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3)

请收藏本站,并多收藏几个备用站点:

对平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我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九九八年。

当时法院大楼刚落成不久,父亲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泪光盈盈。

空气中悬浮着丙烯酸酯的味道,像一大锅放馊的玉米稀饭被再次加热。

我看看前面,审判席那么遥远,我望望后面,观众席密密麻麻,没有尽头。

审判长以一种蓬松而搞笑的语调控诉着父亲的罪行,蓬松大概是因为她的体型,搞笑只能是因为这个北方小城的官方语言——掺着土话的普通话。

而这次,没有刑一庭,没有玉米稀饭,也没有蓬松的审判长,等着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无常。

老的是个福建人,圆脸,矮个儿,嗓子里总是含着一口痰,右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烟。

基本上他说十句话,我能听懂两句,还不错。

少的是个沈阳人,中等身材,一脸痘,西政诉讼法硕士。

见面十分钟后,他就开始鼓励我考研,温馨感人却有种拿错剧本的嫌疑。

如你所见,一切都还好。

民一庭主管侵权纠纷,简单说就是邻里之间你给我一砖头我回你一榔头,完了扯不清楚就捂着脑袋告到了衙门。

事实上翻了几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类鸡毛蒜皮的屌事儿,有点蛋疼。

更可怕的是白无常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入职半年多),我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他,从此打印、装订、誊稿、跑腿儿都撂到了我身上。

出了两次庭,那个审判席上奋笔疾书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说整场庭审下来连头都没抬过几次。

当然,无常鬼已经在尽力照顾了,白无常数次提醒双方当事人语速慢点慢点再慢点,好让我把他们的口水保存到稿纸上。

敢情我老是练字来了。

对此,黑无常表示虽然字写得寒碜了点,我的书记员工作还算尽责,“贺芳的学生就是不一样”。

于是我就问他跟老贺啥关系。

“你这个贺老师我不熟,她老头还算认识。”

他头发花白,手指屎黄,烟雾缭绕中的嗓音总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就高院执行局那个?”

这话说得有点蠢,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

“李国安挺有水平的,”黑无常呲呲黄牙,“毕竟是专业出身,理论上不说,前段时间那个执行失信人名单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点用吧。”

关于实习,起初母亲假装不知情,问我暑假有啥打算。

我说服了,她说服啥服,我说没见过你这么能装的。

母亲就笑了,发丝垂在脸颊,腰都弯了下去。

好半晌,她拍拍我肩膀:“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儿干啥,跟老娘玩啊,你还嫩了点儿。”

我扫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带,只是哼了一声。

“不过啊,”母亲拢拢头发,拽了拽睡裙领子,“还得夸你贺老师效率高。”

老贺效率确实高,没几天她就来电话,问我实习感想。

除了手酸臂疼,我还能有什么感想呢?

于是我说:“誊了不少文书,写字水平突飞猛进。”

老贺竟然没听懂,欣慰地说:“习惯就好,真要不习惯啊,可以给你换个师父。”

她表示自己还有个学生在平海中院,前段时间休产假,这两天就能上班,“也是X大的,就你们平海本地人”。

然而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换师父的打算。

显而易见,不管跟了谁,奋笔疾书、手酸臂疼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

挨打就是挨打,实在没必要翻着花样挨,所以老贺提出给手机号时我斩钉截铁地谢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老贺来电话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郑欢欢竟然直接过来要人了。

当时我和小董(白无常)在中院食堂吃午饭。

你还别说,食堂的大肉包子真不错,即便早饭赶不上趟儿,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点俩包子。

就我吸溜着包子吃得正猥琐时,一女的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

不等我抬头,她就开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评估非请你出山不可!”

小董笑笑,说咋。

女人说:“几天不见你整个人都圆润了,咱食堂伙食水平可见一斑。”

小董说靠,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过于豪放了。

很快——我怀疑此人说话都不带换气儿,她敲敲碗:“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实习生吧?”

我快速咽下包子,点了点头。

“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两天呗。”

这话就像包子里裹了颗石子儿,差点给我噎住。

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却又不敢不放手,何况对方是个女流之辈,所以他看看我,让我自己决定。

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于是郑欢欢就说:“这可是贺老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

我搞不懂啥时候老贺已经跟日本太君划上了等号。

其实郑欢欢长得还行,个子瘦高,肤白奶大,单纯从视觉上考虑,也要比黑白无常强得多。

所以理所当然,应女人的要求,午饭后我就到她那儿报道去了,小董哇哇大叫也无计可施。

人如其名,新师父很欢,啥话题都能聊。

起初还围绕着专业相关,法学教育啦、庭审程序啦、文书写作技巧啦,这种口口相传谆谆教导也确实令鄙人受益匪浅。

然而很快,熟悉之后,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马暴露无遗。

从大学生活说开去,恋爱啦、开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儿育女啦、产后抑郁症啦——没错,她苦恼地表示自己有产后抑郁症,“吩咐你干啥就麻溜点儿,别磨磨蹭蹭惹得师父我精神病发作”。

甚至,有两个臃肿寂寥的午后,郑欢欢怂恿我喊小董过来斗地主。

如同窗外白热化的天地,这一切都夸张得离谱。

当然,老贺的八卦也少不了,新师父很是关心“咱们贺老师”的婚姻恋爱问题。

令我惊讶的是,小李的事儿她竟然也知道,尽管只是个大概。

在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一二三后,她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后感叹老贺命不好。

“当年,知道不,李国安就是瞎搞,跟学生瞎搞,你以为他为啥进了政法系统?”

老实说,虽谈不上喜欢,但我并不排斥实习,毕竟漫长的暑假该如何度过对我来说还真是个难题。

如果没有实习,像去年,无非睡觉、弹琴、打游戏,再加上一个撸管。

保尔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先日死冬妮娅同志,再挖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坟。

遗憾的是,多数情况下,法院实习也只是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没其他要紧的事儿,我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真如老贺所说,基层法院忙得要死,中级法院闲得蛋疼,“累不着你的”。

然而烈日当头,叶静蝉鸣,连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响中兀自消融,这可供消遣的地方实在屈指可数。

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找呆逼们扯蛋。

这扯起蛋来也是了无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捣台球,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

真纳闷过去的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只有打三米高的蓄水池跃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从这个幽暗深邃的夏天汲取到那么一丝愉悦。