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第二问,第二答!”
姜星火继续出声,转眼间攻守之势异也,竟然成了姜星火咄咄逼人的姿态。
“第二问!”
“洪武开国,太祖高皇帝为何行宝钞之法?为何不用宋朝铜钱、铁钱?”
“宋朝货币旧法,难道不是旧法吗?太祖高皇帝为何要下诏中书省造大明宝钞,令民间通行,同时令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
姜星火一声声带着问号的答案,如同疾风暴雨般,吹打在众人的心头。
“还不是因为开国之时缺铜缺银?现在经过了三十年的恢复生产,大明还缺铜吗?再过三十年,在场诸位谁敢肯定大明还缺银?”
“太祖高皇帝是根据开国时的时代情况制定的钞法,而如今钞法崩坏,诸公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难道诸公发的俸禄里面没有宝钞吗?”
“如果到了不缺铜、不缺银,而宝钞继续崩坏的时候,难道这货币旧法,诸公不管、不看、不谈,就当看不见,它就不会自行崩溃吗?”
“这‘法’的败坏是因为诸位装作看不见就不会发生吗?到时候怎么办,难道还不是得变?”
满朝文武,想起自己每个月发的俸禄里,贬值的不成样子的宝钞,不由地面面相觑,哪怕是脸皮最厚的人,想要反驳的那句“太祖高皇帝钞法不该变”,也是委实说不出口了。
如果说卫所制还有人坚持不变,觉得慢慢烂掉比改变好,但钞法这种大家能切身感受到的东西,但凡要点脸,都说不出来不该变的话。
不变,你以为是没人想变?只是没人有能力、见识、勇气来变,来承担背黑锅的后果罢了!
“诸公,醒醒!”
姜星火的声音,在这一片沉寂中几乎是称得上振聋发聩,就仿佛是拉紧了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有人一脚把遮羞的门给踹碎了,无尽阳光涌入房间,映出了里面的满地垃圾。
“——时移世易!”
姜星火对着朱元璋的陵寝问道:
“便是太祖高皇帝复生,他老人家见了今日钞法、见了今日卫所制,便不会改吗?”
面对这个灵魂问题,在场所有的大臣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案。
朱元璋一定会改,朱元璋从不害怕变革,他只是害怕子孙没有能力乱变革,从而把大明江山搞坏。
而姜星火言语中的自信几乎可以让人感到“炽热”。
姜星火对着满朝文武,极为肯定地说道:
“姜某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诸公,他老人家会亲手改了他的‘祖宗旧法’!”
“原因只有一条,太祖高皇帝制定的‘法’,每一条每一款,都是根据大明开国那个时代具体情况而来的!”
“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唯求诸实,法方能斯行矣!”
王景此时的一颗心,已经从山巅,坠落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他该怎么办?
他该如何反驳?
姜星火铁一般的论点、论据、分析,就摆在他的面前,他难道还要坚持那句苍白无力的“祖宗之法不可变”吗?
不,那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王景竭尽全力地苦思冥想着,他想找到姜星火话语里的漏洞,想重新掌握主动权,可他失败了。
姜星火坦诚地承认了太祖高皇帝的伟大,但在姜星火的观点里正是因为太祖高皇帝足够伟大,足够有能力、眼界、决断,所以才会审时度势,根据时代的特征和情况制定相应的“法”,而非盲目地照搬前朝的旧法。
王景难道要说不是吗?可大明的事实就是,朱元璋的一切创举性制度,或许能从前朝、前前朝的某些制度里找到影子,但归根结底,无人可以否认的是
——大明从开国开始,就从未遵循过“旧法”。
这个事实,不会因为某人的诡辩而改变,它就摆在那,冰冷地摆在那里,不因任何人而出现变化,就连史官的笔,都抹不去这一点。
建立于“新法”上的大明,如何能从根本上否定“新法”这项事物呢?
这就好比,化茧为蝶的虫子,怎么能有了一双新的翅膀,就否认过去那个作为“蛹”的它呢?
