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 3)

凉山叹息 动物园男孩 6598 字 2023-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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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八个人,一人吃了一根面条。

我们走出面馆,在大街上像一群孤魂野鬼一样飘飘荡荡,午后的阳光照在我们沾着风干的精水的衣服上,那单薄的布料里躲藏着我们脆弱不堪的身躯,即使是徐徐的微风也像海啸一般拍打我憔悴的肌肤,那力道简直能把我的骨架击穿。

每个人心里都氤氲着一种喝醉酒断片后再次清醒过来的尴尬情绪,我们几个明明光着身子在一起坦诚相待了整整七天,每个人都失控地把自己最龌龊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可是到了分别的关头却变得无话可说。

因为我们互相依赖,但也互相憎恨。

我估计雪玢和雪衿怕是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

我们互相挥手告别,我甚至愿意和大家互道珍重,因为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打车去了守宫的仓库,仅仅下车到他仓库门口的短短的一段路程似乎被我走了一个世纪,麻秆一样的双腿在牛仔裤里晃荡,两条腿走起路来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扶着墙敲了敲仓库的门,我感觉我真是所有的体力都要耗尽了。

里面传来守宫的声音:“谁?”

“我。”

守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开了门开始数落我,准确来说他是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对我大加抱怨。

“你他妈这一个星期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们都以为你……”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当他看到我可怕的样子时,他突然沉默了,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怎么这么瘦?你去卖器官了?”

我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进去再说。

他侧过身子让我进去,我快步走到沙发前往后一倒,整个人马上瘫软成一坨烂泥,脑袋简直像个好几吨重的大铅球一样沉甸甸地耷拉在一旁。

“说说吧,干嘛去了?”

“我溜冰啊,跟小宁她们。”

“你他妈第一次溜就连溜了七天?”

“嗯……”

“你别告诉我你这几天一直没吃饭!”

“前几天吃了点啊,这几天……这几天吃了一根面条。”

我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声情并茂地告诉了守宫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我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着守宫疯狂吐苦水,溜冰过后体内残余的倾诉欲犹如滔天洪水,在这一刻再也止不住了,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这都是小宁出的馊主意,都是小宁她们非要强奸我,我告诉他我差点死掉了,我再也不想溜冰了,再也不想做爱了。

我奄奄一息,但我也渴望认同。

守宫双手抱在胸前听着我没完没了地讲这些话,他皱着眉头,嘴巴微张,用一副看弱智的眼神望着我,他现在脸上的表情简直和刚才面馆里的老板一摸一样。

他也终于对我失去了耐心,开始打断我:“停,打住,别说了,你们几个做爱的时候戴套了吗?”

“没戴啊,戴套操逼不舒服啊,那几个女的吃过药了。”

“你是傻子吗?避孕药防怀孕但不防病啊,你不怕得艾滋病吗?”

听完他说的这句话,我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心里确实止不住地山崩地裂,因为我意识到我在生活中总是扮演着一个鸵鸟的角色,只要没人揭穿我,我就能不要脸地装傻一辈子。

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能通过逃避解决的,每个吸毒者清醒过后总有一堆破事需要他去收拾,但是吸毒者们对于处理棘手的事情总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办法——那就是继续吸毒。

我问守宫:“那你说……我要是得艾滋了,多久能治好?”

当我看到他听完我的话脸上露出的表情时,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无知又可笑的人了,现在轮到守宫五雷轰顶了,他瞪大了眼睛,用无比郑重的语气对我说:“艾滋病,治不好。”

我接着问他:“那你觉得小宁会有艾滋病吗?”

“小宁我认识挺久了,她应该没有。”

“那卉卉呢?她有吗?她应该也没有吧?那你觉得除了她们两个,其他人有吗?”

“我哪知道?你问我,我问谁?你们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害怕了?你这样子的,来成都这么久都没中招真是个奇迹啊。”

其实我早就听说过艾滋病,在我很小的时候,毕竟我的故乡可是现代瘟疫的重灾区,可是在曾经的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普通的病,就像感冒发烧,只不过它更严重一些,得艾滋病死掉的人都是因为穷,一定是这样的,只要有钱就一定能把艾滋病治好,花钱去汉族人的大医院就一定能治好。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接下来在仓库里的那十几分钟是怎么度过的了,守宫尝试着用最简单的人话给我解释清楚艾滋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性交传播、伤口暴露、共享针具、高危人群……可惜我连溜了七天冰,大脑乱得就像一团浆糊、六神无主,他说了半天这些传播途径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快要报废掉的大脑只记住了一句毋庸置疑的真理,那就是——艾滋病是真的治不好的。

