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来人了。
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
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
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
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
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
这种场合我永远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
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就蹦上来勐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急死个人!”
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
当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
除了傻笑,我无话可说。
“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
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
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脸皮厚。
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
“回来了啊。”
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
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
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
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
进厨房熘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肠,我只能仓皇而逃。
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狗屁国产动画片。
陆宏峰也在其中。
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窜得有点快。
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
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妈发型都一模一样。
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
敲门没反应,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
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
几个月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
电视开着,正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
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了。
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
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烦?”
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
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
于是我说:“那你问我吧。”
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吓得我差点蹦起来。
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个秘密。”
我瞪她。
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
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
萌萌也算满意。
拉完勾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张凤棠探个头进来:“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
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
“哟,说啥悄悄话呢你们俩?”
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
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眼。
“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
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你看看容易不,啊?”
我只好继续“嗯”。
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这演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掏出了照妖镜。
我拿馀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
我只好“嗯”。
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呢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戏?”
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
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托她找牛秀琴帮忙。
“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
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
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
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煳了两坨屎。
虽然我国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
于是我赶紧给他让了个位。
我表弟却无动于衷。
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
一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待会儿”这顿饭人还真不少。
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