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人会来住官驿,霍瑶瑶就怎麽都不敢信。
但雍素锦信。
这倒不是她有多信赖如意楼的眼线消息,而是她了解王侯官宦人家的情形。
有些人,放浪形骸举止荒唐,并非性情如此,只不过是没有机会,才选了大隐隐於市的路子而已。
如今武承已死,看来,藏於鞘中的剑,第一个拔出来的,想必就是这位小公子了。
撑一柄花伞,微散鬓发,做出千娇百媚的花娘模样,雍素锦闲庭信步,慢悠悠在官驿周遭转了一圈,将厢房院落的大致格局暗暗记在心里。
她生平杀人无算,却鲜少有如此小心谨慎的时候,所谓关心则乱,不外如是。
转眼暮色西垂,血色帘光卷着片片残云,被起伏山峦无声吞没。
沿街灯笼渐次亮起。
斜角一家窑子的娼妓袒露着大半雪白胸脯,倚门挥帕,招揽恩客。
几家散摊铺开东西,蹲踞叫卖。
雍素锦靠在客栈门边,一条红绸系在腕上,微微拉高裙摆,亮出一截纤细雪嫩的玲珑足踝。
这是流浪揽客的游女扮相,在婊子中,都是最被瞧不起的——连个愿意收留的院子都找不到。
游女大都粗鄙,通常是落难无奈,临时赚些盘缠。
但雍素锦这种身段,即便不露真容,也足够令过往男人馋涎满口食指大动。
不过半刻,就有路过男子驻足观望,看了一会儿,扶正头巾,整肃容颜,大步过来,拱手道:“小娘子在此等人?”
若是游女,此时眉目传情一下,拧身就走,男人自然便会跟去谈价,银钱交足,便可露水夫妻,行云布雨。
可惜雍素锦不过是为了能在此站定观望,不叫旁人起疑心而已,浅笑道:“等的横竖不是官人你。”
那人讨个没趣,拂袖离开,走出几步,还忍不住脸看着她小巧绣鞋里裹着的柔润金莲,咽了几口唾沫,不甘不愿放弃。
装成游女的事儿雍素锦做过不止一次,其中切口都已非常熟练,也知道如何才能不漏破绽,来询问的男人,貌丑的直接拒绝,相貌端正不好直接挡掉的,便袖里乾坤,出个高价吓退。
霍瑶瑶给她做的脸姿色平平,单靠一双适合捧起来把玩的巧脚,寻常恩客自然不舍得疏财太过。
可总有不寻常的。
“小娘子,五十两……也不是不行。”那肥头大耳的男人舔舔嘴唇,凑近半步,轻声道,“可我要小娘子做点别的花式。”
雍素锦眼观六路,随口敷衍道:“要什麽?”
“小娘子的三寸金莲,可要让我仔仔细细耍弄耍弄,少不得要你费些力气,脚心夹着,帮我快活。”那男人双眼发亮,鼻息都微微急促了些,“小娘子,你若答允,我再加十两,还不进你的牝户,就让我出在你的小脚上,如何?”
此时,雍素锦等的人终於来了。
三匹毛纯色亮的高头大马喷着响鼻一路踱来,一人在前,二人在後,在前那个银簪玉冠,俊秀温润,唇红齿白,嘴边纹路好似带着浅浅笑意,颇为亲切可爰,一眼望去还当是个女扮男装的二八丫头。想来就是那素有美男子之称的顽劣五公子,武烈。
身後那两个随从年纪颇长,神情肃穆,四只眼睛流光莹莹,一看便知道都是内家高手。
雍素锦估量了一下,心道当街柔碰看来不成,就算武烈手无缚鸡之力,那两个贴身护卫也不是易与之辈。更何况她目光极毒,一眼就看出,五公子天资绝顶,平时私下也绝不是流言中那般顽劣,一身苦练出的功夫,光是下马那一下的轻灵稳妥,就足以体现。
她杀性大,但知道分寸,懂得何时不可莽撞。
斜瞥一眼几乎快要贴上自己颈子的男人,雍素锦嫣然一笑,擡腿翘足,在他大腿上轻轻一挠,腻声道:“那,大官人可要对妾身怜香惜玉哦。”
“好说好说,小娘子,你是住在此chu,还是去我……”
“就在这儿吧,我还等着大官人的银子清偿房钱呢。”雍素锦腰便走,挥手一勾,在那男人下巴上撩了一下。
那男人顿时失了魂儿,飘飘然跟着雍素锦一路上楼。
开门进去,霍瑶瑶已经醒了,正对着小小铜镜拾掇鬓发。
那胖子一见霍瑶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你家姐妹麽?我……我再加一百两!”
“留着回家操你奶奶去吧。”雍素锦心情不佳,斥骂同时,擡手一掌劈在那男人颈後。
看她把肥大身躯塞进床下,霍瑶瑶眨了眨眼,轻声问:“素锦姐姐,点子来了?鹰爪孙多麽?”
“少来那套江湖浑话。”雍素锦摘下人皮面具坐到窗边,口吻愈发烦躁。
霍瑶瑶扁了扁嘴,只得又道:“素锦姐姐,你等的人来了?官府的帮手多麽?”