坚信艾滋病一定存在,并且坚信它真的很危险,这也是每个诺苏男孩子步入大都市的必修课。

如果你能比其他人提前意识到这一点,那你绝对算是同龄人中的先进派。

守宫看着我那无比呆滞的神情,他知道现在无论跟我说什么都是白费了。他不再跟我科普艾滋病,而是突然话锋一转,问我什么时候还他钱。

“我欠你……多少钱?”我试探性地问出了这句话,但其实我心里大约是有数的,只是我不敢细想。

“我刚才看了一下,上次的可卡因,还有这次飞仔帮你记的账,冰毒和杂七杂八的阿片药,两万四。”

“这么多?”我吓得大喊一声。

真是祸不单行,我一度开始衡量“我有可能染病”和“我欠了很多钱”哪个冲击力更大,我甚至开始幻想,我要是得了艾滋,然后死掉,是不是就不用还守宫的钱了?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茉莉一定会一辈子都瞧不起我,还是说她仅仅在心里鄙视我一阵子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根本就不值得她记一辈子?

我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守宫说:“欠的钱我会慢慢还,我现在就去发货……我将功折罪。”

没想到守宫居然也跟着站起来,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门口拽:“你走吧,你快走吧,你回家歇几天吧,不用你发货,你快走,我怕你死我仓库里。”

临走的时候,守宫又赊给我了一盒羟考酮,让我快点下劲,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说我现在的问题不是有可能得病,而是我再不吃饭就活不过今晚了。他这样对我,我居然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

我打车回了南站附近的出租屋,在楼下超市买了点水果和面包,结账的时候,售货阿姨看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脸关切地问我需不需要帮助,需不需要去医院?

我不过是连吸了一个星期毒没睡觉而已,我能需要什么帮助呢?

难不成她能帮我把欠的两万块钱还了?

但我还是谢谢她的好意,告诉她我只是生病了。

到家了,我好久不回的家。

那天我走得太匆忙,主要是我也没预料到我会离开这么久。

厕所洗漱台的水龙头没关严,滴答滴答地像眼泪一样,满地都是积水;空调的制热足足开了七天;茶几上放着没吃完的剩盒饭,早就发霉腐烂,苍蝇围着残羹嗡嗡乱飞;整个房间里一股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潮气和腐臭味,刚才在超市里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点食欲也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瞬间整个人都有种崩溃的感觉,只好硬着头皮倒垃圾、拖地、开窗通风……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拖着快要散架的骨头爬到床上去。

我开始狂吃水果。

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强迫自己吃了东西之后我感觉好多了,那种空虚绝望的濒死感逐渐消失,身体的散冰也几乎彻底结束了。

现在我只要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我需要阿片类的药物来辅助我进入甜蜜的梦乡。

我吃了三片羟考酮,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吗啡精灵开始在我的骨缝里穿梭游曳,身体里的小小海浪宛如一颗脉冲子弹,顺着我的骨髓从脚趾一路麻到脖颈,最后盘踞在我的头颅里,我终于在这一刻摆脱了所有的纷扰。

我终于睡着了。

我睡了好久好久,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在梦中,吗啡精灵始终与我同在。

我梦到了故乡的毕摩仪式,我们约色家的毕摩正在为一对婚礼的新人念平安经,祈福禳安。

那位新娘子长得美丽动人,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披毡,黑色的长裙盖住脚踝,披毡尾部的流苏和她鬓角的发丝一起在风中摇曳。

我走到他们三人的身旁,递给毕摩一块炭黑色的腊肉,他摇了摇头。

我又给他一只杀好的鸡,他又摇头。

我又莫名其妙地递给他一个针头堵塞的注射器,他咧开嘴笑了,生姜一样干枯的手接过我手中的注射器,插在他盘起的天菩萨发髻上,他感谢我,说愿意帮我通晓未来,为我预言一件今后会发生的事。

在梦里他从不说话,但我可以听到他苍老又干瘪的声音。

我问他:“我将来会娶一个怎样的女人?是诺苏女人吗?”

他摇摇头。

“那就是汉族人了!是茉莉吗?是她吗?”我激动地追问。

他又摇头。我大失所望。

“那是谁?小宁?卉卉?还是小景?”

他继续摇头,都不是。

他说我的未婚妻不是茉莉,是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女人,但我和她在多年前就有过一段微妙的缘分,并且我会在不久的将来遇见她,就在2002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