剪不断,理还乱。
当这一切都阐述清楚的时候,不需要第三问了。
王景已经知道,自己输了,输了个彻彻底底。
王景的失败,不在于他无法继续反驳,事实上,他当然可以接着坚持古礼,坚持祖宗旧法,但他今日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捏准了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时机,都无法动摇姜星火,那么他就已经输了。
他可以嘴硬,但今日一过.不,都不需要过了今日,只需要离开这里,姜星火就能轻而易举地收拾了他,礼部侍郎不再是他的护身符,而是催命符。
相反,如果今时今日,在这满朝文武瞩目的现场,哑口无言的是姜星火,那么王景马上就会收获巨大的庙堂威望,现场解散后马上就会保守派的意见领袖,而皇帝是不敢、也不可能处置这样一个誉满朝野的死谏之臣的。
可这一切幻想,终归只是幻想。
王景低垂着头颅,耳边像是无数只蝉不,五月的孝陵卫似乎真的有很多蝉,但不管是什么了,总之,王景已经听不清姜星火在说什么了。
依稀之间,姜星火似乎在说什么“迁徙”、“海禁”、“商业”。
王景的双眼开始出现金星,脑海里天旋地转,仿佛有一万个朱高煦在拧着他的脖子,下一瞬间又把脑袋“倏忽”一下踢到了天上去。
“——咚!”
王景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王侍郎晕倒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呼声。
旁边的大臣惊呼道:“快扶起来!”
“扶起来干什么?别添乱,给他放平了躺着!”闲暇时间喜欢看医术的大臣如是说。
人群一阵慌乱,好些人围过去看王景,有人喊道:“传医师!传医师啊!”
又有人说:“别围着,或许是中了暑气又急火攻心,快把他抬到这里面,盖个帘子避暑!”
于是乎,王景成功躺进了自己下令订做的板板里。
朱高炽呆呆站在原地,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突然昏迷的家伙,刚才还一副慷慨激昂要与姜星火一决生死的架势,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朱棣此时脸色却并不好看,站在旁边看着他,却没有立刻做点什么动作,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医师就来了。
该说不说,王景之前为了防止有人中暑晕倒,把医师、板板、凉水、毛巾,都准备了个齐全,如今自己倒是用上了。
而随着医师的到来,周围的人群则纷纷向两侧躲闪开来,就好像只要再慢一秒,就得被殃及池鱼似的。
过了片刻,医师诊断完毕,查清楚了王景的情况。
“他怎么了?”朱棣问道。
一名医师战战兢兢地答道:“王侍郎上了年纪身体虚弱,如今暑气炎热又上了火,急火攻心才导致的,服些解暑去火的汤药应该就无事了。”
朱高煦恨恨地心想:“还以为你这老东西是装的呢,没想到居然真是晕倒了。”
朱棣叹了口气,说道:“来人,立刻将王侍郎抬回府中休息。”
顿了顿,朱棣又补充道:“就用这个抬,不用换别的折腾了。”
身边的太监拱手道:“遵旨。”
随后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就这么七手八脚地抬着王景的板板离开了,其余方才围上来的太监、锦衣卫也纷纷退场。
而当王景和他的板板被抬走后,现场却陷入了诡异的、鸦雀无声的寂静当中。
所有人都看着姜星火,但没人说话,黄福想说,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时候,关于大明版的【盐铁会议】,要等祭拜仪式结束之后再说。
而王景的退场,就如同武定侯郭英的死讯一样,似乎寓意着某种旧时代文臣武将的落幕。
正如姜星火所说的那句一样。
“大人,时代变了”。
当新时代的浪潮,被历史洪流所裹挟着,无可阻挡地碾压过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细小尘埃个体的时候,在这种伟力之下,任何人的意志似乎都显得无比渺小与可笑。
当卯时的钟声响起。
当清晨的红日高悬。
文武百官在皇帝的带领下,徒步走上紫金山孝陵的山路。
大明帝国,也在朱元璋的见证下,步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PS:重新修改了一下分卷,目前《大明国师》共五卷,电脑网页版应该能正常刷新出来,手机可能需要在目录页面点一下重新下载。
免费卷:第一卷【星火初燃】收费卷:第二卷【狱中讲课】、第三卷【国师祈雨】、第四卷【江南平乱】、第五卷【新旧之辩】
明天开始第六卷【工业革命】的第一章,也就是大明版的“盐铁会议”,最少一万字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