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偏偏还猜错了。
在村中找个茅厕卸货,轻身之後,雍素锦当着几个农夫的面往西离开,到了一条小溪後,即刻改道向北,踏水而行,彻底进入到深山老林之中。
她心里清楚,越是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逃进去的人其实就越容易被擅长追踪的人找到。真正原始的丛林,不管如何小心,只要经过,就会留下人的味道,人的痕迹,指示出人的方向。
她是在赌,武烈费尽辛苦找到这边,也会对这荒芜人烟的鬼地方望而却步。
雍素锦其实不喜欢人。
在这种猎户樵夫都不会留下足印的地方,她反而整个身子都轻松了许多,揪下枝头虫子,拧头送入口中大嚼,滋味仿佛都比村头买的那半个柔饼香甜。
到了人迹罕至的深chu,山泉小溪并不少见,以她的功夫,捉些鸟兽烤来吃了也易如反掌。
如果不是玉若嫣还有一屁股麻烦,她在这地方就是呆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也能怡然自得。
很早之前她就想过,若到了不想再走江湖的时候,或是大仇得报,此生无憾之际,亦或是因为一些缘由,再也不能出现,她就找个这样的蛮荒之地,做个快快乐乐的女野人。
到了那时,岂止是鞋子不必再穿,就是一身赤裸,回归天生本色,又有何妨?
反正也不会有人想她。
真有,就当她已经死了吧。
日升日落,雍素锦估摸一下距离,开始往唐家堡所在的方向转去,心想自己应该已经摆脱了阴魂不散的武烈,是该想想如何对付另外几位公子的时候。
可被武烈这一番拖延,保不准另外三个儿子此刻已经齐聚唐门,开了三堂会审,要取她姐……不是,要取玉若嫣的命了。
雍素锦心里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一腔愤懑,最终还是不愿意迁怒在找到的那一窝狼崽子身上,她估摸母狼应该就在附近,安慰自己两句,狼肉不好吃,便匆匆离去。
最後没找到合适猎物,她费了番功夫才捉到一只倒霉的公狐狸,骚味扑鼻,火烤之後味道也称不上好。
吃了几口,她刚把狐狸的卵子烤熟搁进嘴里嚼着,就看到对面林缝里,钻出了颇有几分狼狈模样的武烈。
“我拿来练习本事的时候,往深山里追过七个人。那七个人加起来,也够不上你一根脚趾头。”他擡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灰,苦笑道,“你到底是人,还是只母猴子?进了林子等於回家麽?”
“你几时见过猴子能吃狐狸的?”雍素锦冷哼一声,随手抄起一根掰断的锋利骨头,“你一直跟着我不放,到底想干什麽?”
武烈哈哈一笑,靠着树直白道:“本来当然是想干你。像你这麽又标致,又透着一股野性的好女人,我之前就见过一个,可惜被我大哥定了,如今成了阶下囚。我是尝不到了。我本想从你身上找找满足,哪知道你本事也忒大了些,竟一路逃到这种鬼地方来。我开过十九个花魁的包,躺一起干十遍,也他娘的没追着给你捏捏脚难。”
雍素锦娇笑道:“哟,小公子你可真是好兴致。”
“现下当然没了。瞧瞧我如今的德性,要是我娘看见,能活活气出尿来。不能叫你倾心,我用强又有什麽意思。再说,你这会儿的样子也……也实在是有碍观瞻,我这还有兴致的话,为什麽不去抓只母猴子对付。”武烈大步过来,往火堆边一坐,笑道,“这狐狸挺肥,你吃不完。”
“吃不完我可以带着。”雍素锦撕下一块微焦的肉,丢进嘴里,“我在山里从不做东请客。”
“小气。”武烈也不再讨,变戏法似的从背後摸出一只死鸟,挖泥裹上,连毛一起丢进了火堆。
雍素锦从不轻易信人,即便武烈表现的怎麽无害,她依旧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随时可以像射箭一样纵身离开。
“我原本的未来嫂子,是你什麽人?”看着泥巴团被烤柔,武烈忽而问道。
“不知道你在说谁。”雍素锦哼了一声,将之前破出来的下水杂碎拨拉两下,找出狐狸尿泡,丢到那团泥旁边。
炭火一烧,一股令人恶心的骚味顿时扑鼻而来。
武烈捏着鼻子咳嗽两声,急忙用剑鞘把那玩意挑走,皱眉道:“你来杀我,不就是因为我去了唐门,对玉若嫣不利麽?你和她非亲非故,豁命做这个,图什麽?”
“我是奉命行事。”雍素锦娇笑一声,挑眉道,“小公子你不问江湖事,不知道我血钗已经卖给如意楼为奴了麽?如意楼的少楼主看上了江湖四绝色榜上有名的大美人,我一个跑腿儿的,还能不赴汤蹈火麽?”
“你这谎撒得可不如你的人漂亮。”武烈摇了摇头,“你和玉若嫣,一定是亲戚。”
“何以见得?”