“来了,只带着两个护卫。但三个没一个是好惹的。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得手。”雍素锦托腮沈吟片刻,缓缓道,“小狐狸,我晚上若是失手,你就自由了,爰去哪儿去哪儿吧。”
霍瑶瑶干笑两声,道:“小妹还要帮你呢,你要出事,我就是不敢亲自去救,起码也得去跟如意楼知会一声不是。你都说了,你主人八成就是将来的如意楼主,我这要立了功,不也多个大靠山麽。”
“他就是个小色鬼,你形貌标致,要是立了功,他准保奖你一顿肉夹棍,打得你满地流水,下不来床。”雍素锦讥诮说道,手将窗棂微微擡高,观望着官驿里的情形。
霍瑶瑶不以为意,反而笑道:“素锦姐姐,咱们这样孤零零走江湖的女子,哪个是真打心里愿意这样漂泊四海的,真要有个好归宿,恨不得烧香拜佛去求,男人几个不好色的,各取所需也就是了。运气好,摊上个重情义不始乱终弃的,那便是上辈子修的福缘咯。谁叫,这世道就不是女人能说话的呢。深宫高墙里那些娘娘多少人眼气,其实,不就是些笼子里的小母雀儿麽。”
她眼珠一转,讨好道:“你主人要那样奖我,我一定好好侍奉,勾搭到了欢心,一定不忘了素锦姐姐你。”
雍素锦讥诮一笑,不再理她,仍只盯着官驿那边的动静。
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欢心。
任何人。
渐渐,街巷静谧下来。
摊子撤了,行人少了,婊子们揽到客人,去床上卖力挣命了。
雍素锦依旧盯着官驿,从小吏来往频次,大致判断出武烈的住chu。
当然是第三进院子,隔墙看不真切房门朝向,从小吏送饭菜的走势来看,两个护卫应该是住在了武烈房间西侧。
官驿那一侧的旁邻是家肉铺,占地颇大,後院生猪肥羊临时圈着不少,大概是为了隔开腥秽味道,离出一条数尺宽的陋巷,污水横流。
雍素锦端详再三,摸下一股发钗,垂手反握藏在袖中,拿起另一张相貌标致些的人皮面具,递给霍瑶瑶,道:“为我戴好,半个时辰後我不回来,你就走吧。”
霍瑶瑶展开纤巧十指,细细为她将人皮面具贴合抚展,掏出几样小工具,在鬓角额头等chu认真调整,口中道:“素锦姐姐,其实……你不是非去不可吧?”
雍素锦淡淡道:“我非去不可。”
“如意楼的公子挺心疼你的。”
“这不是为了他。”雍素锦嫣然一笑,讥诮道,“我这人没心没肺,臭男人待我再好,我也不领情。我欠他的,为他效命,跟他睡觉,尽够还了。”
“那你……这是为了谁啊?”
雍素锦看霍瑶瑶已经收手,拿过铜镜对着一照,上下左右审视一番,略一颔首,起身便走。
出门之前,才轻轻回答一句,“为了我的噩梦。”
雍素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崔碧春刚刚迈过南宫星所在停屍间的高槛。
雍素锦的身後只有霍瑶瑶神情复杂的双眸,崔碧春的身後,却跟着守山门的八名唐家弟子,和已经握紧了刀的傅灵舟。
南宫星长身而起,皱眉道:“碧春,你为何这时闯上山了?”
傅灵舟目光一闪,右手微松,沈声道:“孟兄,你与碧姑娘是旧相识?”
南宫星这才醒觉,唐门弟子在侧,崔碧春又是已通告记名在如意楼少主南宫星麾下的高手,他忙擡手轻咳,微笑道:“那是自然,家父与那边颇有渊源,都是旧相识,旧相识。”
他虽这麽说,唐门弟子却不敢放下戒心。
一剑夺命碧罗裙自山脚一路闯上,任何门派也不敢掉以轻心。
盯着宝剑碧痕,已有四五个弟子的手掌,扣住了淬毒的暗器。
南宫星只得上前,稳住那些神情紧绷的弟子,等到主事的来了,申明情况,保证会向唐家长辈有个交代,并亲自确保碧姑娘不会在唐门闹事,这才将那些弟子劝离。
唐蕊担心情郎,望着崔碧春看了几眼,觉着傅灵舟似乎有挑战之意,急忙死拖柔拽,拉他回房共度春宵去了。
大好男儿,满把子力气用在她湿润润紧咂咂滑嫩嫩的身子上,岂不比用来打打杀杀快活。
而且,一快活就是两个。
屋里宁静下来,南宫星才轻声问道:“你怎麽突然来了?”
崔碧春找了一圈才找到这儿,为不出手伤人,袖子上还钉了几枚暗器,她瞄一眼用寒铁和窖藏碎冰暂时围绕的冯破屍身,低声道:“雍素锦擅自行动,带走了霍瑶瑶。我追过来,见她留了暗记,说已经确认唐昕无事,是被唐炫救走藏起来了,就急忙上来通知你。”
南宫星无奈叹道:“她啊……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