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谷里不知名的虫儿咕咕地鸣叫着,好像夏季已提前来临。
虽然还没过正月,但广南的气候已逐渐开始转暖。
穿过山谷,迎面吹来的风尽管还是有些料峭,却已不似寒冬时节那般刺骨。
站在迁隆寨朝着山下望去,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犹如一片春季的花海。
白天山前的那一番厮杀,似乎丝毫也没能影响到这个世外桃源的宁静与安详,依然是一泄万里的银色月光挥洒,有如亘古不变的溪流,朝着远方静静地流淌。
石鉴坐在大寨前的巨石上,凝视着山道里还没完全散去的浓烟,面有忧色。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一阵脚步声,不由地回过头,却见穆桂英掌着油灯,身披大氅,正急急的走过,便叫了一声:“元帅?”
穆桂英见到石鉴,似乎显得有些慌张,道:“啊?原来你在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已朝着石鉴靠了近来。
在昏黄的灯光,映出女元帅绝美的脸蛋来,早已脱去了少女的稚气,把成熟女人的魅力显露到了极致,让石鉴感到有些紧张,胸腔里似乎有只小鹿在拼命地乱撞。
他急忙站了起来,道:“元帅,在下夜里辗转难眠,便出来透气,想想破敌之策!”
穆桂英跟着石鉴在大石上坐下,道:“侬智高来势汹涌,恐怕一时半刻,难以击退!”
石鉴点点头,没有作声。
穆桂英说的没错,被狄青驱赶出邕州的僮军精锐,几乎都跟着侬智高一起来了罗阳,仅凭着黄峒一地之兵,恐怕当真难以退敌。
穆桂英叹息一声,道:“万想不到,你我竟在此地相遇……”
石鉴道:“好在小人不辱使命,说服了黄峒主,让他弃暗投明。若非如此,小人当真不知,还有何面目再见元帅!”
穆桂英道:“此番平南,你已是身立大功。若是班师回朝,我定然会恳求狄元帅,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使你加官晋爵,福荫后代!”
石鉴扭过头,道:“元帅,此番若是能退了侬酋的大军,想必黄峒主也会派人送你回到邕州去的。我听闻,新来的邕州知州,乃是你曾经的部将萧注,想必他定会启奏朝廷,护送你回京!”
“啊?”穆桂英微微一惊,“原来朝廷派了萧注来知邕州啊……”
“正是!”石鉴道,“只等萧知州到任,恐怕狄元帅也要功成身退,班师回京去了!若是黄峒能够在这几日之内,击退侬军,想必元帅定然能够与狄青一道,回京受封!”
不料,穆桂英听了此言,面上却无喜色,缓缓道:“本帅……本帅不打算回京了!”
“呀?这是为何?”石鉴听了这话,惊得几乎窜了起来,“此番平南,当属元帅与狄青首功,缘何不愿回朝听封?”
穆桂英垂了头,似乎不敢和石鉴对视,低声道:“你又不是不知,这一路平南,在我身上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若是我回朝,又有何颜面,去见杨家上下?
不仅如此,那些事,恐怕也会招来许多流言蜚语和戏谑嘲讽吧?”
石鉴道:“不知元帅有何打算?”
穆桂英将头垂得更低,道:“虽然我累年为帅,执掌大宋军机,但终究不过是一介女流。如今对于杨家,我已无任何挂念,对于大宋,更是心灰意冷。方才在房里,我已思前想后,终于定下决心。我想……想留在黄峒!”
“元帅,这万万不可!”石鉴道,“无论如何,你身为天朝堂堂三军之主,如何能限于羁縻?这要是传将出去,唯恐更惹人耻笑!”
穆桂英道:“这倒不怕!你定了黄峒之后,回去报功,便言我已是战死在军阵之中,想必也不会有人追查!只是你这一走,恐怕黄峒又将反复,不如我留在此处,替你守功,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元帅,这……”石鉴万没想到,堂堂的穆元帅,竟然会有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只是一时之间,又寻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劝解。
穆桂英的声响更低,道:“黄峒主为人磊落,对我也是不薄,更不嫌弃我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我已打定主意,委身于他。此后半生,甘愿在羁縻了却!更何况……八姑奶奶死在广南,总要留下个人,为她祭祀守灵的!”
石鉴听了,更加吃惊,道:“万万不可……”
穆桂英一摆手道:“你休要再劝,既是我下定了决心,便再也无法更改。只是还要劳烦将军,到时在朝廷之上,为我圆满一二!”
石鉴终于唉声长叹,不过想起穆桂英所说的话来,也并非全无道理。
从桂州到邕州,一路之上,也不知有多少不利于她的传闻,在天下沸沸扬扬,要是随着班师回朝,难免会招来许多白眼和耻笑。
那对于穆桂英来说,无疑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
留在这世外桃源般的黄峒,或许果真是不二之选。
“想必……”石鉴又道,“元帅今夜出来,是去寻黄峒主的吧?”
穆桂英的脸红了红,道:“正是……这黄峒之恩,黄峒之势,也只有我能报,我能压了!到时,我的死讯已经传扬,恐怕也没那么多诋毁的风言风语了!此事唯有将军知道,切莫与外人提起,包括我的儿子杨文广!”
既然穆桂英这么说,石鉴也无法反驳,只有点点头道:“在下明白!”
辞了石鉴,穆桂英更加心烦意乱。
曾经她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结局,战死?
无疾而终?只是万想不到,会是今天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