“你杀气满溢对我出手的时候,眉眼之间和玉若嫣发狠时几乎一模一样……这话整个王府能说的人都不多。”武烈颇为得意道,“因为这麽些年,以触怒玉若嫣为乐的,也就我一个。”
“人有相似,我只当你是夸我好看。”雍素锦冷笑一声,“别的什麽也说明不了。”
“玉若嫣的腰後有蝴蝶。”武烈拨拉出泥团,一剑鞘敲开,懒得chu理羽毛,直接撕去外皮,啃了一口鸟肉,“府里知道的人不多,我算一个。那本来是个不知道哪里的变态给家奴烙的印子,我爹见捡来的女娃醒来後失忆,不愿意触及她伤心事,就改了名字叫玉若嫣,带回家里後,还请人将她的那块烙印刺成了一只好看的蝴蝶。”
他咧开嘴,笑出了牙,“我还听说,玉若嫣刚救起来昏迷不醒那阵子,满口喊得都是妹妹。嘶,你说她会不会有个妹妹,没逃出来,好久之後才脱身,最後仗着不逊色姐姐的天赋,成了个有名的女煞星啊?”
“满嘴胡话,与我何干。”雍素锦放下狐狸肉,在树皮上擦了擦掌心的油。
武烈叼着烤鸟往後一窜,远远躲开,拔剑横胸,才换拿鞘的手抓住烤鸟,腾出嘴巴,道:“别这就急着灭口啊,你动手,就说明你心虚!心虚就说明我猜对了。”
雍素锦看他堂堂一个王府公子,竟露出几分耍赖撒泼的样子,一时间啼笑皆非,後退两步,道:“我有何可心虚的,你在这里吃你的,我要走了。你既然不为杀我,就不要再追。你功夫是比我好些,可也好不出太多,深山老林你不会比我更熟,再来,小心你的狗命。”
“我就想看看你後腰上有没有一样的印子。”武烈将拔出的长剑缓缓平指,微笑道,“你给我看一眼,不管有没有,之後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再追。这种鬼地方,我可是再也不想来了。”
雍素锦呵呵一笑,擡脚踩在旁边树上,抽下头上另一根黑铁发簪,一身杀气汹涌四溢,脸上却是眼波荡漾,娇滴滴道:“哟,还说你没了兴致,结果却要看人家的腰。那好,你来啊。”
“傻怕楞,楞怕横,横怕不要命。”武烈摇摇头,退入树後,“你头一夜偷袭我的时候,都没此刻这般杀气重。我不必再看了。我已知道答案。”
“那你就得死!”雍素锦一声娇喝,手中断钗一扬打出,脚下踢起,红热炭火如锻铁一般四chu飞溅,劈面兜向武烈。
武烈知道厉害,暗叫一声不好,丢开烤鸟向後急退,长剑一圈,内力化作剑气,荡开直射喉头的断钗,同时後纵而出,避过还在燃烧的炭火。
此间林地阴湿,腐叶烂泥蓄着不少潮气,倒是不必担心引发山火。
而且,武烈心里清清楚楚,对面那个杀意毕现的女人,远比山火可怕得多。
“好汉不吃眼前亏,雍姑娘,少陪了。”武烈朗声笑道,十三个字的功夫,掌中宝剑倒接了雍素锦一十七招。
幸好山幽林密,铁心逃跑,腾挪身法又足够灵巧的话,武功即便略逊一筹也不至於难以脱身。
更何况本来更强的就是武烈。
雍素锦胸中怒火正盛,眼见武烈东躲西藏,自己虽然跟不丢,却也拿不住他,越追越是心急如焚,到最後猛然一怔,担心上当,顿足不前,再想出手,武烈已经去得远了。
她牙关越咬越紧,越咬越紧,终於发泄般大吼出来:“我没姐姐!谁说我有姐姐的!我没有——!”
随着这声怒吼,雍素锦手臂狂舞,掌中那柄如意楼特地为她打造的黑铁簪将身旁一颗老树划得皮开汁溅。
这无用的发泄足足持续了一刻,雍素锦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跟着,她向後倒下,躺在了柔软的腐泥之中,缓缓闭上了眼。
不一会儿,仿佛已经睡着的她,却轻轻唱起了歌。
那似乎是一首童谣,没什麽调,也谈不上好听。
“姐姐的头上戴着花,妹妹的小手往上抓,姐姐姐姐给我吧,妹妹也想变美呀。姐姐摘了头上的花,妹妹变成了俏娃娃,山边的花呀千万朵,姐姐妹妹戴不下……”
“公子,此曲如何?”唐远书满脸堆笑,端坐下首,脸上神情浑不似平时主持唐门事务的模样。
南宫星坐在距离厅门最近的地方,望着那两个身穿轻纱怀抱琵琶等待打赏的歌妓,暗暗叹了口气。
镇南王府的公子们,终究还是早早到了。
三位公子,恰好分别进驻三座山头。
此刻在唐门门主身边坐着的,那满面倦容身体病弱的俊秀青年,便是镇南王次子,武平。
他虽名叫武平,表字荡寇,却没承袭了父亲的勇武强壮,与家中四弟一样,最出名的,就是走到哪儿都需要谨慎伺候着的病弱之体。
同一天内赶到唐门,老三武达不过轻骑随从两位,行李包袱一个,而武平与家中四弟武瑾,则各带了足足十余名护卫,二十多个仆役奴婢,一路赶来,倒有七八个随行丫头生生累出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