶一百两银子绰绰有余。”
铭钰捂着樱唇道:“这双镯子可是西番贡品,你好不容易才从王妃那里讨来,就这样输出去不心疼嘛?”
“呸呸呸,乌鸦嘴,张嘴就是输啊输啊的,没听过有赌未必输么,这一回我们先押!”朱秀蒨探头往下仔细巡睃一番,指着场中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呶,这回就选那个叫赵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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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兴致蛮高嘛!”丁寿把玩着犹带少女芬芳的碧翠玉镯,往场中看了下那个赵廉,身高体壮,比对手足高出一头,连鬓络腮胡,相貌粗豪,用的是一对八棱铁锤,看那锤头绝对分量不轻,再看他的对手,巧了,也是个熟人,绥德卫世袭指挥佥事——安国。
“既然郡主先选了,就依她吧。”丁寿唇角微勾,当即应了,又笑道:“不过提醒她一句,比武争斗不光是力气大就有用,阅历经验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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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是。”得了传话的朱秀蒨抿抿樱唇,不以为然,此时广场中比武已起,她急忙抢到墙边,为赵廉观战助威。
赵廉果然气力惊人,一双铁锤使得呼呼带风,劈砸横扫,声势非凡,安国的秋水雁翎刀不敢与之相碰,只是一味趋避闪让,眼见毫无招架之力。
“大个子,加把劲啊!唉,可惜,再偏左两寸就好了。”朱秀蒨粉拳紧握,比之自己下场还要揪心,可安国却滑如泥鳅,每每被逼入死角之际,间不容发之下总能脱出攻势,让朱秀蒨为之扼腕不已。
城台上丁寿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他在西北时见过安国本事,少年老成,性情沉稳,如今只守不攻,明显是在节省体力,待摸清赵廉功夫路数,怕就要出手了。
果然又七八个回合后,安国身形电转,奔向赵廉左侧,赵廉久攻无果,已渐焦躁,见此情形立即顺势转身,一双铁锤如流星赶月,带着呼啸之声,急砸而下。
锤势凶猛,却抡了一空,转过身已不见安国身影,赵廉才一怔,忽地脚下一绊,庞大身躯“轰隆”一声摔倒在地,原来安国之前几次试探,发现赵廉每次铁锤左转之时下盘都露有空门,他瞅准时机矮身而进,勾腿横扫,一招奏效。
看着明晃晃抵在咽喉的雁翎刀,赵廉抱恨捶地,监考官唱名:“绥德卫——安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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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个废物!白长了恁大个子!浪费粮食!”东侧阙楼小郡主朱秀蒨气得跳脚,将落败的赵廉贬的一无是处。
铭钰想起那对镯子,就替主家心痛,小脸儿纠结着问道:“郡主,还赌么?”
“赌!为甚不赌,将这珠花给对面送过去。”小郡主虽然赌运不济,赌品却是甚佳,绝不赖账,抬手拔下了鬓间发钗,随后又将耳环等饰物也一股脑儿都摘了下来,
“我和那小贼斗到底,”朱秀蒨颇有一个赌徒所具备的侥幸心理,恶狠狠道:“我就不信,赢不了那姓丁的小贼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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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人,这是此局的赌注。”铭钰柔声怯怯道:“您看值不值一百两?”
“看什么,丁某还能信不过郡主殿下么,”丁寿刚用了块点心,正在用手帕拭手,也不在意道:“放桌上吧。”
瑶鼻微微抽动,铭钰将一支翠玉发簪放在了几案那堆首饰间。
“婢子告退。”铭钰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等等,”丁寿抬眼间,见小丫头眼圈发红,奇道:“你哭过了?”
“没有。”铭钰急忙摇头否认,还慌张地抹了下眼角。
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如何能瞒过丁寿眼睛,稍一端详便发现端倪,指着铭钰光秃秃的鬓发道;“这簪子是你的?”
似火樱唇轻轻抖动了几下,铭钰垂首摆弄着纤腰上的宫绦丝带,默默点头,这枚簪子是自己生日时兴王妃所赐,平日里珍爱非常,如今却被强逼着拿来做赌资,心中万分地恋栈不舍。
这丫头可比那刁蛮郡主乖巧得多,丁寿只是想教训目中无人的朱秀蒨,无意迁怒,笑道:“将簪子拿回去吧。”
“不不,”铭钰张皇摇头,“这是输给大人您的,婢子不敢,郡主会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