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笔 陈年旧事(1 / 3)

盛世雪景图 紫岭红山 6774 字 2023-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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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雪晴悠悠醒转时,眼前只有一片空白。

这种失去思维能力的状态是对精神的保护,她端着堂婶塞进手里的杯子,木凋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间听到外间堂屋里一片嘈杂。

这声音彷佛非常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不厌其烦地在方雪晴的耳边提醒她发生了什么。

她终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门口。

堂屋里的人越发多了,简直水泼不进。

人们面色各异,语气也或是担忧,或是惋惜,或是悲伤,暂且不论这些语气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成分:“……这也太倒霉了。这才几个月呢?两口子前后脚的说没就没了。”

“过年我和狗儿还一起喝酒来着。这还没半年,好好一家人就变成这样。”

“能富两口子也是老实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唉。现在留下两个娃娃可怎么办呢?”

“小的那个还要治病,可怜……”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怜,也就不可怜了。他们家姑娘才……”

“嘘。”

看到方雪晴出现,人群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她。

只有大门边的石小凯,甩开他身后的父亲试图拉住他的手,在人缝中奋力挤向方雪晴身边。

方雪晴则走向前来扶住她的堂叔,浑身发着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叔,我再看看那个通知……”

堂叔嗯了一声,向人群扫了一眼。

一位本家叔伯赶紧上前一步,像烫手一样把那张通知书塞进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展开通知书。

看了一遍之后,张嘴才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

字,眼泪便滚滚而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熘到她身后的石小凯和一直紧跟着她的堂婶赶紧一左一右地拍肩抚背,良久之后,她才再次组织起语言:“我妈妈……就算精神出问题了……又怎么会死……”

堂叔叹气摇头,表情凝重,但并没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院问清楚。”

方雪晴垂着头,双手痉挛地握着已经因为传来传去而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的通知书,一笔一划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声喊了出来:“不对!不对……我妈妈进精神病院的时间?怎么是她去北京那天?”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方雪晴茫然四顾,发现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者可以说意味深长。

这种表情让她觉得恐惧,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个世界欺骗甚至针对。

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却也有些为难。

方雪晴浑身筛糠般哆嗦着,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坚持不住了。

终于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本家伯伯咳嗽了一声,同情地开了口:“丫头……”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满眼泪花地看着这位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长辈,期待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奇迹的答桉。

但伯伯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也是听说啊,——听说最近,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么截访队……专门堵上访户的。有人上访的,都说是精神病,给抓回去关到精神病院里。我们区应该也搞了这个吧……丫头,我估计着,你娘应该是根本没到北京……只怕是在我们这边火车站,还没上火车呢,就被截访队的堵住了……”

伯伯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也终于解释了方雪晴的疑惑:妈妈为什么一去就杳无音讯。

她呆呆地看着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的明暗交替,艰难地整理着思绪,却听见石小凯的声音在堂屋里爆炸开来:“什么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冤屈,遇见解决不了的事,还不许上访?就算是古代,老百姓还许告御状,还能拦轿鸣冤呢!?”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单纯的年轻人。

一位常年走南闯北的本家长辈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石小凯的不谙世事,还是在嘲讽别的什么:“呵呵。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刚从北京回来,奥运会马上就要开了,老外越来越多,都是记者电视台……现在去北京上访,那不是给国家丢脸,影响国际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严防死守,哪里有人去北京上访,当地当官的要受处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了,以前北京还有上访村,现在都推平了。把上访户抓的抓赶的赶,还死了人……”

“其实东洲精神病院就是为了关上访的人开的。我家小子先前谈的那个女朋友就是在那里当护士的。我记得那丫头说过,他们那其实一个真正的精神病都没有。——现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关出精神病来了吧。”

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雪晴完全无法判断真伪的小道消息。

这些讨论再次被石小凯愤怒的喊叫声打断了:“这些狗官!比封建时代还不如!这是社会主义?”

