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条路我也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次。
蜿蜒曲折,松软宜人。
地上的陈年车辙宛若史前动物遗留的巨大足迹。
两道的参天白杨于黄昏的呼吸间把夕阳揉得粉碎。
于是阳光就洒到了我的脸上。
简直像被人泼了杯红酒,我只好扬了扬脸。
不远处,养猪场栖息在果林间,坟墓般安详。
这时我才发现前面有个身着浅黄色短裙的女人,离我也就几米远,款步姗姗,摇曳生姿。
不知是不是错觉,闪亮的黑丝大腿在摆动间扇出一缕清风,竟送来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叩击声。
乡间小道上怎么会出现这种声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脚步。女人彷佛觉察到了什么,随着肥臀的剧烈抖动,叩击声越发轻快。
理所当然地,我们上演了一场俗套的追踪戏码。
我快她快,我慢她慢。
直到晚霞染红半边天,距离都丝毫不见缩短。
不过裙子却愈来愈短,我揉揉眼,两个大屁股蛋就跳了出来。
于是我冲她招招手,说喂。
女人没有任何反应。
毫无办法,我只能停了下来。
我总得喘口气吧。
不想她也停了下来。
夕阳下,那细腰丰臀被拉得老长,扫过笔直的树干,斜戳在渠边藏青色的石头上。略一犹豫,我擦了把汗,慢慢朝她走去。
女人纹丝不动。
她脖子很白,头发很黑,脑勺右侧盘着个发髻,像别了几根麻花。
还有那个肥硕的白屁股,隐隐透着丝肉光,让人心里发麻。
越来越近,我几乎能从鸟叫虫鸣中分辨出她的呼吸。
她围着个类似披肩的玩意,大概也是浅黄色,边角的短穗在晚风中轻轻发抖。
终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她缓缓转过身来,撩了撩金色长发,说:“Here she comes,you better watch your step。”
也不是说,是唱,低沉而冰冷。
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
与此同时天光渐亮,白杨也摇曳起来,空中响彻着一种单调而古怪的乐器声。
睁开眼时,多媒体萤幕上立着根硕大的黄香蕉。尽管大腿酥麻,我还是差点蹦起来。
教室里更是充盈着熟悉的旋律,地下丝绒的《Femme Fatale》无疑。
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2000年——记得是悉尼奥运会前后,父亲偷偷给我买了个walkman。
当时拆迁款还没下来,养猪场的伙计们又尸骨未寒,母亲眉头紧锁地告诉我:“CD机的事儿就先放放。”
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个,肆意地盖帽,心里憋着股怒气,看谁都不顺眼。
有天晚上快睡着时,父亲拧开我的房门——他老人家从来不会敲门——酒气冲天地丢给我一台索尼D-E666。
可想而知,我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他坐在床头,大着舌头说:“别听你妈的,我还就不信了。”
一支烟后,他又拍拍我:“别让你妈知道,啊?”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
待他离去,我就翻出了那张《自由音乐》的附赠CD。
它来自于1999年冬天,广州,未署名。
多半是王伟超寄来的,听说这逼在工业中专上了两天就拍屁股去了南方。
拜他所赐,在那台丑陋而又结实的机器里,我听到的第一个音符就来自地下丝绒。
然而在大学课堂上陡然听到他们的音乐,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唉哟,不好意思,惊扰了有些同学的美梦。”一曲很快结束,讲台上传来醇厚的女声,威严中透着股说不出的俏皮。
七零八落的脑袋齐刷刷地把目光扫了过来,我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哄笑中我抬头瞥了一眼——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正眼瞧选修课老师。
可惜时机不大对头,除了萤幕,讲台上漆黑一片。
“这就是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包装的一支乐队,”好一会儿她才暴露在投影仪的光线中,“在专辑封面,我们能看到他的签名。这个黄香蕉就是一个着名的波普主义作品。”
她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一头大波浪卷,却在脑后束了个马尾——此刻被光线投在幕布上,像什么鸟在头顶搭了个巢。
“刚才那首歌怎么样?”
白毛衣突然扬脸笑了笑,“这张处女专辑备受冷落,却成为后来很多乐队的启蒙之作。The Velvet 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很喜欢他们。”
她一手撑在讲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迹般地袭过了一道阴影。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皮肤细腻得有点夸张,让人一时难以猜出年龄。
“也不光我啊,前几年在英国,不少老外同事也对他们青睐有加。地下丝绒可以说是,嗯,极简主义从学院步入通俗的祖师爷吧。”
“一点题外话啊,回归主题,接下来才是安迪沃霍尔的代表作,《帝国大厦》。嗯——”这位艺术赏析课老师埋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下?”
她杏眼樱唇,一张瓜子脸甚至滞留着几缕少女的气息。
即便隔得老远,我也能感受到那细腻的五官在举手投足间衍射出的动人力量。
然而搜肠刮肚一番,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虽然这学期将近过半。
我是多么不可救药啊。
今年是X大选修课电子资讯化的第一年。
就这点狗屁事也在省内报刊上勐炒过一通。
实际情况呢,网路压力过大,选课就像打仗。
我们集团作案,奋战一个通宵,也才略有收成。
至于装到袋子里的是萝卜白菜还是玛瑙翡翠,没人在意,溷的无非是几个学分而已。
老实说,我倒情愿多来几节体育课。
所以,如你所见,这是我的第二节艺术赏析课。
而我之所以愿意屈尊坐到这里,完全是老贺后遗症作祟。
事实证明我是明智的。
白毛衣打厕所回来就拿起了花名册。
刚才从后门出去时,她竟对我笑了笑。
也不光对我,其实她拾级而上,对沿途的每个同学都笑了笑。
不过那温馨甜蜜的清香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此人大概四十出头,身材中等,却无比匀称。
所谓无比匀称,前突后翘是也。
比如她沿着台阶朝我一步步走来,傲人的胸脯会起落不止。
比如她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牛仔裤包裹着的饱满圆臀会在扭动中不经意地噘起。
这多多少少把我从湿淋淋的梦中打捞了起来。
发愣间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严林!”声音更加响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迟疑,便直刺而来。
“到!”我顿觉有些尴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哟,咋没见过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白毛衣皱了皱眉。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二次。
我真想这么回答她。
教室里窃笑声又如约而至。
毫无办法,似乎唯有逗乐才能让大伙那颗年轻而沮丧的心稍稍平衡一点。
窗外阳光明媚,一切正好,我们却只能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屁股。
“开玩笑,”白毛衣摆摆手,脸上绽开一朵花,“你们这么多人,我哪知道哪个是哪个?”
她垂下头,又很快抬起来:“真是个瓜娃子,点名不用起立,晓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
理所当然,在这串四川话的帮助下,大家的笑声又延续了好一会儿。
“算了算了,不点了,继续上课吧。你们呀,就是收不住心,艺术——多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