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白杨风急野飞尘,车马纷驰秋复春。
天地无穷身易老,山川如旧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辞树,花外莺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过江飘曳一沾巾。
沈子金一案表过不题。再说楚云娘被金兵冲散,不见了泰定、慧哥,只领着细珠连夜乱撞,恰好遇着了金橘,留宿了一夜。明日云娘起来,寻思着他穷人家不是住处,可往那里找寻慧哥?哭了又哭:“没有个男人领着,只细珠和我,住那里去?”真是寻思没法。住不多时,他女婿王进财回来了,见云娘炕上坐着,问了老婆,才知是老娘,也来磕了个头,就取了木扒往场后担草,还要做饭给云娘吃。云娘过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银簪儿——重三钱,叫他去籴米,道:“你往城里去籴米,打听兵的信,寻个人贴贴招子,四下贴着找找,就在这近村里,咱不知道哩。”金橘道:“娘且住着二日,等等哥哥的信。这珠姐又没出门,小女嫩妇的,自己那里去?只怕俺这穷人家,没甚么孝顺你。”这王进财极老实,穷是穷,他还待买个礼儿去宅里磕了头:“大娘且住两日看,”说的云娘只得依着,也是没法了。
不多时,王进财籴了些米,使个破布褂子包着,又是一个大南瓜,买了些盐,放在炕上,说是:“城里乱纷纷的兵,没去寻,那里有籴米的?这是东村里熟人家找的。又寻不出个写招子的来,前村教书的刘先生,我今请他来了,他说还要五十文买纸。”说着,那训蒙的刘先生进来,取了一块板,在锅台上写。云娘哭着念道:立招子人武城县南宫楚氏:于本月十三日,有家人泰定,带领七岁小儿乳名慧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泰定二十七岁,长面无须,穿青夹袄、蓝棉布裤、布袜青鞋。慧哥身穿蓝布棉袄、青布夹裤、青云头鞋。如有见者,报信,奉谢纹银二两;收留者,纹银五两。在河下村王进财家报信。决不食言。
招子写了二十余张,叫王进财贴了招子。那里有个影儿。
云娘问金橘道:“这里到毗卢庵多少路?”金橘道:“不远,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过了河,一路林子过去就望着了。上年随着会烧香,我也去了一遭。”云娘因住了两日不耐烦,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就和细珠出了那屋,要往大路问毗卢庵的路。金橘穿起布裙来:“我送娘去。”云娘和细珠、金橘上了大路。走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卦的瞽者从西走来,拿着那布写的招牌,是“看阴阳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门”。
云娘看见是卖卦的,问道:“先生,你会占课么?”那先生道:“占课是大易浑天甲子,那有不知的。”云娘道:“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三个铜钱来,地下铺一片黄布,念道:“单单拆,拆拆单。”把钱摇,又两摇,摆在布上,道:“是个暌卦。暌者,离也,一时不能即见。世爻属卯,该在东南方上讨信。日神是滕蛇,有小人驳杂。喜得子孙宫旺相,日后还有相会之期。”又变了一个家人卦:“这却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处有救,贵人扶持。
到前边就有信了。”占课已毕,云娘没带着钱,取下一个戒指,有一钱五分重,与先生去了。
又走了三四里路,过了一条小河,穿过林子,金橘指道:“那些松树里,就是岑姑子庵了。”说不及话,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裰,白布帽子,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看着云娘,远远站下了。往前走不一会,细珠道:“这不是岑姑师父徒弟幻音?”走到跟前,幻音往前来迎:“大娘那里去?好些时不见个信。”云娘问他因甚穿白,幻音道:“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燎杀了。庵子里发了一把火,亏了大殿没有烧。把东西抢得精光,幻像掳了去,三个多月才有个信。如今在东京皇姑庵里,叫我去接他来。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且捱日子。大娘进去看看。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我才出来走动的。”
说话之间,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聋婆子来开门。云娘一行人进去,
但见:
佛座欹斜,钟楼倾倒。香案前尘埋贝叶,油灯内光暗琉璃。旃檀佛有头无足,何曾救袄庙火焚;韦驮神捧杵当胸,无法降修罗劫难。野狐不来翻地藏,小僧何处访天魔。
云娘只见后边三间方丈尽烧了,只落得两间厨房,大殿的门也没了,旃檀佛也在地下放着,连供桌香炉都没了。云娘进得门来,好不凄惨,先在正殿上烧起一炉香,拜了佛。幻音让到厨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饭,只见聋婆子道:“夜来有个汉子来问信道,说是南宫老爹家,往东京去了。”原来泰定找云娘不着,又来庵里问信,因南宫吉托梦叫上东京去找云娘,那知道云娘还在近处。云娘一闻此信,好似慧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母子相逢,便道:“想是慧哥有了信,才往东京去。”又问道:“这是几时的话?”婆子道:“前日的晌歇,他说腿走不动,要往临清河口里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还赶得上。”那幻音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着伴,一路接了幻像来倒妙。”云娘道:“只怕还在临清河口里雇船,也赶得上。”说了一会,幻音安下一张炕桌,请云娘吃饭。云娘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碗。金橘吃毕饭,辞云娘回去了。
一夜俱宿在厨炕上。云娘和细珠商议:“如今孩子没信,泰定又不得个实信,怎肯往东京走?想是金兵掳着往北去了。
我如今没了孩子,象个没脚蟹一般,不如大家赶到临清,找着泰定,和他一路走,强似在家愁的慌。”细珠道:“没个男人领着,不知东西南北,兵荒马乱的,知道往那里走?”幻音接过来道:“大娘子要去找慧哥儿,我陪你去走走,也要接幻像,他在京里皇姑庵,是有处找。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有咱接众去处,不消下那饭店,咱妇道家也甚便宜。”几句话,说得云娘心里定了,道:“明日早起来,咱先到河口上问问泰定的信,不该迟了。只是我身边没有银子盘缠,细珠腰边还带着几根簪子,卖着吃罢。”幻音道:“我的奶奶,俺出门再使钱,不如不剃这几根头发了。一个木鱼子,到了谁家门上,化不出几碗斋来,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云娘一夜没合眼,到天明,梳洗,净了手,向佛前顶礼,祷祝暗中保佑,早早母子相逢。幻音早煮了饭。吃毕,幻音怕白布衫不好乞化,依旧穿上皂色僧衣,带了一个木鱼。云娘、细珠使旧手帕裹了头,项下挂一串素珠。恐怕路途无力,细珠拿了一根拄杖,原是岑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般。三人打扮已毕,俱向韦驮前拜了出门。嘱付聋婆子用心看守,往临清河口而去。可怜云娘自幼不出深闺,受女流之苦。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色年年满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