方雪晴也被吓了一跳,转眼看时,却见这家伙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憋得紫涨,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也只能干生气,什么都干不了。

——他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气。

堂屋门口的石父见他说的不着边际,便板起脸低吼一声:“凯子!你胡说什么!”

石小凯就愣了一愣,然后呐呐地住了口。

石父再喊一声:“你懂个屁,这么多叔伯大爷在这,有你胡说八道的余地?回去!你明天还要上学!”

这娃娃还是怕他老子,见老子发火,只能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

方雪晴目送他们父子走向院门,却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撞进一个年轻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听说能富家绝户了?”

伴随着笑声大咧咧地推门走进院子的,是村中一个有名的光棍二流子。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而石小凯更是知道绝户这两个字对方雪晴的伤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边,像一只被烫了的猫一样跳到那家伙面前,炸毛道:“绝你妈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见到是石小凯,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虚张声势:“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嘴巴放干净点。你再说一遍?”

石小凯从会说话开始就不吃这套。

他现在郁闷的不行,本就有点没事找事的倾向,闻言更是暴躁,顶着那家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骂道:“你听好了,我说,我绝你妈的青,春,大,血,逼。”

已经走出院门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凯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凯,对石父装腔作势地指责道:“老石头,你可得好好教教你家这毛娃子,没大没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石小凯吼一声“走”,便带着石小凯离开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脸皮厚惯了,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东摸一下,西戳一下,转了半天,才挤到大门口,踮起脚来看着堂屋里。

这时屋里方雪晴的堂叔堂婶正在劝着她:“……你别去。我去就行了,啊?……你还小,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家休息吧……再说你现在这样……去了我还得担心你。”

方雪晴其实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确实只会拖大人的后腿。

现在本家长辈们一齐劝说,她便接受了安排。

堂叔稍许放心了些,转向屋里的人们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去吧。我先跑几天,看看我嫂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麻烦各位一起,来商量一下两个娃娃的事。劳烦大家了。”

时间已过午夜,于是村民们便各自散去。

人还没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婶扶进屋里躺下。

堂婶又勉力安慰开解她良久,才在她身边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独自无声地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户透亮,才精疲力尽地合上刺痛的眼睛。

当她终于能勉强挣扎着爬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没有整理床铺,也没有看床头柜上堂婶为她端来,已经微凉的早餐一眼,更没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变得彷佛不认识的,不真实的世界。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屋檐下的燕子也保持着安静,更让她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木头。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门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长辈。

方雪晴无法思考这个虽然认识,但几乎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女人来干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

女人也看着方雪晴,脸上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啊,丫头,你在这里,正好,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

但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没有。”

女人吓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声看去,却又是石小凯高大的身影,粗鲁地杵在院子门口。

石小凯死死盯着那女人,满脸鄙视,也不等女人回话,便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就想着怕是有人会来小雪家搞事,果然没猜错。——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还真不少。”

小凯哥在说什么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着他。

那女人却像是被针戳了一样,马上变了脸:“石家小子,你说什么呢?我们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么关系?年纪轻轻的嘴里不干不净,你老子娘怎么教你的?”

石小凯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那女人骂了几句,自己也无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凯怎么样,便恼羞成怒地摔门而出,嘴里还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评评理去……”

石小凯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轻蔑的“呸”。

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顾自地扫视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院子,突然问道:“小雪,你家三轮车呢?”

“三轮车?”

方雪晴哑着嗓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果然一直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不见了。

石小凯皱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自己跑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门口,过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凯骑着她家那辆三轮车再次出现在院门外,然后推车进门,一边走一边笑道:“果然是那个王八蛋拉走了。”

这家伙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左边颧骨上红肿了起来,手背也擦破了皮。

方雪晴发现了这些迹象,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眯着红肿的眼睛问道:“小凯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凯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轮车,沉着脸却没有回答方雪晴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来:“前年我们石家,我叫六叔的那个,你认识的。两口子打工的时候在出租屋煤气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后你猜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